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山,立在大凛和大楚中间,巍巍不动。
那么我呢?我,又能还向哪里呢。
"公子爷,这么早就起了?"以暖见我立在窗前,急忙过来:"以暖伺候公子梳洗。"
"昨天的事情,你都看见了吧。"我阖上窗页,以暖站在我身后不知所措。
昨天,我犯了病。以暖大概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只是灼光的毒发作了而已。灼光,三大奇毒之一,中者无明显症状,只是发作是痛彻骨髓,筋脉堵塞,气血阻滞,疼痛难当。并且,终身无解。
为了练乱雪纷飞,师父给我一个小小精致的瓶子。"考虑一下,这个只会燃烧你的未来。"我一口吞下,没有丝毫忧郁。第一次灼光发作,我差点咬烂自己的手腕。然后,从每个月发作,到每半个月,到没十天,直到现在,每五天。
疼,还是其次。只是从第一次吐血开始,我就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
"少爷,很痛很痛是吧?"以暖轻轻儿地问。我转身,用食指和中指缓缓揉捏着以暖纤细修长的脖颈。刚合虎口,在手中盈盈欲折。以暖僵直了身子,闭着眼睛,咬着下唇一动不动。
小家伙的个子还真是小。刚到我肩膀。居高临下地看他,只能见三千乌丝。
我把他平放在床上,剥开领子。养了这许多天,他的模样越来越出息了。青色的血管在莹白的肌肤下面跳动,很清晰。
"害怕么?"我在他耳边低低地问。"不。"他摇摇头。我描了一下他血管的位置,右手拇指一挑,一枚略粗的三棱针便捏在手中。第一次穴位找准,接口开得好,出血量就容易控制,不怎么疼,下次也容易些。稍一使力,三棱针没进了血管。利索起针,鲜血便涌了出来。我凑上去,细细地吮吸。
腥甜,温热。以暖的身体越来越僵,等我抬头,他正在无声地流泪。我叹口气,封穴止血,坐直身子:"这么害怕?"以暖哭着摇头:"不是,不是害怕,少爷你不吸了么?"我益发烦闷,起身走到门口,以暖叫道:"对不起,少爷,以暖不哭了,少爷您生气了么?"我拉开,沉声说道:"既然害怕,或者疼成这样,就不要勉强。"不听他慌慌张张地解释什么,我快步走出房门。似乎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呢。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以暖为什么哭。可是,却已经晚了。
出门,看见中庭树下,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静又。
他的脸色相当不好,冲我笑笑,也甚是勉强。"雷焕,很久没见了。"
"静又,你怎么来了?"我负手而立,面无表情。"也对,该是调息的时候了。"
静又的脸白了白,咬着下唇看着我:"是啊,再有几次,我的血脉就彻底畅通了。"
我点点头:"那就今晚吧。我看看你的真气已经进到了第几层。"
静又只是默默点头。我瞧他在袖子底下攥紧拳头的样子,不由想笑。
"东正阳的女儿东临与漂亮温柔,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娶了去?"
"呵呵,东正阳之所以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因为,他可是好那个的......"
"不会吧,瞧着他不像啊!"
"啧啧......这有钱有势的男人,哪个不......"
"可不,像二十几年以前萧瀚山庄的少庄主,当年可是整个武林的一大笑柄啊......要死要活的爱上一个男人......"
"可不可不......"
我从客栈慢慢踱来,一路上景色倒还不错。迎面走来一个十八九的少年,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动作像是一头优雅危险的野兽。步伐似乎也带着那种军队里的整齐僵硬。我眯起眼睛,突然有种遇见同类的感觉。他咧嘴一笑,冲我点点头。我回以微笑,他抱着胳膊站住。我们面前是一大片荷塘,绿绿的连着天去。
"歌舒威宁,幸会。"
"尉迟雷焕,久仰。"
寂静。许久,电光石火,迫夜流光,铿锵锋鸣,荷塘波澜微起。
两剑相交,我们又是相视一笑。不知为何,一瞬间觉得他相当面善,终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好剑。"他一瞥迫夜,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他手里的剑也相当不错,却不能与迫夜相比。迫夜,照夜,彻夜,上古三大咒剑,迫夜大邪,照夜大凶,彻夜大悲。
"你知道这是什么剑么?"
"上古三大咒剑。"他翘起嘴角,一股凛冽的彪悍王气隐隐彰显。"在我看来,只是好剑而已。"
"好,只要你有那个本事。"我手腕一推,歌舒威宁催不及防,向后退了两步。
"当然不可能打过你,阎君。"他收起剑,一抱拳:"承让了。不过,倒也未必会输给你。"
"那,我恭候了。"
歌舒威宁,十四岁千里袭杀,灭了骁勇善战的羯凉部,一战成名。为人果敢凶残,人道是修罗现世。破风修罗,有意思。
"主上,图纸都已画好。"凌空的声音,白光一闪,纸卷入手。
"干得好。"我说,展开纸卷略略一看,便在烛火下燃尽。
晚上,又是照常的打坐理息。以暖有点血晕,早睡下了。门吱咯轻响,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静又?"我没睁眼睛。他的脚步声再怎么伪装我都听得出来。
"......嗯。"他的嗓音有点抖,很不安。
"来这里,坐下。"我睁开眼睛,用下巴点点床的另一边。静又脱了靴子,在我前面盘腿坐下。我的气血越盛,我身体的温度越低。降至最低点,拂水成冰。运息调气过后,静又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背对着我,柔滑的发丝软软地搭在他肩上,发梢在床上微微颤动。
"静又?"我疑惑。调息过后我都会相当的疲倦,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半晌,他突然转过身,下唇早已让他咬得见了血丝。"雷......焕。"他突然抬起眼睛,扑向我。我一愣,脑子里顿时僵住。
唇,柔软而温暖的唇。我睁大眼睛,看着眸子里带着疯狂和破釜沉舟的悲凉的静又。他点了我的穴位,慢慢地抚着我的脸,入了迷一般地看着,口中喃喃自语,"雷焕......从小我最恨你......一开始是瞧不起你,后来,后来是什么呢......只是想着要讨好你,始终跟着你,你却连笑都不肯对我笑一下......直到猎户家的那丫头,她死了都不肯把你还给我......现在呢,现在是那个小子......我不放手了,雷焕,我不放手了......"他俯下身子又吻我。我瞪着他,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呵呵......雷焕你其实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吧......连接吻这种事情都......"他的舌头探进了我口腔,一粒圆形的小珠子顺势滚下了我的咽喉。
"雷焕,飞扇公子百毒不侵,似乎,不包括,春药呢......"
身上好热,热死我了!我焦躁不已,一股怒意油然而生,只想重开穴道,把身体里岩浆一般的热流爆发出去。静又却不急,一脸平静地看着我,一直在等。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想重开穴道,内息竟然在体内一阵乱窜。我是个什么劳什子医邪,这种事情,自然也是明白。索性闭着眼睛,咬牙坚持。
"睁眼啊,雷焕,你看看我......"静又的声音相当的魅惑,我睁眼,看见他脱掉了外衣,里衣掉了大半,露出光滑的肩头。头发散开,在空气里微微荡漾。他指尖一挑,隔空解了我的穴道。
我是疯了,我真的完完全全地疯了。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把他抱起,扔在床上,把他的衣物撕得七零八落。
往下,便不记得了。
云雨之事,我本就一知半解。何况,静又是个男人。更何况,我原本也没打算温柔。我中了春药,那晚,只记着自己兴发如狂,蹂躏得静又死去活来。
静又哭了,把头埋在我怀里,哭得不能自己。他断断续续地说,雷焕,我不悔,我不悔......雷焕,我爱你,雷焕......
我被欲望冲昏了理智,静又往下又说了什么,我一概没有听清。
那天晚上,我知道,完了。
□□□自□由□自□在□□□
第二天,我平静地告诉静又,他是个男人。我根本不喜欢男人。我要娶妻生子,他什么都给不了我。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柄。
那时候静又一身的伤痕,床上全是斑驳的血迹。我穿上衣服,扔下他一人躺在那里,默默流泪。
他说,雷焕,我爱你。
那一夜,缘分断尽。
番外·前尘
那天,是个好日子。黄历上说,宜嫁娶。
祈元镇东的猎户家今天嫁女儿,男方是个很招人喜欢的憨实小子。婚事办得热闹,一路敲锣打鼓地从镇东往镇西走。大红的轿子,燃成了一片火海。
迎亲的队伍,在半路停下了。原本不宽的街道,有一人立马中间。
那天在场的人都说,那真的是个极俊的年轻哥儿,可是也很冷。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让骄阳似火的盛夏也凉了下来。
迎亲的队伍还在发愣,那哥儿沉默半晌,忽然开口,声音里结了冰。
"丫头,你在做什么。"
花轿里没有动静。马上的人显然是动了怒,衣服的襟摆开始飞飞扬扬。
"丫头,你只能嫁我。"他一伸手,花轿顿时四分五裂。丫头依旧端坐,头上照着火红的盖头。良久,丫头幽幽一叹:"雷焕哥,你这又是何苦。"
"丫头,过来。"他一缕指风扫过去,盖头飞走。丫头的眼睛里一片平静。她抬眼看他,"雷焕哥,你走吧。你我,是注定没有缘分的。"
"过来。"他平静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波澜。丫头起身,捡起盖头,端端正正地盖上。"雷焕哥,你走吧。我只想拥有一个四平八稳的家而已。这个,你给不了。你还是走吧,我丈夫还在这里,你这不是为难他么?""
"丈夫?"雷焕的笑意隐隐浮现,一手薅起一个人的领子,那年轻后生吓得脸都白了。"你,配得上丫头么?"雷焕盯着他看,黑色的眸子开始慢慢褪成了阴冷的冰蓝色。丫头急了,大叫:"尉迟雷焕!你走吧!你的心意丫头明白!可是,缘分是上天注定了的,你我今生有缘无分,你这又是何苦!"说罢,软在地上,脸上,终于有了泪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雷焕一松手,那年轻人摔在地上。他看这丫头,笑容越来越大,眼神却越来越绝望。"丫头,你发过誓,永远不离开我。我娘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我爹根本没拿我当儿子。我师父拿我作药人,根本不管我死活。你说过,永远不会那般待我,现在呢?现在你在做什么!"
"是!是我对不起你!"丫头流泪满面,怒吼着:"我就是这般下贱,我负了你,你又何必这样纠缠!我丈夫配不起我,你就配得起了么?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在这里悲悲戚戚的做给谁看!"
雷焕愣了。随即大笑。"好,你说的很对。你嫁便嫁吧,不过,我还是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就是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夫人!"马上少年意气风发,瞬间的光芒灼伤了众人的眼。他勒马转身,一挥马鞭,纵身而去。
轻尘未散,马蹄渐远。丫头怔怔地望着那人消失了的方向,微笑着,流着泪。
雷焕哥,凌公子说得对,你本就是人中龙凤,怎可能被我所制。飞吧飞吧,飞得远远的,离开这里,忘了我吧......
后来么,那俊俏公子哥儿,走了。丫头嫁了过去,男人却变了。整天喝酒不回家,偶尔会一次家,对着丫头拳打脚踢。丫头只是忍着,从不抱怨。镇上的流言蜚短流长,丫头的名节早就毁在那些三姑六婆的嘴里。
雷焕上了出岫山。
雷焕登上了朔冽峰。
雷焕出了千刃崖。
雷焕......杀尽了挑衅者,他,赢了武林大会。
丫头在溪边洗着衣服,轻轻地,笑了。雷焕哥,恭喜你呀。
后来,丫头怀孕了。怀了孩子,断不能再挨男人的打。父亲家是早断绝关系了。可是,为了孩子,她必须跑。
她跑了,被捉住了,她的丈夫还是喝多了酒,一巴掌打晕她,把她按在地上疯了一样操弄她。
完了,孩子保不住了。她看了最后一眼青天,蓝蓝的,像极了那天温和的午后,雷焕躺在草地上枕着她的腿看着的天。那时的他,一脸沉静和依赖。
雷焕哥......对不起......
丫头死了,曝尸荒野。雷焕回来了,抱着她的尸体在峰顶崖边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把她梳洗整理一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骨灰被他拿到崖边,轻轻一扬,便随风飞了去,飘飘荡荡,轻灵无暇。
他把她的男人捉了来,灌了一碗镇魂散,然后头上罩上铁罩子,丢进了装着七八条恶狼的大铁笼。
喝了镇魂散,根本死不了。那可怜的男人撕心裂肺地惨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边成一副白骨才咽的气。
那看上去挺像一副被人吃剩的鱼骨。
开始男人还骂,什么都往外骂。雷焕懒得听他废话,站在丫头魂去的峰顶崖,吹着一支黑玉箫。用着内力,回音在山谷见震颤回旋,声声带血。
当晚的月色很足,祈元镇的人差不多都看到了,祈元山峰顶崖上那一抹孤绝的身影,在月色笼罩下飘飘渺渺,如梦如幻。
"这吹的,是《凤求凰》呢。"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凰丢了,凤啼血哀鸣,唤着凰回家呢。"
"爷爷,我怎么没听出来?"
"傻孩子,这是吹给心里的人听的。旁人,又怎么听得明白。"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也许是他害死的她。她本可以平平静静地嫁人,生子,过日子,最后终老。他不该出现,一开始,或者,她的花轿前。他是她命里的一个劫,躲不开,解不了,却心甘情愿,纠纠缠缠,说不清,也道不明。
那天,他哭疯了。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哭得如此疯狂。寂静的院子里全是他强自压抑的呜咽声。像极一头被重伤的兽,缩在山洞里,自己舔着伤。月色足,下去的也晚。一道人影站在他的房门前,静静地守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雷焕走了,头也没回。天下第一大庄,他独自一人回去。
他没发现,有人用和丫头一样的目光一路追着他的背影,贪婪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努力地看,努力地张望,生生要把那卓绝的影子映在心里,刻在骨中。永远也消不去,磨不平,碰着了,便痛彻骨髓。
他没有发现。
第 15 章
还是这里。我回来了。我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微微翘了一下唇角。我一撩衣摆,踏进门槛,那边守门的喊道:
"萧瀚山庄少庄主尉迟雷焕到--!"
我慢慢走上前,穿过层层叠叠的目光,怡然自得地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上。尉迟城把贺礼奉上,该有的礼数一应俱全。以暖在我身后站着,不时地倒茶递巾,做得有条不紊。
月柔没有跟着来。他转着眼睛怯怯地看着我的时候,是想过来的。我知道,所以我扣着桌子,注视着他:"到时候,我应该怎样介绍你呢?"他怔了怔,轻轻咬咬下唇,白着脸对我勉强一笑。"那,那我就不给你们找麻烦了......"
我能怎么做?让大家把那陈年的老笑话再翻出来讲一遍么?
我瞟了一眼在坐的人。正对着我的是赣南岛岛主刀剑客楚木啸,闲心观主持笑道人刘可与,天罡谷谷主鬼狐怪三世僵尸。刘可与笑盈盈出我一举杯,我点头还礼。楚木啸不屑似的哼了一声,我却不以为意。三世僵尸却是冲着楚木啸冷笑了几下,狰狞丑陋的脸笑得无比扭曲。以暖又给我倒了杯茶,我拈着茶杯,清新的茶香真是宁神平息。人还来得不全,大厅有些乱。微微的嘈杂中,我听到门卫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