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梨花烟雨似是有些兴趣,但目光又落至那孩子细如柴枝的手腕子上,疑虑道,"不过这孩子也太瘦了些,跟着我可是什么轻重活计都得做的。"
那女子急道,"公子你别瞧他瘦,人常说人小却有干巴劲儿,何况,何况我家一向养得好,你看他才七岁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以后定能高高壮壮。"
那孩子睁大眼睛,张嘴似要说什么,却被女人在胳膊上偷偷狠掐一把,顿时眼泪汪出来,不敢作声。
梨花烟雨似笑非笑,"若真是这样到也好,不过以后这高高壮壮却是公子我要出钱喂了,想必得花不少钱哪。"
女子满脸谄媚,"公子穿得这样好,一定是豪富人家,哪里会缺这几口饭呢。却是我们庄户人家心善,要给这孩子找个好出路。"
梨花烟雨笑道,"那这孩子还真是要感激大嫂了。得,这孩子你要多少银子?"
女子迟迟疑疑,"......二十两?"
梨花烟雨立刻摇头,"最多十两"。
那女子面有难色。
梨花烟雨摆摆手,"这孩子便值这些,大嫂心里也有数,若不肯就罢了。"说罢转身便要走。泠默一直在旁边发急,恨不得能立时带了孩子走,见他这样,小脸一垮,便要插嘴,却被云笙笑着止住。
那女子果然也急了,忙忙叫住梨花烟雨,"行,就照公子说的吧。"十两银子也是一笔小财了,有总比没的好。何况这孩子这两年眼见着身子骨不中了,留在家里,万一死掉,还得赔钱买草席子。
卖身契立刻写了,梨花烟雨着那两口子都在契状上按了手印,叫过车夫来给了银子,买卖便算成交了。他转头向那孩子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若乖乖的,馒头我是管你够的,若不老实可是要吃打的,记住了。"
那孩子怯怯点头。
梨花烟雨瞧他两眼,问,"你叫什么?"
"......回,回公子,我叫狗蛋。"
梨花烟雨嘴角抽搐一下,想了想,见他眼睛里含着一汪泪,水润润的,便道,"公子给你个新名,从今儿起你便叫水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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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默原本想叫水水跟自己一车,好与自己戏耍,却被梨花烟雨笑嘻嘻挡了,"小少爷,这水水刚刚跟了我,一路我也要教他些规矩,才不至于等回了府了闹笑话。要玩以后有得是时候。"泠默只得被哥哥扯着回了自己车里。
水水却站在梨花的车旁,看着里头不敢上去。那车子外头虽普通,里头铺设却极精致,堆满了锦缎褥垫,看起来又贵又华丽,若弄脏了可不得了。
梨花烟雨站在他身后微微笑一会儿,伸手提起他放进车里去,自己也上来,招呼车夫上路。
水水怯怯瞄着自己未来的主人,只觉得他美丽的不可方物,又那么和气,似乎不会轻易发怒的样子,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公,公子,我婶婶骗你来着,我,我已经十岁了。"
梨花烟雨原在闭目养神,听得这话,睁眼看他一会儿,淡笑,"是么?"
水水等了许久,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小心肝才轻轻放下来,细声道,"公子,我,以后,以后一定会,好好服侍您的。"
梨花笑意更深,道,"好啊。"
到天边晚霞笼罩,暮色渐起之时,三驾车进了淮州城,车轮轧轧,掀开帘子,顿时芙蓉花香阵阵沁人心脾。梨花烟雨的车子却并没跟着一起回许府,在半路上转个弯,向新酒楼的方向去了。泠默扒着窗子向后看,十分舍不得,云笙有些好笑,道,"待他们安顿下来,你若喜欢,过去玩就是了。"泠默听了这话,才又高兴起来。
许府家人早就接了信,在路上探看数次,眼见车来了,立刻迎上来。大头丁飞奔着一路递进话去,福管家和春奶奶迎了出来,雪夜和余寒也在内宅张罗着热茶点心,又燃上依兰香,一大家子都欢欢喜喜等着兄弟俩进门。
(27)
云笙抱了泠默下车,又抱着他一路进内宅去,沿途家人都不以为意笑着招呼,实因泠默从来走路跌跌撞撞被哥哥抱惯了的。到了枫红轩,雪夜满眼泪光迎上来,道,"小少爷,你真是叫人急死了。"余寒俏脸含霜,也道,"下次再敢自己乱跑,一定叫大少爷把你捆在家里!"说是这么说,语气却全是担心。
泠默十分愧疚,扯着二人的袖子低头道歉,"雪夜姐姐,余寒姐姐,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雪夜和余寒先是责备训斥一通,到底心疼他,忙忙拉着他上下细看,有没有哪里磕着碰着,叫喝几口热茶,吃块点心,这时小厮们将热水也送上来,便要伺候着泠默沐浴更衣。一解衣裳,雪夜便惊叫起来,泠默手忙脚乱捉住嘶嘶昂头的小绿蛇,讨好地安慰雪夜,"姐姐莫怕,这是小乖,是我的朋友。"小蛇瞪着面前的温婉女子,十分趾高气扬,还未及开口,突然间脖子上一痛,却是被两根纤纤玉指夹住了七寸,原来是不怕蛇的余寒在旁边出了手,小乖一向自诩行动敏捷,近两日却连连吃鳖,恼羞成怒,愤力挣扎,大叫道,"臭女子,放开我!"泠默忙要上来救他,却被余寒瞪住,又斜眼去看小绿蛇,眼神狠厉,道,"哪里来的刁钻小蛇?不老实的话把你剥了皮煮汤!"小蛇被那寒气一吓,竟闭了嘴。雪夜惊讶地吃吃笑起来,"咦,好奇怪的小蛇,居然会说话。"余寒道,"再会说话也是蛇,丢它到院子里去!"泠默苦着脸,"让小乖跟我一起,好不好?"余寒装着惦量半晌,才勉强道,"你若答应以后不再淘气,便好。"泠默忙连连点头。
这三人一蛇在屋子里折腾时,云笙早出了枫红轩,弘良先跟管家等人招呼过了,正在轩外等他。
云笙问,"来了?"
"是,飞儿正在西凌阁等少爷,似乎已有消息。"
"好,跟我一起过去。"
两人穿廊过巷来到西凌阁,一个穿墨绿衣衫的高个少年正等在这里,这少年眉目异常俊秀,美貌之中透着犀利,见到云笙,立即站起来施礼,"公子。"
云笙叫他仍坐下,不必拘谨,直接问,"如何?"
少年道,"公子揣测的没错,正是长沙王府里的人,那石朴乃是二世子文鳐手下,以前跟随二世子母妃。"
云笙沉思片刻,颌首,"果然如此。"
少年又道,"属下无能,尚未查出暗里通消息给大世子海寒的是何人。那大世子一向心思诡诈,行事周密,这次竟由着小少爷被带出来,多半另有阴谋。"
云笙笑笑,"这个我到是知道,他确是有所图谋。不过先不提他这一边,那二世子文鳐中途行事受挫,来不及扳回一城,恐怕正恼着,这早晚也该到了。"
少年一惊,有些担心地抬眼看他。
云笙剑眉微蹙,沉吟一会儿,忽然抬头道,"飞儿,你也好久没回紫葭阁了,如今梨花也走了,只有花落能上最高楼,冷翼一直抱怨呢。"
少年眼神一闪,低下头去。
"我听说长津西南的山里有个地方叫做栖凤湾,风轻水暖,景致秀丽,最宜隐居,想来花落是一定喜欢的,不知飞儿去过没有?"
少年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了,"扑通"一声跪下,"是飞儿动了妄念,任公子责罚,不关旁人的事。"
云笙看他半晌,叹口气,伸手拉起他来,"飞儿飞儿,你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通到底的毛病老也改不过来。"
少年眼神有些茫然,怔怔看他,十分不明白的样子。
弘良在一旁露出笑容。
云笙无可奈何道,"我要去瞧小默了,弘良,你同这块漂亮的木头说罢。"说着摇摇头,起身径直出去了。
少年呆呆转头瞧弘良,听他小声道,"这件事,却须瞒着冷姑娘......"
且不提弘良与这名唤飞儿的少年私下商议了什么,只说云笙,见过飞儿后,立即出去叫人找管家来,对他道,"这两日家里会有贵人上门,咱们早几年预备的那些信物证词什么的,说不得这一回要用到了。"
福管家大惊失色,"怎......怎么会?"
"有人泄露了。"云笙见福管家脸色,摇头,"不是我们家里的人。"
福管家急得直搓手,"千怕万怕......这......这可如何是好,能不能混过去?能不能瞒着小少爷?他若知道,一定哭得不行。"
云笙苦笑,"这次是本家找上来了。"
福管家顿时皱眉。
云笙淡淡道,"也没什么,早预备着这一天了,照以前的安排办吧。"
福管家似觉得可惜,"这么些年的基业......"
云笙瞧着他笑笑。
福管家叹气,"幸而少爷想在了前头,老奴这就去办。"
云笙点头。
谁都不知道,福管家去办的第一件事,竟是悄悄将许家在淮州城里顶出名的一家南货行收了盘。
(28)
云笙回枫红轩,见泠默已经洗好澡,小脸蛋粉嫩欲滴,只穿著月白小衫,赤着脚丫儿在床上滚来滚去跟雪夜聊天玩耍。余寒正指挥着小厮将浴桶搬出去,见云笙进来,似笑非笑道,"大少爷这趟出门总算得偿夙愿,一定十分可心吧?"
云笙听她是取笑口气,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边厢雪夜也听见了,捂着嘴格格笑起来,连连点头道,"就是,可怜我们小少爷细皮嫩肉,现如今全是记号了。大少爷?咱们家里是不是好办喜事了?"
余寒撇嘴,"怎么办?花轿子从枫红轩抬出去还是抬进来?趁早歇歇,闷声大发财便了。"
云笙这才明白,她们一定是帮泠默洗澡之时见到他身上尚余的淡淡印子了,这两个丫头是他一手带出的心腹,什么事也从来不瞒她们,所以只是笑。泠默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见了他只欢喜地跳起来伸手叫,"哥哥快来,陪我睡觉。"
雪夜余寒一起笑起来。
云笙知道她们又故意要想歪,也不理她们,过去抱过泠默在怀里,点他鼻头儿,"这就睡?晚饭也不吃了?"
雪夜忙道,"小少爷乏了,我已经叫厨房里直接将饭菜送过来,稍许吃点便歇息。"
云笙刚点头,饭菜已经到了,还单拿一只碗盛了奶羹,是专给泠默的小蛇做的,那小蛇盘在桌上探头尝尝,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余寒拿了一只小篮子过去,垫上软软锦缎,给它做窝,小绿蛇一向在野外杂草石头间混,后来又委委屈屈缩在泠默怀里,如今有了这么一个豪富窝,满意极了,连晚间要被余寒带到旁边房间去都未在意。
泠默这一趟出门,连惊带吓,又是翻车又是遇匪,也着实受了磨难,身心俱乏,吃了饭同云笙腻一会子,便扯着他袖口睡着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云笙自去练了早功,回来叫泠默起床,兄弟两个盥洗了一起到前院用早餐,风未息却没来,问了,说是风大夫说身子还欠佳,自己在房里用了。泠默吃着饭,便琢磨着要到那新酒楼里去找水水玩儿,磨着云笙答应,!听前头一阵喧哗,正纳闷,虎头虎脑的大头丁跑进来回话,面色略惊,急急道,"大少爷,外头有一队车驾,说是长沙王府二世子驾到,叫出去迎候。"
云笙皱眉,心道:这么快!目光与福管家和春奶奶对上,三人互相使个眼色,春奶奶立刻上来牵泠默的手,柔声道,"小少爷,哥哥有要紧事,先跟奶奶进来避避。"泠默一向乖巧,听话地跟着她避进后园去。
云笙整理了衣冠,出大门去迎候世子。
许家大门外一大早便车驾辚辚,长沙王府二世子的仪仗自是鲜衣怒马,气派非凡,惹得一众人等围观。云笙出去,见前头一匹全身雪白额嵌黑星的骏马上下来一位白衣公子,这青年公子发箍银冠,衣饰清雅华美,面容虽朗秀却显得过于苍白瘦削,一双眼睛清冷如月,静静打量许宅。云笙客客气气过去做揖,"不知二世子光临寒舍,未能远迎,真是失礼,快请进。"
文鳐扫他一眼,背着手进去,他身后紧跟着个面庞清俊的年轻侍卫,步履轻盈,比旁的随从更近世子身畔。云笙看到他身形步态,心里不由一动。这人是见过的,虽未照面,但一定是那夜闯枫红轩之人无疑。
一行人进到大堂里,文鳐身份尊贵惯了,径直在上首坐下。他不说话,云笙也便装傻,叫人送茶,一边微笑著作陪。两人峙了半晌,文鳐才斜眼看他,道,"许公子可知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云笙诚惶诚恐,"小民不知。"
文鳐蹙眉,开口,"米洛。"
旁边那清俊侍卫立即上前,眼观鼻鼻观心,肃然道,"二世子文鳐殿下,查知淮州许府小公子许泠默实乃一十五年前走失之幼弟,长沙王三世子秋兰宝。兰宝世子身有皇上亲赐宝郡王称号,御定以后将袭长沙王王位,却不料一时走失,在外流落,如今幸得二世子殿下寻回,便请即刻与殿下一起回返长津。淮州许氏抚养兰宝世子多年,精心照料,今特备厚礼,以慰苦劳。"
云笙先是发呆,继而万分惊讶,"我家小默是王府世子?这,这这,这从何说起?二世子别是弄错了吧?"
文鳐冷冷瞥他,仍不作声,那侍卫米洛自随从手里接过一只长长盒子,打开来,众人俱好奇向内张望,见他取出一个卷轴来,慢慢打开,内里逐渐显出,却是一幅女子肖像。待画全打开展示在面前,云笙一时竟有时愣怔,厅里也是鸦雀无声。
虽然画卷已微微发黄褪色,却掩不住画中女子的绝丽姿容,那眉目尤似还在发光,让人只看得目眩神驰,脑袋里竟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听的"当啷"一声,却是站在旁边侍候的小仆看得呆了,跌了手里的茶盘子。这一声脆响令大家猝然醒来,茫然四顾。
文鳐冷冷道,"这便是兰宝的母妃,只要看过,错不错便心知肚明了。"
(29)
云笙已经回过神来,满脸惊艳,又有些疑惑,道,"小民不解,望二世子明示。"
文鳐淡淡道,"许大公子把兰宝世子请出来,自然就明白了。"
云笙有些无奈,道,"舍弟真的不是......唉,就遵从王爷吩咐,大头丁,去把小少爷请过来。"
大头丁匆匆去了,众人不语,等着。云笙趁此时又不动声色地细细看那画像,心里思量,若不用隐辉,今日的小默保不准也便是这副样子,那就糟糕大了。弘良在他身后立着,瞧他眼神儿,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也暗叫好险。
过不多时,只听足音沓沓,厅旁锦帘一掀,余寒带着泠默出来。泠默见厅上很多人,有些怯生,急急奔到云笙身边,躲在他身侧,才敢转着滴溜溜黑眼睛看周围。云笙将他扯在身前,握着他手,道,"二世子,这便是舍弟泠默,自幼驽钝,人也丑笨了些,不过却实实在在是我许家子弟,怎来小世子一说呢?"
泠默先听哥哥说自己丑笨,嘟起小嘴正要生气,又听见后头的话,有些不大明白,睁大眼睛一脸茫然。
文鳐从他一出来便盯着他看,这孩子肌肤如雪如玉,眼睛黑玛瑙似的水汪汪,虽生得十分清丽,可即使如此与兰妃相比也是天上地下。此刻因着好奇又微张开嘴,正中一个齿洞黑呼呼十分显眼,更显得呆傻笨拙。他皱起眉来,不由朝米洛看一眼。
那米洛立刻道,"请问许公子,令弟生辰何时?"
"丙辰六月初七,"云笙不慌不忙答,"街坊邻居都晓得。"
米洛点头,"丙辰六月初七,淮州许为昭妻子姚氏临盆,因难产去世,男婴产下时便是死的,有当时的稳婆为证。请问许公子,贵府小公子却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