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作者:森林鹿[下]  录入:01-20

阿史那社尔用不着刻意去打探朝野上下对皇帝这一任命的置疑反对声,这种声音一直都在主动地往他耳朵里钻,他挡都挡不住。他记得自己得知这一任命后的第二天,奉敕入觐,刚刚在立政殿门内的屏风外跪坐下来,还没有报名,就听到里面长孙无忌的声音回响——
臣不是对阿史那将军的忠诚有所怀疑,只是陛下这样违反常理的破格重用,也同样让阿史那将军身处两难之地,怕是会逼得他做出违心之举来。陛下必欲以蕃将总管昆丘道行军,臣以为,契苾何力将军还更合适些。何力也出身于西域部族,但与西突厥关联较少,而且经他在薛延陀王庭割耳为誓那一幕后,举世皆知他以死效忠陛下、效忠大唐的态度,军心不会再有动摇反复。阿史那社尔将军谨慎清廉,统领宫禁宿卫更为擅长。
屏风那边有轻微有节奏的“笃笃”声,象是谁在敲击什么东西。炉鼎里的龙脑香气飘过屏风这边来,已经减淡了不少,但仍然薰得社尔有些眩晕头痛。皇帝的回答隔了一会儿才传来——
何力太年轻,性子也太直,他压不住场子的。你知道在西北的草原大漠上,仅凭“阿史那”三个字,就能吓倒多少人?
说实话,臣担心的也正是“阿史那”这三个字——长孙无忌答——毕竟此次昆丘道行军,我大唐雄师要宣扬的可不是“阿史那”,而是“天可汗”哪。
长孙国舅是对的,屏风那边的社尔想,如果这里所说的“阿史那”不是指他自己的话,他一定衷心附议国舅的老成谋国之策。而陛下你——天可汗陛下你,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能拿什么来反驳?
——事实证明,永远不要低估李世民陛下强辞夺理诡辩胡诌的本事。
真是奇怪了,无忌——皇帝的声音里带了大家都很熟悉的笑意——从什么时候起,社尔的“阿史那”,成了能与“天可汗”并肩争列、相互排斥、非此即彼、地位同等的尊号?
屏风是半透明的,注视久了,社尔已经能隔着薄如蝉翼的白纱绡模模糊糊分辨出对坐在书案边的那两个人的身影。无言以对的长孙国舅仿佛举起了衣袖在擦汗,他那肥重的身子,即使在寒冬的炭炉旁边也很容易冒汗,书案后的皇帝则好象是在用手指摸着下巴——一个恐怖的讯号,每次看到他这个动作,社尔的下意识反应都是“这次轮到谁倒霉?”
果然,随后飘过来的声音里,笑意浓得简直可以用“猥琐”来形容——
无忌,你不会是象房夫人一样,因为小社尔而吃醋吧?
……社尔从来没怀疑过这一对自幼相伴的郎舅的关系……当然不可能是清白的……皇帝那种看得顺眼就抓人上床的恶劣习性,要养成肯定非一日之寒……不过,近年来,大概是因为年龄和职位的原因,社尔暗自评估,皇帝身边的近臣里,恐怕还真是年轻貌美的突厥王子他自己,被抓上床的次数最多……
要是有人认为这种“宠幸”是荣耀,还因此而羡慕嫉恨的话,社尔完全不认为自己应该为之自矜或者不安……双手据地,大声报名请见,突厥将军结束了这一次窥听。
被召入屏风内后所见到的情形是颇可玩味的,神色平静的皇帝显然早知道突厥将军在外边候着听着,长孙无忌却是掩不住脸上错愕和轻微的尴尬……是啊,社尔想,虽然天子早就下了决心要以长孙无忌辅政,近几年也一直在为他铺路架桥,但却并不喜欢看到国舅与军方的大将们关系“太好”……
所以,在拜突厥王子“都布可汗”阿史那社尔为“昆丘道行军大总管”这件事上,即使是长孙国舅的反对,也是无效的。
贞观二十一年十二月初,西域龟兹国反叛的消息传到长安;第二天,天子下诏征发蕃兵组建讨伐军队,当天口敕阿史那社尔准备出任行军大总管;经过近十天的议论喧扰,这个任命基本上对外公布了,再经十天筹备,下敕定于二十六日在太庙行命将出征仪典。
二十五日晚,躺靠在阿史那社尔肩上的天可汗陛下问——你准备好了没有?无忌他们借口那拜将仪典太累人,不许我亲自去,要雉奴代天子行礼……不过如果你认为不妥,坚持要我亲手授斧钺才肯出征,那么我们君臣两个一起去跟无忌雉奴吵嚷斗气,看在国事份儿上,说不定那甥舅两个会屈服……
陛下,即将出征的突厥将军温柔而坚定地打断他,臣恳请陛下安居宫中静养,不必为明日之事劳动心思。
大唐汉人按照什么“周礼”弄出来的拜将出征仪典,之前社尔也参观过几次,说实话……看上去倒真是很威风壮观。先是太卜到太庙灼龟占祥,从昊天上帝处请下鼓旗,然后皇帝陈法驾卤薄,穿上最隆重的衮冕,到太庙告讫太祖,降阶引入大将,手操黄钺,将柄柯授给大将,说:“从此上至天,将军制之。”又拿过斧授柄,说:“从此下至泉,将军制之。”将军接过斧钺后,对答:“国不可从外理,军不可从中制。臣既受命,有鼓旗斧钺之威,愿假一言之命于臣。”皇帝即授命:“苟利社稷,将军裁之。”将军于是登上战车,载斧钺而出,皇帝要推着车子出太庙外,说:“从此以外,将军制之。”……真正有多烦难,倒也不至于,可一想到皇帝要在年末的寒风中,身穿光重量就压得死人的复杂大衮冕礼服,抡枪动棒推车对答,大臣们一致决定让皇太子代参仪典,是非常合理的结果。
小社尔第一次以行军大总管的身份统军出征,不希望从天可汗本人手上接过斧钺吗?——皇帝这种明知无用的垂死挣扎,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下意识地扣紧了天可汗的脉门,突厥王子压抑着杀人的冲动回答——陛下安心休养,等到御体康复之后,臣再次出征时,再亲授斧钺不迟。
再次出征啊……皇帝笑得有些奸计得逞洋洋洋得意的味道,你终于肯自愿主动地带族人为大唐而战了吗,阿史那社尔王子?
社尔已经不记得自己问过多少次、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询问皇帝,为什么要打仗?如果对东*突厥汗国的战争,是为了一劳永逸地结束狼军铁蹄对中原的蹂躏骚扰,甚至只是为了报复大唐开国之初先帝李渊对突厥称臣的耻辱,为了洗刷颉利可汗那一次把天可汗逼到渭水上求和的狼狈,那么好,我承认你是正义的,作为敌对方,我的家国东*突厥败在强大起来的唐军手下,家破国灭,是罪有应得。但在那之后,吐谷浑,高昌,高句丽,薛延陀,西域西突厥都再没有威胁欺侮大唐、蹂躏中原农田的实力,它们甚至在名义上还都向大唐称臣,只不过是……想自主选择保护国民安全的方式,那么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征服它们,一定要打仗?
社尔也不记得皇帝给过自己多少次多少种回答,总的来说,都是围着“草原上的狼群不可能长时间和睦共处”和“小羊太仁弱老狼要在生前占领尽可能多的草场”这两个中心来讲的。具体到开西域的理由,往往还会加上“大唐希望葱岭以西的波斯拂林等国度都来进贡,西突厥却总是阻碍贡道,妨碍大唐的声威教化传播”,以及……
最详尽的一次回答,也是在这次命将之后。南面那座挂满了军图的偏殿里,皇帝一肘支在孤灯如豆的书案上,示意社尔望向一幅标明中原疆界的地图。
——大唐的腹地广阔吗?
——广阔。
——汉人的数量多吗?
——多。
——为什么汉人现在打突厥人,打铁勒人,打高句丽,打焉耆龟兹,却不在这么广阔的腹地上自相残杀了呢?
…………
你知道吗,小社尔——李世民幽淡的语声在跳动的昏暗灯火中回旋四散,象汇成了漩涡的溪流一波波弥漫过纸卷布帛上的万里江山——八百年前,世上并没有“汉人”。在这片广阔土地上,有秦人,赵人,齐人,楚人,燕人,韩人,魏人,他们之间,就象今日的突厥人、铁勒人、回纥人一样厮杀争斗,国无宁日,血沃中原。后来秦人统一了天下,但没过多久,就被以“汉”为国号的刘邦所取代。汉有天下四百年,四百年间,秦人,赵人,齐人,楚人,燕人,韩人,魏人,他们渐渐忘记了从前的杀戮仇恨,他们不再是白眼相对的仇敌,四百年平和生息,他们拥有了共同的血脉名号,叫做“汉人”。
四百年前,北方的鲜卑人、氐人、羌人等游牧民南下中原,又一轮杀戮乱战开始。这些胡人和汉人争斗厮杀,却也同时通婚嫁娶,习俗渐染,慢慢的融汇到了一起,正象我说我的家族是汉人,但从来不否认先辈有胡人血统,我母我妻皆为胡姓,我和我的儿女都是混血。你也一样的,社尔,你和十四妹的儿子道真,从小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他有突厥王族血脉,也有大唐皇室血脉。隋统一乱世天下,大唐又代隋而起,如果大唐的国祚能象两汉一样,延续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四百年,汉人,突厥人,铁勒人,高句丽人,回纥人,最终也会忘记了从前的杀戮仇恨,不再是白眼相对的仇敌,如果能够平和生息足够长的时间,我们也将拥有共同的血脉名号,我们叫做——
唐人。
到那时候,这片土地上才能真的不再有战争吧——掷笔而起的大唐皇帝,踱到壁图前负手凝望——寒漠以南,沧海之西,瘴林以北,雪岭之东,大唐的声威教化所能达到之地,我不求所有人都象汉人一样耕田读书、祭孔守孝,突厥人尽管去跑马放牧,胡人尽管去行商拜火,高昌人去酿葡萄酒,于阗人去雕琢玉石,天竺人去拜佛诵经,波斯人去织毯铸刀,都很好,很好很好,只要它们都臣服于同一个君主的统领,遵循同一个朝廷的政令,彼此相安,和睦共处,不再为了那些愚蠢的君主的狂妄野心而不断流血残杀——一切都会很好。
认定自己不愚蠢的君主回首一笑,脸上的笑容却实在是狂妄到了极点:
能够统领这一切的君主——除了我,还有谁呢?
你问我,社尔,为什么要向外族用兵打仗。我只能回答你,我首先是大唐皇帝,随后才是各族共尊的天可汗。然而我真的希望,有生之年,这两个尊号能够完全的合二为一,大唐皇帝,天可汗,其间的含义再也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我能活到六十岁——向着上天举起双手的大唐皇帝天可汗,闭覆住长睫毛恬静微笑,流露出孩子一样的天真憧憬——如果昊天肯给我六十年寿命,我向你许诺,小社尔,这片土地上就不会再有战争。让汉人、突厥人、铁勒人、回纥人、高句丽人、吐蕃人都忘记自己族属,汇聚成唐人,需要漫长的时间,可只要我能活到六十岁,至少我能征服他们所有人的土地,擒获他们所有的君主和贵族,消灭他们之间争战的缘由,让这些坏孩子老老实实、心怀隐痛地屈服在大唐声威铁腕下,年复一年慢慢地去体会平和岁月的美好甜蜜……
就象你,小社尔。睁开眼睛的皇帝望向一直跪坐在书案边的突厥王子,唇边微笑绽放成四月樱桃园里收获般的满足欣赏。就象你,小社尔,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特别喜爱你,同样是突厥王子,我看重你远远超过郁射设甚至突利?
金发的突厥王子茫然摇首,这也是他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
突利先且不说,他自己的亲哥哥、处罗可汗嫡子郁射设阿史那摸末,在贞观初接到唐皇书信,便遵命投唐了。他的下属地盘、子民比社尔多得多,对于唐灭东突厥的贡献也更大,但他只娶了一个被封为“平夷县主”的普通宗室女,得了个“右屯卫大将军”的空衔,此后就一直赋闲被养起来,只偶尔参加一下朝会典礼,作为“四夷宾服”活见证展览自己,可说没有任何权柄地位可言……兄弟俩遭受的这种不平等待遇,一直以来在长安突厥降户之间都是个热门话题,议论出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其中一种社尔嘴上不承认、心里却认为可能最接近真相的说法是——弟弟比哥哥外表漂亮得多。
因为你胆敢无视我的亲笔书信——皇帝坐回原位,倾身一手捏住突厥王子尖削的下巴,逼近他深蓝的双眼——贞观初,我只写了三封招降信,分别给突利、郁射设和你,那两人都乖乖的率部归降了,只有你,竟然领着族人西去大漠,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天知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你报答我的方式,就是武德三年那次领兵南下,在我已经踢飞刘武周宋金刚之后,从我手上抢地盘、抢钱粮、抢女人……
你和契苾何力也是那么的不同……何力那个孩子,从小跟着母亲投唐以后,就在我的翼护下成长,他对我崇拜钦服得一塌糊涂五体投地,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我是他的君,他的神,他所能理解的天地法则,在他简单直接的心里恐怕连“忠君”的想法都没有,因为效忠于我,听命于我,对他来说是就象呼吸走路吃喝睡觉一般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事。
而你一直都不服我,对吗,小社尔?你一直都不甘心做我的下属,做我的臣子,你一直都忘不了你高贵的阿史那王族血统,忘不了你是流淌着神狼血液的土门可汗的子孙,所以——
就是你了,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天可汗大笑着放手起立——去向十四妹话别,亲亲你的小儿子,准备统领着郭孝恪、契苾何力和突厥铁勒大军出征西域吧。
其实回去之后冷静下来想一想,社尔就发现,他不应该对天可汗的决定惊愕抓狂的。
又不是第一次眼见他这种干法。r
多年之前的江夏王李道宗府上,当道宗的小女儿慨然受封“文成公主”,要踏出国门下嫁吐蕃,以娇弱女儿身去抵当百万雄兵,一片隐泣中,皇帝很好心地慢慢提醒众人,名份既定,这孩子便是他的女儿了。天子之女和亲蕃邦,非同小可,不容出错——言外之意,李道宗夫妇最好从此忘了他们还生过这个女儿。
人人皆知去年皇帝以宗女弘化公主下嫁吐谷浑新王,送亲的是嗣淮阳王李道明。李道明的亲兄长李道玄曾经与李道宗一起,长期追随武德年间的秦王李世民征战,对这位堂兄崇仰之极,最终是因为效仿秦王冲锋陷阵而殒身沙场,年仅十九岁。那时的秦王也相当欣赏道玄小堂弟,对他的早逝非常痛惜,相应的,一向也很照顾继承了哥哥王爵的李道明,然而就是因为在吐谷浑送亲时,李道明失言泄漏弘化公主并非皇帝的亲生女儿,回来惹得皇帝大怒,削去了他的王爵,将他远远发配到外地去了……
得到了为人父母者诚惶诚恐的保证之后,皇帝却又充满温情地说——和亲蕃邦,一路走上雪域高原,眼看着连绵不尽的冰川冻顶,放眼尽是茫茫一片的空阔壮烈,小姑娘一定会想念父母家乡吧?干脆,就让道宗去送亲好了。也正好亲眼去瞧瞧你那个女婿的人品如何,回来跟家里人讲讲,两边都放心了。
是啊,真放心——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社尔想,一边严禁人泄露公主的真实身份亲生父母,一边又让她的生身父亲去送婚,代表公主“父皇”天可汗接受吐蕃赞普行礼叩拜……这种绝顶天才的主意,也就只有李世民陛下想得出来。
然而道宗毕竟去送亲了,平安离去,平安返回,没有泄露只言片语,没有发生任何有损两国邦交的事故。娶得了大唐公主的松赞干布欣喜若狂,竟在首都逻些(今拉萨)筑了一座宏伟城池(今布达拉宫)给公主居住,又应公主之请而移风易俗、学习耕织驯畜、文化教养、遣贵族子弟入长安进太学……听说文成公主在吐蕃也深受当地百姓爱戴,被称为“绿度母菩萨”,她入藏后,大唐与吐蕃至今再没刀兵相见。
将爱女留在了雪域高原的李道宗,回长安之后入宫复命,皇帝亲自步下御座送他出殿。眼望一只孤雁穿云而去,李道宗的眼角润湿微红,皇帝则无言地揽住他肩膀,西方晚霞映得半面天空橙红带紫,将堂兄弟两人的身影投射在重重宫阙之间。
而今也是这样了,皇帝一边说着小社尔你不服我,你有心事瞒着我,你对我不象何力那样无条件地死忠不移,一边又把黑黝黝的统兵铜鱼符交在突厥王子手里,嚣张地下令,带着你的同族下属兵马,去和你的同姓同族阿史那王室开战,把你曾经统治的旧国土打下来,然后,回来双手献给我。
哈哈哈哈哈。
小社尔啊——贞观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五日晚,窗外夜色已经深浓如墨,大唐天子的寝宫里,满室药香还没散尽,一支蜡烛快要点到了尽头,火苗摇晃得忽明忽暗,蜷在翌日就要拜将出征的突厥将军怀里,天可汗陛下懒懒地问——当年侯君集去平高昌,我说了一句我喜欢喝葡萄酒,他就拍胸脯保证把高昌的葡萄种和酿酒法酿酒工匠全带回来给我,而他果然也做到了。如今你去开西域,带什么礼物回来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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