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深知迫得太紧没有好处,说了给蔺扶苏三日时间,便谨守承诺,三日中并无一通电话打扰,只等他自己想通。至于秦飞扬,虽未令他吃什么苦头,亦关得严严实实,且地点隐秘,除却孟标等有数几个亲信,外人一概莫能知晓,唯恐有人通风报信给蔺扶苏,坏了整盘谋划。
第三日,连城早早坐进书房等候,从上午直坐到下午,也未见蔺扶苏出现,渐渐便有些焦躁,想拨通电话给他,几次拿起又放下。等到傍晚,终于不耐起来,拄了拐杖来回踱步,下人们来请吃饭,也被他一脸阴沉轰出去。
直到八点钟,管家进来请示,"老爷,有一位苏静芊苏女士求见。"
连城正憋了满肚子闷气,这时迁怒出来,厉声喝骂,"你当我这里是市民接待处,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见我。"
管家这顿骂挨得冤枉,委委屈屈一缩脖子,想到客人身份,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这位苏女士自称是蔺先生养母,代表蔺先生前来回话。"
连城顿时驻足,一叠声唤,"快快请进来。"
不多时,一位老夫人跟在管家身后进来,六十余岁,着一身套裙,素雅端庄,眉目十分平常,但那一双目光极是柔和,令人一见便生好感。
连城自卢蔺幼薇处见到私家侦探提供的调查报告,得知蔺扶苏于孤儿院长大,但调查完成的很是仓促,于细枝末节处并不详尽,也未提及蔺扶苏曾被人收养,这时节突然冒出一位养母,连城疑虑重重外又不免惊慌。
"苏女士是扶苏养母?"
待客人坐下,连城立即发问。
苏静芊微微笑,"不,从法律上讲,我并未办理收养扶苏的手续,不过扶苏五岁之前由我亲自抚养,他将我看作母亲,一直唤我苏妈妈。"
见连城仍旧不解,又道,"我是育德孤儿院院长。"
连城这才恍悟,舒出一口长气。
"扶苏这些年应是吃了不少苦头,幸得苏院长照顾,连某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反观我这做父亲的,实是令人汗颜。"
苏静芊温言道,"连先生应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段时日以来,还是首次有人如此体谅连城昔日处境,对苏静芊的宽厚善良,连城当即生出十二分尊敬感激。
"无论如何,究竟是我们做父母的未尽养育之责,对不起孩子,如今想要补偿也是晚了。"
苏静芊已听蔺扶苏详述其中情形,见连城提及,问道:"听闻连先生有意让扶苏认祖归宗?"
"是,我只得这一个儿子,极盼他承继家业。"
"只是,我听扶苏说,若遵照连先生安排行事,不论他归家与否,势必损及一位秦先生,这人和扶苏关系非浅,他不愿看到此等局面。"
听到外人触动心中疥痒,连城立时眼神一沉,但面前之人身份特殊,实在不敢怠慢,少不得辩白支吾过去,"这人无关紧要,根本毋需考虑。"
似没注意到连城急于否认的样子,苏静芊慢条斯理道,"扶苏离开孤儿院前,我照料他十余年,不知连先生有无兴趣听些扶苏幼时往事?"
苏静芊一下子将话题岔开去,连城微觉奇怪,只是这题目着实引人,不由得静候聆听。
"我与外子未能生育,又极喜爱孩子,便一同在孤儿院从事福利工作。那日,扶苏被他母亲交到我手上,小小的婴儿还不清楚情状,睁着大大的眼睛冲我笑,可爱得让人心都软掉,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喜欢得不得了,亲力亲为照顾他,直到五岁。那时扶苏就已明白事理,乖巧懂事,又极聪明,没有人能不爱他。一对前来领养孩子的夫妇更是一眼相中,恳请我允许他们收养扶苏。
对孤儿院里的孩子来说,能够被人收养是他们至大的幸运,这对夫妇职业正当,经济也颇宽裕,因为健康原因一直未育,极想要个孩子使家庭圆满,这对扶苏来说再好不过。我考虑再三,为他们办理了收养手续。那天,扶苏知道自己将有父母,不知多么开心,欢欢喜喜跟他们走,我们也都为他高兴。其后一年间,社会调查员反馈消息回来,证实那对夫妇待扶苏极好,我终于放下心来,转而关注其他孩子。又过两年,在我已渐渐淡忘扶苏时,却又见到他出现在我办公室。"
听到这里,连城不禁动容,连声问,"怎么回事?"
"那对夫妇不能生育主要是为精神压力,在收养扶苏后夫妻心情愉快,竟然很快有孕,于翌年诞下亲儿,这样一来,扶苏在他们心中地位骤然下降,直至视若无物。扶苏竭尽所能取悦养父母,却徒劳无功,那对夫妇不欲让养子与亲儿争宠,终于在第三年将扶苏送回孤儿院。"
听闻儿子遭遇,连城心中一阵难受,面孔蒙上一层晦暗,颤声问道,"后来呢?"
这么多年,苏静芊首次与人说起此事,回忆起当日情形,仍耿耿于怀。
"收养手续解除,他们转身走掉,扶苏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上车离去,一言不发,沉静得过分,我害怕极了,抱住他安慰,‘我们扶苏聪明又可爱,他们不要是没福气,以后会有更好的家庭收养你。'当时扶苏并不哭泣吵闹,反倒转过头安慰我说,‘我知道,不是因为我不够好,只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宝宝,故此不再需要我'。他才那么小,却已深知人情冷暖,成熟得一点也不似八岁的孩子,我听了不知多难过。
后来几年中,扶苏渐渐长大,已无人愿意领养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只因不好培育感情,偶有一对夫妻并不介意,也被扶苏拒绝,他对我说,‘寄人篱下的滋味,尝过一次已嫌太多',我从此死心,不再为他寻找家庭,安心教养他,直至他搬进医学部宿舍。"
重温那段灰色的过往,绝非一种愉快的体验,从回忆返回现实,苏静芊眼圈已然发红。
"苏院长今夜来访怕不只是闲谈旧时琐事吧?"片刻的激动过后,连城回复惯常冷静,不显喜怒的眼中只剩下若有所思的光芒。
连城叱咤江湖数十载,自然有不怒而威的气势,此时瞪眼看住苏静芊,语气中带出一抹看透对方伎俩的冷嘲,足以让常人心惊肉跳。
被识破意图,在凌厉目光下苏静芊并无一丝尴尬失措,坦坦然笑,"是的,一如连先生所料,我受扶苏之托来为秦先生求情。
连城冷哼一声,"那孩子以为讲这样一个故事就能让我改变主意?!"
"扶苏并无把握可以更改你的决定,"苏静芊摇头,"只是无法坐以待毙,唯有尽力一试。"
连城沉吟片刻,问:"扶苏在哪儿?我要和他谈谈。"
苏静芊苦笑,"他已不在此地。"
连城一愣,"什么?"
"今夜八时航班,扶苏已飞离香港。"
"去哪儿?"
"首站巴黎,与无国界医生组织汇合,之后,阿富汗、索马里......并无定所,凡有苦难处,皆有他们的身影。"
连城怔住,不知是急是气,面色渐趋青白。
"他这是做什么?拿性命威胁我?"
"不,他只是代你作出选择,"苏静芊淡淡否定,"扶苏希望他的离开能让事态回复原状,连先生与秦先生之间并无嫌隙,一如既往。如非他所愿,那么,香港便是他伤心之地,今生今世,已无必要再回这里。"
连城似被人当头打下一棍,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听苏静芊轻轻叹息,"扶苏这孩子,从小就看遍人世炎凉,为了能保护自己,性子比谁都冷上几分。只有亲近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有多软多善良,任何人对他的好都记在心上。他临走前对我说,秦飞扬没有让他尝到第三次被抛弃的滋味,只这一点,已足够他用一切回报。上天喜欢恶作剧,但即便如此,亦不必颠倒角色,重演幼时一幕以作补偿。被人抛弃的经历他一人受过已经足够,无需让秦飞扬也来分担品尝。"
时过午夜,苏静芊已然离去,连城独自坐在黑夜里,一宿无眠,直到天色渐亮,将孟标叫进来指示,"放了秦飞扬。"
海边的这座仓库已废弃多时,这几天重又派上用场,秦飞扬被关在里面,躺在几只木箱拼成的床上,睡得正香,梦中隐约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似是外面铁锁被人拧动,一瞬间睡意全消,腾的翻身坐起。
门开了,孟标走进来,身后跟着石炎火,见他无恙,激动地大叫一声,"大哥。"
孟标上前拍拍他肩膀,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出来吧,没事了。"
"没事了?干爹不生气了?"
从见到石炎火出现起,秦飞扬就觉奇怪,这时更加疑惑,印象中的养父似乎从未这样好说话过,不由眯起眼睛盯住石炎火和孟标,只见两人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莫名的焦躁生出来,秦飞扬只觉一阵发慌,沉了脸瞪石炎火。
"大哥,"石炎火支支吾吾道,"那个......蔺医生......"
孟标看不过去,道明原委,末了,叹一口气,"飞扬,他已经走了。"
公寓,医院,宠物店,夜总会......平时去吃饭的餐厅,一处处搜过,没有,到处都没了那人的影子。
如脱缰野马般的跑车飞驰在路上,闯过一串红灯犹不自知,秦飞扬此时只想见到蔺扶苏,其他一切都已无力去想。
石炎火再找到秦飞扬时已是深夜,机场一旁的山腰上,车子停在路边,地上积了一堆烟蒂,秦飞扬倚在车子前方,失魂落魄地看着起起落落的航班,几天没刮的胡子青湛湛一片,衬着通红的双眼,怎么看怎么象一匹失了伴的孤狼。
"大哥,回去吧。"
香烟一明一灭,很快燃到尽头,秦飞扬吐出肺里淤积的浊气,碾熄最后一只烟蒂,冲石炎火笑,"他总会回来的,是不是?"
石炎火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大声答道,"是,蔺医生肯定会回来。"
夜风吹在两人身上,温柔舒爽,秦飞扬满意地点点头,一扫方才颓唐。
"回家去。"转身钻进车里,向机场方向望,"我就不信等不回他。"
第十八章(上)
蔺扶苏走后音讯全无,秦飞扬的日子一下子回到原点,每日下午去巡视地盘、产业,晚上坐镇店中处理一应杂事,空闲时与兄弟们喝喝酒赌赌牌,好似又恢复单身时的自由自在,唯一不同的是心里多了牵挂,不论多晚都要回家。
不知何时养成了习惯,每次走到楼下都要向上望一眼,期待灯光亮起,那人已经回来,可每次开门后面对的都是满室寂静。久了,只觉屋子大得离谱,空荡荡的难受,可不回去,又牵肠挂肚焦躁难安,只有睡在那张床上,抱着蔺扶苏枕过的枕头才能安稳睡上一觉,梦中幻想怀里仍旧抱着他。
连城没再让秦飞扬跨进大宅一步,却也没夺了他权,一切照旧,仿佛那三天从未存在过一般,只是再不复当初父子似亲密。江湖人嗅觉灵得很,眼见两人行迹日渐疏远,自然少不了多方打探,却一直不得其中真相,流言变了几遭,让连城听到后揪了祸首出来狠狠折腾了一道,从此消停,人人皆知秦飞扬仍是稳坐东宫,觊觎者收起爪子,江湖又是往日局面。
如此情形持续将近半年,才被春节过后一封来信打破。信封脏兮兮,和一堆帐单一道胡乱塞在信箱里,秦飞扬取出时险些便要扔掉,幸亏眼尖得瞄到寄信人名姓,这才免了日后懊恼。
"离港不久,苏院长告知事情顺利解决,你已无恙,甚慰。彼时我正忙于行程,无暇他顾,其后一路奔波,一直未能及时联络,不知是否害你担心。
我现处苏丹境内,与众同伴从事难民救护工作,经常忙得焦头烂额,一天恨不能拆作48小时,往往倦极而眠,睁眼后一日已然度过,直到日前稍有闲暇,恍然惊觉已过数月,竟不知你近况如何。
此地艰苦异常,无任何通讯设备,手机亦不能用,只一趟邮车月余来访一趟,无奈,提笔撰文,只不知此信要过多少时日才能到你手上。
我在这里很好,虽然累极,但能救生灵于水火,比起繁华的香港,这里的难民应更需要我,此中成就及满足感绝非和平盛世里能轻易获得。唯一美中不足处,当是你不在身边之故。
你呢,近况如何?娱乐城生意是否兴隆依旧?芬姐手下又添了几位漂亮小姐?酒呢,我没看着你,是不是又喝得很多?
写了这么多才突然觉出可笑,你未必还肯在原地等我,又或者,这封信未必能寄到你手中,即便你真的收到,也未必会回信给我。罢,只当我闲来无事,为这段时日作文纪念。只不过,你当真回信的话可要尽快,此地工作已告一段落,恐怕不日将前往下一地点,具体位置尚不得知,太晚的话只怕错过。
呵,我真是要求得太多了,算了,看幸运女神可愿垂青我,且将信寄出再说。"
秦飞扬又惊又喜地读完,目光移动到最后一行,赫然发现落款日期竟然是两月之前,顿时破口大骂:"什么破效率,邮件要寄这么长时间!"
扔下信纸,秦飞扬立即打电话给助理,"马上给我订张去苏丹的机票。"合上手机,又捡起信来反复的看。
此时正值凌晨四点,可怜助理小于忙碌一天,刚沾上床又被叫起,不知老板发什么神经,又不敢抗议,只得去给航空公司打电话,一边干活一边抱怨,"如今这世道,赚钱真正不易!"
不一会儿,小于回话来,"老板,香港尚无直通苏丹的航班,且那个国家刚刚发生动乱,目前已全面禁止入境。"
秦飞扬一把将手机扔到墙上,砸得粉碎,喃喃咒骂:"蔺扶苏你疯了,跑去什么鬼地方。"
骂归骂,无奈别无他法,他只不过黑道老大一名,毕竟不是通天人物,说服不了航空公司为他单开一架飞机,着急也是无用,骂过后,也只得老老实实坐下来,找出纸笔写信。
秦飞扬从来狂放,最年少轻狂时也未干过这般小儿女事情,谁料三十几岁写起情书,初初落笔实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将蔺扶苏信中问题一一做答,最后大笔一挥,"快回来,我想你。"
写毕天还未亮,秦飞扬已无睡意,捏着信纸捱到邮局开门时间,飞车冲过去寄航空特快,照来信地址写就封皮,交给服务人员。
秦飞扬暗暗祈祷,只盼此信速速交到蔺扶苏手上,谁知寄出去后直如石沉大海,一丝消息也无,急得他上窜下跳,脾气一长再长,每日脸色阴沉得似人欠他五千万。众手下暗自揣测老板是否已界更年期,人人自危绕着他走。
这日秦飞扬正招了众助手在办公室开会,电话响起,话筒中传出清亮男声,"秦飞扬,是我。"
话筒中有些微杂音,不甚清楚,饶是如此,秦飞扬还是一下子辨认出这把日思夜想的嗓音,捏着话筒的手顿时握得死紧,似乎这样便能抓住这人不再溜掉,心跳得几乎从腔子中蹦出来,几个月积蓄下来的担忧焦虑瞬时找到宣泄的出口,便要就此发作,这股子闷气转了几转,终是又压了回去,只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你现在在哪儿?"
十八章(下)
"我在索马里南部的一个小镇,医疗组上个月转移到这里。"蔺扶苏的声音轻快明亮,带着淡淡笑意,"我收到你的信了,苏丹的朋友转寄给我费了些时间,今早刚刚拿到手。秦飞扬,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秦飞扬扫一眼室内,芬姐已自老大脸色中得知通话人是谁,这时见他一眼瞄过来,立即识趣地招呼其余众人出去,顷刻便只余下秦飞扬一人。
没了观众,秦飞扬毫不掩饰地爆发出来,咬牙切齿道:"蔺扶苏,你活得不耐烦了,跑去那里送死吗?马上给我回来。"刚刚骂完,又省起口气太重,立刻换成央求,"扶苏,香港已经风平浪静,无需你在外游荡,快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