凌子寒微微一笑:"是啊,确实很美。"
雷鸿飞嘿嘿笑着,热心地说:"下次跟你一起去。"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凌子寒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眉毛动上一根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这架势放在别人眼前,说不定就叫兄弟情深,但是看在他眼里,也就是做贼心虚四个字。
"好啊。"他痛快地答应着,却并不接话,也没有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犯不着跟他做戏,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雷鸿飞抓了抓头,似乎心里一团乱麻,有点理不出头绪。
以前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凌子寒都会主动帮他分析,替他梳理清楚。这一次,他却只是起身过去,为自己倒了杯热水,再回来坐着,沉默地抱着杯子,等水凉了一些,再浅浅地喝上一口。
这种情况真是诡异到了极点,在他们二十余年的友情中是从所未有的。
从凌子寒生下来第一天,雷鸿飞就被父母抱着去医院看他。那时候他才两岁,便一口咬定这个小小婴儿是自己的亲弟弟。以后两个人一直亲如兄弟,直到十八年后成为亲密无间的情人。雷鸿飞从那时候起便认为自己跟这个标致的爱人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谁知道仅仅只过去六年,便已物是人非。
雷鸿飞想了半天,低头看着地,喃喃地说:"最近我认识了几个朋友......都是文化圈的......"
"哦,那很好啊。"凌子寒大概也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时光,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也就接了他的话,让他好下台。
雷鸿飞果然轻松起来,兴致勃勃地对他笑着:"其实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也别有一番滋味。"
凌子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譬如什么?"
雷鸿飞有些犹豫,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出来:"譬如女人。"
凌子寒点了点头,淡淡地问道:"感觉如何?"
"还行吧。"雷鸿飞搔了搔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子寒,我不是故意的。上星期我们在新疆,大家一高兴,结果喝醉了,就......当然,我也不是推卸责任了,既然事情发生了,我也不能说大家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所以......子寒,你不会怪我吧?我想,我们是一生的交情,永远也打不散的,那个......那个......"
凌子寒看着他那有点孩子气的模样,有点感慨。这个人在生活上永远是这么粗线条,让人都没办法认真跟他生气。不过,只怕也就是自己这样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才能无条件地全面包容他吧?却不知道他跟那个看上去十分前卫的女孩是否能够长久。不过,那都跟自己无关了。
四十二
凌子寒正在出神,雷鸿飞觉得自己已经翻过了这道坎,终于还是勇敢地面对他,把话说了出来。现在看他反应平静,似乎并没有生他的气,顿时放下了心中大石,嘴上也就少了把门的,习惯性地对着他开始胡说八道:"哎,子寒,其实你也可以试试啦。我们还年轻,很多东西都没有尝试过,也挺遗憾的。"
凌子寒微微一耸肩,微笑着说:"那你现在不觉得遗憾了,是吧?"
"也不是。"雷鸿飞似乎有些困惑。"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凌子寒微微一笑。他们在一起六年,这个比他还大着三岁的人其实在感情上仍然是个孩子,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爱。他大概以为他们两人这么久的情感不过是习惯吧。可凌子寒现在已经不想再说这事了,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淡淡地道:"天气好像开始热了吧?"
"嗯,有点。"雷鸿飞见他忽然改说天气,一时摸不着头脑,却也赶紧随声附和。
凌子寒在心里苦笑。他们这二十多年来,何曾有一天这么讲过话?他温和地问:"有烟吗?"
"啊?哦,有。"雷鸿飞立刻掏出烟盒来,递给他一支,顺手也给了自己一支,然后拿出打火机来,给他和自己点燃。
凌子寒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伸指夹住烟,长长地吐出了白色的烟雾。他的姿势十分熟练,却显得很优雅。
雷鸿飞略有些诧异:"以前从来没看你抽过烟。"
"嗯,很少抽。"凌子寒一手捧着水杯,一手拿着烟,显得十分悠闲,神情间却仍然很淡。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抽烟,半晌,雷鸿飞才说:"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的,一会儿就得归队了。"
"好。"凌子寒点了点头,将烟头揿进茶几上的烟缸里。
雷鸿飞看了看表,也将烟头扔了,随即站起身来:"那我就走了。"
"嗯。"凌子寒客气地将他送到门口。
雷鸿飞看着他虽然消瘦却仍然非常标致的脸,看着他平静地泛着温润光芒的眼睛,忽然心潮澎湃,难以克制,伸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激动的话冲口而出:"子寒,无论怎样,你都是我最爱的兄弟。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这样认定了,你是我一生的兄弟。"
凌子寒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他抬手搂住了雷鸿飞的腰,轻声说:"好,一生是兄弟。"
雷鸿飞的心这才定了下来,满脸喜悦地松开他,转身出了门。凌子寒一直把他送到电梯前,陪着他等到电梯上来,看着他进去,笑着与自己挥手,然后电梯门关上,往下行去,这才转身回了家。
屋里重又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味,伴着春天的气息,有点惆怅的意味。凌子寒来到阳台上,放眼看向城区的水泥森林,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神色。
从五岁到现在,他似乎一直都在紧张地忙碌,从训练到后来开始执行任务,从身到心都高度紧张。十八岁以后,每次假期都会与雷鸿飞相聚,那是一个永远热闹无比的人,一个人闹出来的动静比得上千军万马,有他在,小小的家里总是暖洋洋的。他会迫不及待地抱住他,亲吻他,与他激烈纠缠,直到不得不告别的那一刻。在凌子寒这二十四年的生命中,安静的生活几乎是奢侈品。然而,现在家里很安静,正宜休养身心,可他却忽然觉得难以忍耐。万籁俱寂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心底的最深处,有一根尖针正在不断地戳刺,让他感觉很疼很疼。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忍过去,就像过去无数次受伤时那样,咬着牙忍着,总会好起来,总会过去的。可是,这两种伤好像不一样,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疼痛,让他感觉有点难熬。
他抿着唇,凝神看着远方,看着满世界泼洒着的明媚阳光,突然转头回房,换了外出的便装,然后走了出去。
他的车在地下车库里已经放了差不多两年多了,现在也没心情去检修,他没有去开车,而是直接走出了小区大门。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迎面看见来了一辆空的出租车,他便招了招手。
车子立刻掉了个头,停在他身边。
他坐到后座上,一时也想不起要去哪里,便道:"往哪儿开都成,随便转转吧。"
司机有些诧异,还是发动了车向前开。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出了名的能侃,这时见他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有些郁闷,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凌子寒看着窗外的街景,偶尔"哦"一声,算是应和了司机的话,神情间一直都很平静冷淡。
等到把国内外的大事小情聊完,司机开车七转八转的,已经转到了奥运村附近,这时忽然想起,便热情地说:"先生,为了庆祝建国百年,奥运花园在搞春季花展,里面到处都是花,很漂亮,也很热闹,要不,您也去看看?"
凌子寒对这些都没兴趣。他又不是园艺专家,也不热衷于培育花草。训练时是有专家教了他们很多植物花卉方面的知识,但那都是用于工作,他从来没有一个人逛公园的爱好。
那位司机笑着劝道:"先生,您这样瞎转也不好,白花钱,我赚您这钱心里也不舒服。不如您下去逛逛,看看花,晒晒太阳,喂喂鸽子,说不定心情就好起来了。年轻人嘛,偶尔有些挫折也是正常的,一咬牙还不就挺过去了?其实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您看就说我吧,最近我媳妇生病,我要出车,老妈还不肯过来帮我们带孩子,搞得我焦头烂额,可不出车又哪来钱呢?还不得出来干活,中午还要抽空赶回去替老婆儿子做饭......"
凌子寒被他唠叨得一路上不得清静,心里却觉得好过多了,于是便道:"师傅,听你的,那就送我去奥运花园吧。"
"好嘞。"那位直爽的司机立刻朗声答应着,一转方向盘,将他送到了奥运花园大门口。
凌子寒看了看计价器,车费还不到三十块钱,便掏出一百块给他,说道:"不用找了。"
那司机很少遇见这种事,顿时手忙脚乱,急道:"不不不,那哪儿成?您赚钱也不容易,我得找您。"说着,便去数零钱。
凌子寒微笑着,温和地说:"这位大哥,谢谢您开导我,这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您回头给大嫂买点水果。"
那司机十分感激:"那......那......兄弟,那就太谢谢了。"
"没事,不用客气。"凌子寒说完,开门就走了。
那司机还想说点什么,已经又有客人上了他的车,他只好再看了一眼凌子寒高挑的背影,便把车开走了。
奥运花园占地十分广阔,里面的园林设计非常漂亮,很有格调。一直以来,这里都是不要门票的,因此每天都有不少市民和游客来这里散心或者观赏。现在正是春节花会,到处都摆着各种各样的花,温室里还有罕世名种,草坪上种的树也是百花齐放,色彩缤纷,香气扑鼻,在阳光下显得喜气洋洋,让人一见便心情舒畅。
凌子寒独自在园中走着,看着那些盛开的花朵,白色的大玉兰,粉色的桃花,红色的月季,黄色的迎春,还有百合、鸢尾、天堂鸟、郁金香,等等,几乎每种花他都认识。那些花朵自顾自地尽情开放,至于有没有人欣赏,是在深谷还是在闹市,它们根本就不在乎。那种在阳光下张扬的身姿充满了一种懒散的骄傲,让凌子寒不由得忍俊不禁。
四十三
他慢慢地从花丛中走过,来到中心广场。这里有个巨大的音乐喷泉,周围用广场砖铺设出抽象的图案。当中有不少雕花长椅,以便游人休息。除此之外,这个广场的一大特色就是数百只白鸽。它们与人和谐共处,每天都有不少游人来与它们合影,也有不少人买了谷子喂它们。
凌子寒在广场边也买了两袋谷子,随后找了一张空椅坐下,悠闲地喂着鸽子。
那些鸽子十分漂亮,雪白的羽毛,黑亮的眼睛,咕咕地叫着飞到他面前,有的立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有的索性飞到他腿上、肩上,有的则展翅飞到空中,去琢他手中的鸽食。
凌子寒看着这些像小孩子一般争先恐后的鸽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喂得高兴,便去买了十多袋鸽食,一直坐在那里逗鸽子,浑然忘了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身边忽然坐下来一个人。
他转头一看,不由得笑道:"爸,你怎么有时间来这里?"
凌毅从他身边拿起一袋鸽食,一边喂鸽子一边微笑:"我来看看你。"
凌子寒自然不会问父亲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事实上他一直怀疑,只怕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父亲不知道的。凌毅在他心里,已经到了近乎神的地步,天下万物,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来不会乱。
听着父亲的话,他笑着说:"我挺好的,只是体力还有点差。"
"不光是体力差的问题。"凌毅笑着,眼里掠过一丝慈爱的光。"你太累了,得好好休息,不然,童院长要跟我发火的。"
"童叔叔啊。"凌子寒愉快地笑起来。"他确实很关心我,而且,他居然不怕你,实在是了不起。"
"你这是什么话?我很可怕吗?"凌毅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一直温和地笑着。"对了,晚上你没事吧?"
"没有,怎么?"凌子寒喂完了手中的谷子,轻轻拍了拍手。
凌毅淡淡地道:"回家吃饭吧。"
凌子寒立刻说:"好。"
"那,这就走吧。"凌毅站起身来。
凌子寒这才发觉,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他竟然在这里呆了大半天,一点东西也没吃过。
这里离梅苑不远,凌毅与凌子寒索性安步当车,并肩往家走。
记忆中,似乎他们父子还没有共度过这样悠闲的时光,虽然沉默着,两人心里都觉得非常舒服。
在他们身后,遥遥地跟着几个凌毅的警卫,他们只是暗中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并没有打扰他们。
回到家里,也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吃饭。他们的保姆赵小兰新婚不久,丈夫是梅苑里的花工,在院子里有单独的宿舍,夫妻俩就在那狭小的房间里安了家,却也过得很幸福。凌毅本就长期一个人生活,因此特许她下午做完饭就可以回家。
吃完饭,凌子寒把碗碟收回厨房,顺手把碗筷放进洗碗机,这才出来,坐在客厅里陪父亲喝茶。
凌毅去楼上拿下来一个黑色丝绒镶金边的盒子,随随便便地递给他,轻描淡写地说:"国家颁发给你的。"
凌子寒已经拿过各式各样的不少*,包括国外的一些政府通过外交渠道送来后,由他父亲秘密交到他手里的,不过还没看到过这一款。他心情平静,接过来打开。
这是一枚共和国英勇*,是奖励给功臣的最高荣誉。
自二十七年前国家设立了这最高级别的功勋以来,总共只有八个人得到过,其他七个人都是在牺牲后获得的,只有一个人还在世。
凌子寒习惯性地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的纹路,随即关上盒盖,平静地说:"爸,我记得第一个获得这种奖励的是你,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凌毅想了想,微笑起来:"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那时二十九岁,很不成熟,能得到这种最高荣誉,还是很兴奋的,没你现在这么冷静。儿子,你比我要强得多。"
他很少表扬儿子,这样的说法,已经算是高度赞扬了。
"不,我远远比不上你。你干了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你有过半点疲倦的样子。"凌子寒安静地笑着。"我却觉得有点累了。很惭愧。"
"用不着惭愧,这不是你的原因。"凌毅轻声道。"要说惭愧,应该是吕鑫,还有我。这两年来,你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一直在超负荷工作,这是不应该的。你明天会正式接到通知,给你三个月的休假,还有一笔奖金。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一下,把身体状态慢慢调整过来,尽快恢复原有的水准。"
要在以前,凌子寒再是清心寡欲,也会感到很高兴。他可以与雷鸿飞好好聚聚,如果有机会,还可以出去旅行,痛痛快快地纵情于山水之间。不过,如今却有点意兴阑珊,这么长的假期,以前从来没有过,真不知道拿来干什么才好。
他想着,还是对父亲说道:"好,我会好好调整的。"
凌毅似乎明白他的心情,却一个字也不提,只是温言说道:"天宇也获得了同样的奖励。他最近像在改装自己的车,又在网上破解一种新的反追踪程序,忙得很,我看他挺快活的,你也可以去看看他。"
"哦,好。"凌子寒想象着卫天宇在家里忙碌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凌毅看着儿子沉静的眼中始终有一丝淡淡的悒郁,心里也有些难过,很想抱住他安慰一下,犹豫片刻,终于克制住了冲动,只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凌子寒有点明白了,父亲大概很清楚他和雷鸿飞之间的感情,如今也知道这份感情的破灭,甚至知道他的感觉,只是他们都习惯了沉默,所以从来都不提,或许永远都不会提。他不想在父亲面前显得软弱,于是便转移了话题:"对了,那个岳婉怡,最近有什么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