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作者:森林鹿[下]  录入:01-20

那是辽东的山川地势图。之前社尔也看过这张图,对高句丽的地形有了初步的粗浅了解。在他看来,高句丽就象中原大陆向海中探出的一条连肩手臂,“肩”就是皇帝口中的“汉四郡之地”(今东北地区)。在这里,辽水以东,辽东安市一线以东全是崇山峻岭,有北、中、南三条道路从群山间蜿蜒穿过通向内地,但三条道路穿过的一座座山头上修筑了许多城池碉堡,高句丽人平日并不住在山城里,而是在城外耕作渔猎,会有战事,才全体避入城堡,并将粮食物什全部带进城堡,据险固守——说起来中原大乱这几百年,不少山区坡地也是如此,各地豪强修筑的一座座坞堡在大唐境内仍然处处可见——想必当年高句丽是在抵御汉人攻打时,将中原汉人的法子原样学了来?
越过靠在大陆“肩”上的深山密岭,进入那条伸入海中的“手臂”——半岛,北部高句丽占据的国土,仍然以多山为主,但高句丽的国都平壤,却是在半岛靠近大陆的西海岸边。其实高句丽国土大部都位于大陆,只因后来将国都迁至岛上,才渐渐的自外于中原宗国,可半岛中部南部却也不是他们的领土,而分别被百济、新罗两国占据。百济与高句丽同文同种,一直暗中听凭高句丽支使,倒也罢了,新罗人却是自称为“三韩族”的岛上原住民,风俗习性与深山猎人高句丽大异,不肯甘心被高句丽欺压,此次大唐应新罗诉请出兵,天可汗亦曾命新罗与百济从南向北攻打高句丽,作为呼应。
将地图带入了卫国公府的皇帝,展开来与李靖兴致勃勃地讨论。阿史那社尔没有听到多少二人的具体讨论内容,李靖的寝室里地方不大,被皇帝的从人挤得满满当当,确定了室内没有威胁皇帝安全的物事后,社尔便退出来,在窗外逡巡。偶尔透过窗子向内望一眼,见到那两个对图谈论不休的男人的身影,总觉得心头涌上一份安笃感——在这两位天才战神的共同规划下,这一仗怎么可能打不赢呢?
七十多岁的老卫公尤其令人感动而安心。虽然久病在床的气色无论如何说不上“安健”,但是只要一面对军事图纸,一谈起战略对策,方才还疲惫灰败的脸容顷刻间便神采奕奕,细长的双眼涌动起智慧精细,发言不多,但看得出字斟句酌的沉稳成熟语气,一旁凝神倾听的皇帝也在不住点头,仿佛全然忘却了不久之前他还因卫国公李靖被推许为“大唐第一战神”而怒发冲冠……
社尔至今不明白的是,皇帝拜访完卫国公府后不久颁布的那条诏敕,宣命在十万东征唐军中要有四万是水师,到底是皇帝自己的原有意图呢,还是更多地听从了李药师的建议?
如果从二人的战史来看,社尔倾向于后者——李世民陛下此生从未有过水战的经验,事实上大唐朝廷灿若群星的高阶将领中,有水战经历的就只河间王李孝恭、卫国公李靖二人,李孝恭在贞观十四年过世,如今只剩了李靖。其实这倒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大唐从开国统一到扫平外夷,有实力的敌手全在中原北方及西域漠北一带,在实战中锻炼出的擅用骑兵步兵的将领成堆成谷,擅长在水上乘船攻杀的就寥寥无几。如今皇帝忽然在东征大军中设置将近一半的水师,要从海上过去作战,怎么看,都是实在有几分突兀的决定。
这决定自然不是没道理的。当社尔看到那张“连肩手臂”的地图时,也忍不住对“手臂”揽住的那一块平地——隔开中原大陆与三韩半岛的鸟湖海(今渤海+东海)遐想了片刻,想着这如果是一大片草原该多好,他就能带领数万骑兵自莱州(今山东半岛)直趋平壤,在泉盖苏文尚未惊觉时奔马杀到,破城擒王,而不必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沿着海岸线北上辽东山地,辛苦攻城翻山越岭,一点一点爬过千山山脉,再南下打到平壤……当然,社尔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海面再平坦也不能跑马。作为从小在草原上长大的游牧部落王子,社尔和很多唐兵一样,对风涛险恶的大海有着天然的敬畏感,要他乘船渡海在波浪中打仗,他宁可自己独身爬山冲向平壤力战到死算了。
四万水师,听上去着实是个不小的数目,当世两军会战,二三万兵马已经很可一观了,连扬言“高丽可亡”要“用士大夫余力取之”的天可汗陛下,左右亲率步骑,一共也才六万人而已。征发水师时也很注意取有经验者,四万水军都是从江淮一带南方水乡召来,五百艘战舰大都为此次战前新造,兵精刃利,算来算去,就只是——
只是,满朝竟找不出一个精通水战的大将总管来。
矮子里面拔将军,皇帝最后勉为其难地将四万水军交给了刑部尚书张亮,命他从莱州下海,配合陆军攻击。一开始倒也还算顺利,四万水师到达位于鸟湖海中央的辽东小半岛尖角,张亮副将程振名率军夜袭卑沙城(今大连附近),一举攻下这座“四面悬绝,惟西门可上”的天险要塞,获男女八千口,兴奋的大唐海军一口气冲到鸭绿水(今鸭绿江)上耀武扬威。按照天可汗事先布置的战略,四万水军旋即从卑沙北上,攻击离安市不远的建安市。
就此止步。
附注:
13. 但是陛下你随后又加上的那句——“听说新罗女王是个至今独身未嫁的美人啊……”——以及,说这话时摸着下巴眉花眼笑的表情……
——介个当然又是花痴鹿的YY了。不过查棒子们的史书,当时的新罗女王老处女金善德,的确曾经在本国朝中大喊李世民调戏她……怎么这作风跟花痴鹿那么象……原文贴上来,给大家开眼界^^
《三国遗事》,元代高丽僧人一然所撰,原文为古汉语,与《三国史记》一起被称为朝鲜半岛最早的史书。
摘原文:
第二十七德曼(一作万)谥善德女大王。姓金氏。父真平王。以贞观六年壬辰即位。御国十六年。凡知几有三事。初唐太宗送画牧丹三色。红紫白以其实三升。王见画花曰。此花定无香。仍命种于庭。待其开落。果如其言。二于灵庙寺玉门池。冬月众蛙集鸣三四日。国人怪之问于王。王急命角干阏川弼吞等。炼精兵二千人。速去西郊问女根谷必有贼兵。掩取杀之。……当时群臣启于王曰。何知花蛙二事之然乎。[l]王曰。画花而无蝶。知其无香。斯乃唐帝欺寡人之无耦也。蛙有怒形兵士之像。玉门者女根也。……男根入于女根则必死矣。[/l}以是知其易捉。于是群臣皆服其圣智。送花三色者。盖知新罗有三女王而然耶。谓善德真德真圣是也。唐帝以有悬解之明。善德之创灵庙寺。


大唐海军
水师克卑沙是贞观十九年五月的事,当时陆军先锋大总管李世勣刚刚以四千骑兵围住辽东城,至于天可汗李世民陛下,则连辽水还没渡过。水陆并进,海军的进展远比陆军快。但是当六万陆军在唐皇亲率下占辽州、纳白岩、破驻跸、围安市,一路横扫千军势如破竹,将千山山脉以西俱都荡平,四万海军却仍然趴在一座小小的建安城外——四个月内没有挪动一步。
社尔清楚地记得,愈是到围城后期,皇帝对水师行军总管张亮愈是恼怒。之前他陛下在千山以西纵横大战时,几乎从来没提起过“水师”二字,仿佛完全忘了海上还有四万唐军在游曳。待到从六月到九月围攻安市迟迟不下,皇帝开始越来越频密地过问海军动向,每次得到的回答却都是“屯兵建安城外未克”。八月的一次,皇帝终于对这千篇一律的军报忍无可忍,一掌拍在书案军图上,砰然大响余震不绝,吓坏了在场的帐中诸将。
陛下息怒——一片大气都不敢出的死寂当中,还是侍中长孙无忌开了口,语气舒缓平静——张亮本非大将之材,我军四万水师,亦是临时拼凑而成,兵虽多却不精,更乏海战历练。圣上发驾定州之前,也未对水师一路寄予多大期望,不过是命张亮泛海自侧翼支援呼应我军步骑而已。如今水师顿于建安,虽未立殊功,幸亦无所伤损,陛下若有奇谋成算,诸臣自当奉命奋击,万事仍可为。
真难得,长孙国舅也会替臣下开脱说句实话,阿史那社尔有些好笑地想。但这确实是实话,将水师行进不力的原因归罪于总管张亮,显然极不公平。大唐上下自皇帝李世民起,就没几人懂得应该如何组织、训练、指挥、使用海军,甚至东征大军开拔之前,皇帝虽然看地图在道理上明白应该“水陆并进”,也组织了人数不菲的水师下海,但从实战过程来看,天可汗陛下很明显地对海军重视不够,仍然习惯性地以陆军攻城野战为主。到了攻城不顺利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开始注重海军,真的是已经太晚了吧?
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啊——看着地图上墨笔勾画的线条纵情想象,与亲身来到严寒的辽东高地,望着一道道横绝天边的高大山岭、山岭上一个个深沟高垒的险要城堡抚膺慨叹,感受还是差得太多了。六月份驻跸山战役大胜后,唐军移师安市城东,久攻不下,社尔听着皇帝与长孙无忌、李世勣、李道宗等人的日常商议闲谈,发觉皇帝似乎在心中暗暗地调整对高句丽的攻略,反复提到走陆路翻越千山山脉“耗时费力”“粮运艰阻”“拔城甚难”,而走海路泛舟直趋半岛岸边的平壤则“省力易行”——问题只在于,没有足够强大的水师,这海路,也不是那么好走吧?
八月那一次发作被长孙无忌劝下,皇帝很明智地没再纠缠于张亮的才能功过问题,转头与行军大总管李世勣商议——
安市城险兵精,其城主勇断果决,恐怕不是一时半刻能攻下的。建安在我军南方不过百里,兵弱粮少,城外又有水师呼应,若我军出其不意分兵攻建安,两路夹击之下,建安必克,安市失掉所有外援,便成在我腹中的孤城。此后我军整顿水陆两路,经建安南下,沿海岸直趋平壤,公以为如何?
李世勣倒抽了一口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对:
六万大军存粮皆在辽东,安市坚城正当我军粮道之上,若舍安市而南下,安市人断我粮道,阻我回国归途,将若之何?
谁说要把六万人全拉去南下攻建安了——皇帝以指节轻叩案上地图,笑容中带有不耐烦——方才我不是说“分兵”么?我自带精兵一万,前去建安与张亮合攻,余者留与公继续围困安市。如此一来,军粮也不必全然依仗陆上运输,张亮的四万水师可择一万驶回莱州去运粮,余下三万掩护我沿海岸线迂回进击……
这一次他还没说完,帐中诸将就鬼哭狼嚎地大叫起来。一片嘈杂中,倒是长孙无忌语调平和的声音听得最清楚:
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侥幸。陛下以区区万发兵深入虏后,若遇高句丽大军断陛下归路,陛下置社稷宗庙于何地?
不是还有水师吗——被诸将七嘴八舌大骂着的皇帝仍然妄图垂死挣扎——假如真被敌军断了后路,我还可以乘船渡海回国……
这一下,连原本中立沉默的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都忍不住加入了(在背后)痛骂皇帝的行列。乘船渡海回国?真是安全稳妥的办法啊,一个大浪打来,某艘舰船葬身鱼腹,大唐就可以顺利地两代而亡了。
为什么皇帝不能自己将兵留守围困安市,而命李世勣统精兵南下奇袭平壤?这念头在社尔心中一闪而过,他就自己得出了答案——以区区四万兵马长驱直入去攻打人家都城,本来就是疯狂冒险的举动,有天可汗亲自坐镇,或者还可以激发出唐军的高烧妖魔状态,有可能奇迹般地获胜,换了别人任何一个,效果都差远了,基本没戏。
社尔看着行军大总管英国公李世勣,这位也已年过五旬的大将只是叹气,满眼都是“这孩子怎么就永远永远都长不大”的无奈神气,撩袍一跪,故技重施,带领披甲诸将伏地恳请:
臣祈陛下恩准继攻安市,安市下,则鼓行而取建安,然后长驱而进,此万全之策也。
闹到这个份儿上,皇帝也只能叹气,满眼都是“我这种天才为什么永远永远都不被人理解”的无奈神气,点头允准:
以公为将,安得不用公策。勿误吾事!
会合海军绕道攻建安的策略至此放弃,但直至九月被迫撤军前,皇帝还一直对张亮水师抱有期望。社尔记得那场争论后不久,从南方驰来的唐军探骑带来好消息,皇帝御营一开始还以为是水师将建安城攻克了,欢呼一阵子以后,静下来听探骑细细讲述,却原来只是将建安出城突袭唐军军营的偏师给打了回去——张亮久攻建安不下,移营至城东,营辕尚未立稳,军士多出营砍柴放马,高句丽兵即趁机杀到。行军大总管张亮静踞胡床面无惧色,下属见他如此,士气大震,总管张金树鸣鼓集兵,带人一个反击就将高句丽军击溃,追得他们逃回城中闭门再不敢出。
虽然不是期望中的克城报捷,到底也算小胜一场。诸将相贺之际,皇帝却在书案后冷笑,给了一句尖刻恶毒到极点的评论:
张亮静踞胡床面无惧色?怕是给吓傻了来不及有惧色吧?
可怜的老张亮,阿史那社尔满怀同情地想,就因为不幸摊上了“水师大总管”的职位,成为皇帝拿来迁怒的对象,只怕此后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想想二十年前玄武门之变前,你受当时的秦王、如今的皇帝密派前往洛阳结交豪右,事泄下狱,受尽隐太子巢刺王严刑拷打仍然坚贞不屈,宁死不肯牵连小秦王……早知有今日,你何必当初呢?
诸计无功,天可汗大军只能困于安市坚城下,眼望着李道宗受命征发民夫修建的那座攻城土山一天天增高,期待当工程竣就时,大军从山上一举冲入城中,尽快拿下这座该死的顽固不化的山城——这种焦躁愤懑的情绪一天天在全军弥漫开,特别是当唐军发现只要天可汗的旌麾旗盖出现在城外,安城市上的守军就鼓噪诟骂,百般污辱大唐皇帝,唐军及诸外夷部族均怒火如狂,英国公李世勣代请“城破之日,城中男子皆坑杀,子女玉帛悉赏将士”,也正在气头上的皇帝想都不想一口答应——阿史那社尔事后评判,假如安市真的被攻下了,皇帝只怕又会反悔。但君臣这番对答不知怎么传入城中,更坚定了安市人誓死不降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
大唐皇帝御驾贞观十九年五月渡辽水,当月克辽东城,六月下白岩城,六月底完胜驻跸山大战,七月开始正式围攻安市——一直围攻到九月中旬而不下。
大概从七月底八月初,阿史那社尔发现皇帝常常对着地图怔怔思索,面前案上的地图,却不再是他看熟了的海湾以北的千山山脉地形城防,而换成了西起莱州、东至扶桑岛屿的大片海疆。闷热的辽东夏夜中,身着那一袭褐袍的皇帝整夜整夜地坐在御帐书案前,伏在图纸上凝神思索、援笔点画,黑亮的眸子专注得浑然物外,容不进一丝一毫干扰。全身心投入思考规划的李世民陛下,雕塑般的剪影轮廓眉梢眼角间有一种几乎可以称为“神圣”的迥异于常的光辉,不是平日里神采飞扬英华四射如骄阳一般炫晕眼目的外向迫人,而是内敛的、沉静的、柔和的、象银月一样皎洁而引人仰望追慕。他的深邃不见底的眸子随着地图的线条缓缓移动,唇角偶尔神游万里地微微掀动一下,仿佛已经置身于图上标注的万里波涛中乘风破浪,又象透过面前案上的地图与造化之主无声地对谈,在这思索与聆听中明了世间万物的前因后果。
你知道贞观这一朝的谏臣,象魏徵、王珪、张玄素他们,为什么大都是武德朝的隐太子旧人或者低级官属吗——阿史那社尔那一刻忽然想起江夏王李道宗说过的一席话,在某个长安月夜两人小饮对酌都已有几分醉意之后——因为我们这些曾经跟随武德朝的秦王殿下、如今的陛下东征西战过的人,不但没有勇气对抗陛下的决定,甚至都根本不会怀疑陛下的决定正确与否。他是神,他是上天派下来统御众生的神明化身,多少次在大敌的进逼压迫下身陷绝地,陛下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力转乾坤起死回生。我们都太习惯听从陛下的指令了,无论自己理解不理解,赞同不赞同,照样做去便是,最后总是能追随着陛下分享一个完满辉煌的结果,而如果要我们对抗陛下,要我们把自己放置在“与陛下为敌”的位子上,被陛下用那种平平静静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我想……在陛下真正出手对付我之前,我就会自己吓破了胆当场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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