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想象那时的场景,楚天暮要出来扶他的时候肯定是被百般劝阻,若不是因为言语无效,他那帮同学也不会直接采用暴力解决问题。
实在没有理由去谴责这个人。
邵清还在"嗤嗤"笑着,楚天暮已然一脸严肃,极力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邵清,对不起。"
"呃?"
"对不起。一直没有机会说,虽然知道说了也于事无补,但是现在能再见面、得到这个机会再忍不住不说。"硬邦邦的口气,不是因为不情愿,他长那么大说过无数次"对不起",恐怕还从来没有那么真诚过。
"天暮,不是你的错。"
楚天暮并没有因为邵清省略了他姓氏而觉得不习惯,似乎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如此。他只是用力抿着嘴里的习惯汲取被子里的橙汁,是邵清帮他点的,来的时候就已经放在桌上,让他没了买咖啡的机会。
相对的双眸里流淌着温润,互相映照,沉默里也尽是安详。
邵清仍没放弃,他知道许宁籁本就是个固执的家伙,谁知道楚天暮也根本没有要解释的意愿,这样下去,恐怕不好办。他决定曲线救国,"围魏救赵":"天暮,那天撞我的人,你认识吧?"
楚天暮的视线从橙汁回到对面男人的眼睛。
这么个包容善良、不怨天尤人、根本不去记仇的家伙不会为了自己去打探这个问题。
邵清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得补上一句掩饰尴尬,"我只是想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去寻仇的,也不会让宁籁乱来。"对面的视线还是胶在他身上,犀利的眼神看尽一切,纸杯在他手里优哉游哉的打着圈儿。
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那天,许宁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是让我找到那个开车撞人的家伙,我绝对要他好看,我恨他一辈子。"
楚天暮带着点淡淡的微笑,"我不会说的。"邵清今天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笑里带着点"邪气","这辈子我都不会说的,就算许宁籁亲自来问我也没用。你也不要再试图打听。"一字一顿,说得很用力。
邵清被他忽然坚决起来的口气怔住了,片刻后才点了点头,"你是为了宁籁吧!我明白。如果不知道是谁,自然也就恨不起来。你不希望他的心里充斥着那种东西;你真的很为宁籁着想。"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楚天暮的笑意越来越浓,"那也算是一个原因吧!不过,我没有那么伟大。如果真的让宁籁找到那个人,他就会花很多精力去恨他;他当然不会去杀人放火,但是他会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想法子整他。我怎么能忍受他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但是他也不会那么快忘记,要找一个地方发泄,所以他就只能恨我;他的喜怒哀乐,都是我的。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邵清一脸迷惘,他怎么也没猜到话题会扯到这个方向上去;他认真的想了很久,终于心悦诚服地点头:"天暮,你说得对。"
对面报以他会心一笑。
这是楚天暮霸道的方式。
邵清曾经迷惑两人的身形气质如此相似,为何偏偏宁籁如此执念于他;现在才知道,两人同样彬彬有礼的表皮之下,其实大不相同。
比起自己的软弱、在别人口中或许是好听的"善良、容忍";楚天暮骨子里更有着叛逆、不羁;但他对于宁籁的包容与周全丝毫不亚于自己。他知道他没有评判的资格,还是忍不住去想,或许这么一个人,真的可以携着宁籁去创造他所期望的生活。
"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有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联合你上演这么出好戏给我看!还谎称你们之间......"
"他并没有谎称。"邵清带着丝苦笑,坦然的眼神"那些都是真的,这个故事,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版本?"
楚天暮本能的想要拒绝,对方的过去,他不想打探......听人叙述他们两人亲昵过往的那种煎熬,他也不想再受一次。"不"字还没有出口,他看到对面悠悠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或许邵清不是要他知道,而是自己想说。
心里微叹口气,慎重地点了头。
故事的前半段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沉重隐忍许多的另外一个视角。直到两年前,他居然奇迹般的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许宁馨。
那个多年前曾经几番拒绝他跟在许宁籁身边、打点完一切后却给他寄来机票、让他有些惧怕又完全看不透的女人;那个为了弟弟能有正常的生活,不惜辍学扛下家业学孟母迁居、心思果断极有手段的女人......竟然在给他念他的日记。
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醒来时看到的那双漂亮的瞳,与许宁籁一样晶莹璀璨的黑眸,闪满了惊讶和感激,流利动人的温柔女声,在看到他醒来的时候就突然中断,在她的注目下好久好久,两人都没有说话,邵清开始觉得身体发麻,想要坐起来的时候,许宁馨才回神,将他扶了起来,长长的睫毛欢欣起舞,微笑着抑制声音里的起伏,用极力平静的调子:"起来吧,是不是还很难受?你睡了很久。"
两年了,他后来才知道自己"睡"了足足有两年。
两年来,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担心、期盼与同样多的失望;她只一句,你睡了很久。
将他扶起时恰到好处的力度与熟练的程度,让他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经常这么照顾他。
在他印象里,许宁籁的姐姐,是个忙得从来见不到人的存在;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
事实上,他并没有猜错。后来许宁籁告诉他,他们两人都经常照顾他,他们请最好的私人医生负责他的输液调配,每周替他检查身体状态,请了几个专门的护士当监护,二十四小时轮流守着这具不能动的身躯,观察各项指标。但是对于洗浴、按摩方面的工作,是他姐姐不许他请人来做的,他记得她当时说:"他以前就很能忍,有什么痛苦委屈都不愿意主动说出来,现在更加不会说了......我不想别人弄得他难受,他就算感觉不到,身体还是在承受的。"许宁籁当时正埋头抱怨自己疏忽,两人那么接近熟悉,居然还没有姐姐对他了解、想得周到。
她这句话,邵清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很想听宁馨亲口说、想象着她说话时候的样子。若是真见了,说不定自己会流泪的吧。
睡了这么久,好像这次终于醒了。
这是故事里一个很小的片断,楚天暮却听得尤为仔细,可能是与宁籁无关,没有遭到他下意识排斥的缘故。再后来就是上次他们见面以后,许宁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然后就去公司辞职,决定要出国读书。邵清告诉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太惊讶,他素来来去自由,也有这样的资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见他辞职,宁馨本来想让他到公司帮忙,可是看他那幅精神萎靡的样子,不忍心这么折磨他,就问他想不想出国深造、素描油画之类的。宁籁可能之前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听到这个建议先是有些惊讶、马上又一口答应,只说学校什么的要让他自己挑,她姐姐自然也不会反对,反正我们对这些也不是很懂,他要进再好的学校,要搞定也不是难事。"邵清嘬了口饮料,"只是没想到,他只是挑了贝克曼斯设计学院,虽然历史悠久、建筑独特、只是绝对不算顶级,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是法国、意大利那边的设计艺术方面的学校不是应该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么?"
楚天暮没注意听他后来的话,只是小心的确认:"贝克曼斯?你是说瑞典的那个贝尔曼斯?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
"嗯,听他说是的,她姐姐还担心他不适应那里的气候,毕竟他从小在赤道附近长大的。"邵清的低语中也满是不放心的口气,只是还有更多的原因,"我希望他幸福,他是喜欢你的,我可以作证,他也绝对不是为了算计你而来接近你。那是更久更久的以前就开始了,他会接近你,是发自内心不由自主的。他只是固执,太固执,那么固执的喜欢你,又那么固执的伤害彼此,谁都劝不回来。"或许是觉得自己最后两句话太过幼稚,他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抬头却见楚天暮也扬着嘴角,只是思绪又已经飘远了。
确实固执。
贝克曼斯设计学院,斯德哥尔摩,瑞典。
许宁籁,你就是连躲避也没能背叛自己的固执。
原来圣诞夜他说过的话,确实都是真的。
邵清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很为这个家伙的笃定与"不尽快采取行动挽回什么"而叹息,"该说得我都说了,你也已经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剩下的,就不是我能够做的了。"
他优雅地起立转身准备离开,楚天暮戏谑地对着他的背影:"你还是喜欢着他。"
"我当然喜欢,我想好好照顾他,想看着他幸福,跟他姐姐一样。但是这种喜欢与以前不同,我的爱人是宁馨。"
"我明白。"他今天愿意听他说这么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让邵清安心地与过去告别。
他转过身,脸上仍旧是温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在宁籁身边的时候,虽然是我照顾他,总觉得是在仰视,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始终没能跟他并肩踩在一个阶梯上;现在和宁馨一起,明明都是一样的家庭背景和出身,居然自在得很。宁籁是对的,清楚自己要什么,凭这点就是理由。"努力探寻坐着那人眼眸深处,益发恳切,"你要让他幸福,不然你会多背负一个人的诅咒。不要让他去,你也不想他离开吧,想办法留住他!"
邵清走了,在回家路上还可以想象得出楚天暮坐在先前的位置上望着玻璃窗外来往的人群焦虑着思索对策的样子。
他只猜对了一半,楚天暮确实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并不焦虑。
诚然少爷有着少爷可以骄纵的资本,可小人物也有属于小人物的霸道。
爱情面前,人人平等。
想到一句话,"如果一个男人对你说他配不上你,你一定要相信他。"
确实,除了每个人自己,没有谁有资格评论一个人与另一个是否般配。
他和许宁籁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为了身份背景的差异产生距离。
他从来没有为他好好做过什么,是因为他没有作出决定;现在,他想要改变。
打定主意,他就会一路走下去,无论结果如何。
许宁籁,你等着。
你默默注视的心情,我一定会去体验;你为我累积的所有感情,我也会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邵清可以不去计较,我楚天暮没有那么大方,绝对跟你没完。
连带你欠他的那份,统统都是我的。
楚天暮应该庆幸他见了邵清之后才跟许宁籁会面,不然恐怕他这辈子也没有机会生出这般豪情壮志的念头了。
第 9 章
太阳悬在当空,楚天暮翻了个身,小臂架到眉骨遮挡着冬天里几道并不刺眼的橙光。又一个半天被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他连连自责,一跃而起、蓬头垢面着去开邮箱。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成了开启一天生活的标志。
今天的内容似乎有些丰富,一份份的抽出报纸、广告单、协会杂志......皱眉看着手里最后一张薄薄小小的纸,包裹单?多久没收过这种东西了?用脚推开门进了房间,把东西往茶几上一放便洗漱去了。
被牙刷搅得脑袋乱晃的时候,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怎么之前都没注意到头发已经长的不成样子、身上的烟味竟然那么明显、黑眼圈简直都赶上国宝级了......这可不成!带着一圈泡沫咧嘴一笑,"嗯!还满青春可爱的嘛!"楚天暮决定先好好拾掇拾掇自己,一会先去理发,顺便弯下邮局。包裹?会是什么?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晃到港剧里黑社会常使的威胁把戏,打趣想总不见得是许宁籁送他的什么"厚礼"吧!
脸上的笑容已经僵在那里。
不过是个怪念头而已,右手扯过面颊上的肌肉,拽出一个更像样的弧度,维持三秒后放手,轻轻拍打着嘴角,放松绷直的唇线。站了个笔直、转身、出门,经过茶几时盖着邮局红章的小纸单轻轻落入他的裤兜里。
包裹很沉,他一路捧到家里,心也跟着手里的东西晃荡,那样无厘头的想法还是干扰着他。心急火燎地返回,终于揭开谜底--
里面是相机、镜头、装在A4纸大小的信封里厚厚的一打照片底片、此外还有三大本厚厚的相册。打开,是许宁籁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的照片,楚天暮想到不堪回忆的那天他提起过的生日礼物。
除了这些以外,还附了一张小小的卡片,"这些实在珍贵,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想来想去,还是送给你最合适。"
没有署名。
他呆愣片刻。
楚天暮很喜欢邵清的作品。他记得第一次看到一张他的展览作品时,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发现了那张照片中光影运用的不足之处,真的只是欠缺那么一点点,如果完美是一百分的话,至多也就漏了六七分而已,着实可惜;邵清那时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有自己的工作室、还办过几次小规模的影展,可毕竟还不是专业的,楚天暮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可挑剔的。
渐渐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一个人的作品中有几张少了几分光影,你还可以说他是偶尔发挥失误;但若是每一张都在这里那里有着精准到相同程度的忽略,谁都不会再联想到能力不足或是缺憾。
正是这小小地欠缺,带着一点点明明尽在眼前却不可触及的遗憾与无力感,让楚天暮无法抗拒。因为喜欢,他才会刻意模仿;车祸事件之后,一直没有邵清的消息,他更加变本加厉地想要重现他的作品。
可惜以后,大概很难再看到了,专业相机的分量一般都很重,而普通轻便型数码相机,多是供女孩子拿在手里把玩的,除了构图布局的水准还能体现,其他的恐怕就只能留下遗憾了。
大半天的时间,他就坐在那里研究着那些照片,从十年前到现在,一段段成长的经历,楚天幕想象着许宁籁坐在他的身边,嬉闹着对他讲每一张照片后面的故事。
现在光是看,他就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一点点长大、变样、各种姿态各种场合的许宁籁,各式各样的表情在相片上呈现,对着他微笑,不!是对着镜头微笑......楚天暮强烈的嫉妒,嫉妒邵清镜头捕捉的这些画面、怨恨许宁籁毫无保留的对别人展露这样纯真笑脸......他甚至可以想象邵清每年会有几百次翻出这些照片,用着微笑怜爱的目光仔细探究每一个细节、指腹满是疼惜轻抚过那明亮的面庞,就像他现在一样......他猛地缩回手,被刺痛似的,手里那叠照片散落了一地。
怔怔地看着那张脸,以不同的方向与角度,在地毯上散开。
他弯腰去捡,看到那纯粹透明笑容映着自己的心居然有些颓丧,收手就着沙发边沿直接坐倒在地毯上;没了支点,脑袋慢慢往后仰,以别扭的角度翻折、靠到沙发座垫总算停了下来;直直的鼻梁与天花板寂寞的中轴线、一上一下、成为遥相呼应的两条平行线。
平行线么?
如同视线中白到晃眼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茫然、思绪散落在各处。
小学数学课本对平行线的定义是在同一平面内两条永不相交的直线。
明明相交了啊!难道就这么眼看着自己与他瞬间交汇,然后失之交臂、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么!
不要,他想要吼。
人还是纹丝不动。
只是每一根毛发都竖起抗议着刚才的念头;
他开始安静下来,回想自己以前每一次渡过难关时候的样子,考试、工作、参加各类活动都是因为别人的期望,他并不是想迎合别人、只为自己自在才那样做;满足身边人这样那样的心愿,就没有谁会来阻碍他在剩余的时间里争取自己的东西。
他只是一不小心,本末倒置,差点把自己的本源也丢弃了。
在地上猫了一会,站起来的时候,竟已挂上自信满满充斥着力量的笑容;从枕头边上挖出几天没开的手机,充电、开机、站到阳台上,习惯性地向着小区喷泉的方向抛去几道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