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1931————尼罗[上]

作者:尼罗[上]  录入:01-20

他现在以一种第三方的姿态。高高在上的观望着这场战役,他倒要看看,是谁先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门外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小孟开门走了进来:"三爷,有人来了。"
"哦,"荣祥一边脱下大衣往外走一边随口问道:"谁?"
"颜小姐。"z
荣祥似乎是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是军械处的闫主任吗?"
"不是,是颜小姐。"
荣祥这回才停住脚步,他很困惑的看着小孟:"什么颜小姐?"
"颜光琳小姐。"
"颜光琳?来了?"
"是,正在外面院子左边的客室里。"
荣祥转身就要往回走,一想不对又折了回来,心道这真是见了鬼了,颜光琳怎么会来的?
"就她一个人来的?"
"是。还带了个小皮箱。"
荣祥隐隐觉得不好,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颜光琳。
他在潼关的住所是座三进的大院子。他住在最里面,所以走到门前,也花了近三分钟。停在客室门前,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方推门进去。
颜光琳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看到荣祥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点点头,脸上还带着点不安的微笑。
"颜小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不是,只是......很惊讶而已。"荣祥边说边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坐下。
颜光琳长吁口气,摆出一脸大功告成的表情:"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有兴趣。"
颜光琳讲述的时候,因为自己就是当事人,所以语言中很有保留。但究其本质,她根本就是从家里偷逃出来的,是场一个人的私奔。
事情还要从荣祥离开西安后说起。颜光琳是一个英国学生派的千金小姐,英国学生派的中心要义,就是淡漠和满不在乎,对于重要的事情,更要表现的淡漠和满不在乎。所以那天在赵公馆宴会上,荣祥表示"要带她逃走"时,她给了一个充满挑战口吻的、又充满了暗示的一个回答。
事实上,她那句话虽然说的有点不着四六,可是话音一落,心里却真的有些悸动起来。她回家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上门提亲;又过了几天,方听说荣祥已经带兵去潼关了。这可让她大吃一惊。这时回想起那句"我带你逃走",顿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
她想,荣祥之所以那时会莫名其妙的说出这么一句话,肯定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决定要马上离开西安,而且知道自己家里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缘故。当然不会同意了,颜镇禅的小女儿,怎么可能这样匆忙潦草的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军阀呢?啊......她忧伤的感叹,这份爱情真是发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啊!
如果只是这样哀而不伤的感叹下去的话,她也许过上个把月就会淡忘了。可是偏偏那傅靖远卷土重来,竟找人上门提亲来了。傅靖远自从出任警察局长之职后,每天尽职尽责,累的瘦了一大圈。下班后换上西装,戴好眼镜,又是一副标准的书生相。颜镇禅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觉得他人品端方,学识渊博,正是一个女婿的最佳人选。而且傅靖远在外面的口碑也不错,绯闻一点没有,和他那位兄长相比,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最佳例子了。
颜镇禅这样青睐傅靖远,导致颜家内部的舆论迅速统一,一时间上下都把傅靖远夸的一朵花儿似的,只等傅赵二人狗咬狗打的累了,便将婚事正式操办起来。颜光琳这边势单力薄的抗议一番,却是全然无效-------而且一个小姐家,似乎也不该对自己的婚事表现出太关心的样子。
到了这内外夹攻之时,颜光琳再回想起"我带你逃走"五个字,不禁感慨良多。而且因为距离产生美的缘故,她每逢看到那本《呼啸山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那个月光般的漂亮男人。至于他打吗啡包舞女捧小旦之类的旧闻,因为她并未亲眼见到,所以一时间全部抛到脑后去了。
逃走吧!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是不能嫁给傅靖远那个跟屁虫的。
事前她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偷运出来,统统都寄存到了女大同学的宿舍里。然后一天早上以出门逛街为由,独自踏上了开往潼关的长途汽车。在那臭气熏天、人满为患的车厢中,她紧张而兴奋的缩在狭小梆硬的汽车座位上,心里没有一点对家人的留恋,只觉得好像是要去度春假似的,有一种乱糟糟的喜悦和好奇。因为是为了爱情和逃婚,所以还有一种浪漫的成份在里面。
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坐了多久的车,幸好下车时天还是大亮着的。她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打听着到了荣祥这边。
荣祥并没有表现出热烈欢迎的态度,这让她一度感觉到了后悔和失望,但她很快想到,荣祥向来都有些沉闷内向,也许他心里高兴,却不懂得如何表达呢。基于这种想法,她在长篇大论的叙述中,将荣祥的冷漠态度忽略了个一干二净。
听完她的出逃奇遇记,荣祥不由自主的蹙起眉头来。颜光琳一个小姐家,肯独身一人跑到自己这里来,意味不言而喻。可是......
可是,他本来并不是那个意思的,他只是想......
"颜小姐,你知道这样离家出走的后果吗?"
颜光琳愣了一下,忽然红了脸,随即垂头不语。
"你真的了解我这个人吗?"荣祥继续问。他竭力想摆出一种语重心长的态度,可是在颜光琳听起来,只觉得他的语气温柔的让人心都软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落落大方的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男人:"我不了解你,也不打算现在就去了解你。"
这个回答让荣祥很惊奇:"为什么?"
"因为要先有爱,然后才有天长地久,因为天长地久,才会相互了解。若在相爱之前便已经相互了解,那么就不会产生令人悸动而憧憬的爱。与悸动相伴的是爱情,与了解相伴的则是感情。爱情与感情,还是有些差别的。"
荣祥听了这番爱情理论,感到很是诧异,首先他没想到当着自己,颜光琳会如此毫不顾忌的大谈爱情;其次是她的见解也很与众不同,令人听后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暗暗的想:这个姑娘要么的确是出类拔萃的有头脑,要么就是翻译小说看得中毒了。问题总不会出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怀疑:莫非我是个土包子,所以已经不能领会现在的新思潮了?不可能的啊!
颜光琳发表完高见之后,发现荣祥一脸愕然,一言不发,心里倒惴惴起来,以为自己刚才说的过头了。幸好荣祥随后便起身过来帮她拿起皮箱:"你一路累了,先安排房间让你休息一会儿,然后吃晚饭。走吧。"
把颜光琳安顿好了,荣祥回到书房,将桌上的文件整理成一摞摆到桌角。然后又从上衣口袋中抽出钢笔扔进笔筒。望着整洁的桌面,他忽然开口:"我是不是老了?"
小孟站在他身后,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所以不予回答。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又问了一遍:"我是不是老了?"
"没有。"小孟答道。
"我娶了颜光琳,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是?"
这回小孟想了一下才回答:"是。"
"那要是不娶呢?"
"也行。"
荣祥望着窗外的一棵老树,心想自己真是孤单,遇到事情,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易仲铭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颓然走到床边坐下,他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吩咐道:"一会儿你让人去酒楼定桌酒席送过来,咱家的厨子手艺太差了。"
小孟半跪在床前,缓缓的推动注射器的活塞,吗啡针剂被一点点的注入体内,剂量几乎是前些日的两倍。

和一个女人同桌吃饭,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对荣祥来讲,是一个陌生的体验。
他几乎是有些拘谨的坐到了颜光琳的对面。颜光琳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在她刚才休息的那两三个小时里,中西方的婚姻观念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的相撞爆炸-------她今天的这种所谓私奔行为,介于勇敢浪漫与不知廉耻之间,到底怎么算,她心里没了数,而且又在担心荣祥也许会因此而看轻自己,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
她不晓得对面的荣祥也正在忖度中,是把她原封不动的送回家去还是坦然笑纳,他心里也没数。
"颜小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擅作主张的订了这些菜,请别客气。"
"哦,谢谢。"她轻声答着,虽然一天没吃饭了,可她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荣祥还是这样的客气---------她忽然想:他总不会不要我吧?
荣祥站起来为她夹了些菜:"你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她拿起筷子夹了半根青菜放进口中,然后抬头向荣祥笑了笑:"给你添麻烦啦!"
听了这话,荣祥倒若有所思的坐了下来:"明天早上,我给你家中发个电报,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
颜光琳骤然变色:"啊?"
荣祥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还没有说完--------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才不会担心。"他又伸长胳膊给她夹菜:"你先吃,吃完我和你说。"
颜光琳推开盘子:"不,你先和我说。"
荣祥知道无论颜光琳有多么饥饿,此刻也绝不会还有心情吃饭的。他向后挥手,斥退了佣人。然后起身走到颜光琳身边坐下。
"颜小姐,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这让我很感动。但是,我还有一件事,要提前和你说明,不知道你能否谅解。"
颜光琳目光炯炯的盯着荣祥,心想:莫非他在满洲还有个正室?
"我现在的境况,颜小姐你也是知道的,四处漂泊,无可归依。所以,我目前无法为我们举办一个正式的婚礼。"
"没有婚礼?"
荣祥低下头:"对不起。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话说得诚恳,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会事儿:你若肯,便留下;若不肯,我明天把你送走就是。
颜光琳这回真是为难了-------她既然已经逃到荣家,自然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可是没有婚礼的话,那也太让人委屈了。静悄悄的就成了荣太太?那算什么事儿呢?
荣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答,以为这是一种变相的拒绝。于是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了。明天我送你回去就是了。"
颜光琳赶忙抬起头来:"我说......如果以后停战了,能补办一个吗?"
荣祥听了这话,大出意料,愣了一下方答道:"当然可以。"
颜光琳扁了扁嘴,忽然气息一颤,两颗泪滑下面颊。她本来并没有想哭,可是不知怎的,那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涌了出来。她连忙用手绢去擦。
荣祥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怎么哭了?"
颜光琳竭力的翘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微笑。这就是她的爱情了?这就是她的婚姻了?面前这个冷淡客气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想家里人一定正在为自己担惊受怕,等到明早收到电报,又会被气的暴跳如雷。自己的婚姻将收不到任何人的祝福,从此也许都不能再见到父亲和哥哥嫂子们了。她只能和荣祥在一起,而她真的还不了解他呢!
颜光琳在离家十一小时后,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随即,她如梦方醒似的,痛哭起来。

颜光琳是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的学识眼界虽高,可是却分不清婚姻与姘居的区别。
新房是临时布置的,那么晚了,不知道小孟从哪里买来了红色的被褥床单。大概的铺上,倒也有了些喜庆的气氛。颜光琳觉着自己好像乘着辆快速火车似的,眼花缭乱的就被送到了床上。
连喜烛也没有。关上电灯,就是洞房了。
荣祥在床上倒是表现的颇有男子气概,混不似平日那副苍白羸弱的模样。因为自从来到潼关之后他一直独居,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女人了。现在上天送给他一个年轻漂亮的颜光琳,这简直让他有些发疯。气喘吁吁的折腾了许久,他方一身大汗的从颜光琳身上滚了下来。
两人沉默许久,颜光琳忽然开口说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呢。原来一直都喊你荣先生,以后可不能这样叫了。你的字是什么?"
"瑞阁。"说完之后荣祥有些黯然,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他总是被人叫做小祥------这根本就是个店里学徒的名字嘛。而这个字,似乎就没有人用过。
"瑞......阁......"颜光琳沉吟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富贵的俗气,其实和你不大相配的。"
荣祥感到很失望:"是么......那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好了。"
"叫你什么?"颜光琳轻声笑起来:"总不能叫你小祥吧?像个小伙计似的!"
荣祥无声的叹了口气:"都可以。没有关系的。"
过了一会儿,颜光琳往荣祥身边靠了靠:"真没想到,我们结婚了。"
说完半天,也没听到荣祥的回答。她起身仔细一看,发现荣祥竟然已经沉睡过去了。
□□□自□由□自□在□□□
荣祥起的很早。
颜光琳是睡懒觉睡惯了的,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了荣祥同别人说话。她懵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荣祥和站在桌边的小孟。
荣祥左边的衬衫衣袖卷到肘部,他正用一个棉球按着手臂上一点。小孟在桌前丁丁当当的不知在弄什么,待他转身要出去时,颜光琳才看清他手里端着个钢质托盘,上面覆了块白色的医用纱布,纱布下面高低起伏,不知是什么东西。
荣祥起身将棉球扔到屋角的纸篓里,然后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走回来,颜光琳赶紧闭上眼睛,做熟睡状。直到荣祥重新坐回身边时,才哼了一声,双目迷离的捂嘴打了个哈欠。
"你醒了?"荣祥回头看了她一眼。
颜光琳点点头,故意装的混沌无知,随手抓来衣服披到身上:"你起的好早。"
"习惯了。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颜光琳一笑,心想别的女同学都说结婚了要怎样的辛苦,怎样的受婆家人气,可是自己这也算结了婚了,不是懒觉照睡么?只是荣祥怎么把那个小孟大清早的就叫到屋里来了?自己可还没起床呢,让人看着多么不像样子?
但她故意的又躺了回去。直到荣祥办公去了,她方跳下地来,从纸篓中捡出了那个棉球。
棉球的一面,果然有着一点血迹。
她的心一下子冷起来,胸口似乎都结了霜:
"他果然在打吗啡。"

在这个清冷而陈旧的院落中,颜光琳一住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情。荣祥那封电报发出去后,几乎惊倒了所有颜家人。然后先是颜镇禅在西京大报上发表声明,要与她脱离父女关系。接着她三哥颜秩甫风尘仆仆的赶到潼关来了解详情,一并带了笔钱给他妹子作嫁妆。颜秩甫本来和荣祥没有什么交情-------他们颜家似乎都没和这个人大接触过,所以他简直不明白妹子是什么时候和这个荣祥好上的。到了荣家见到颜光琳,他气的恨不能揍她一顿,可是看到她泪光盈盈的扑过来喊三哥时,又止不住的一阵心酸。
这么好的一个妹妹,就白白便宜荣祥那个小子了。
对于荣祥,他也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态度才好-------心里当然是很有芥蒂的,可是自家妹妹不争气,主动跑去给人做老婆,导致娘家哥哥也就没有什么口实可以硬气。而且又怕自己这边态度不好惹恼了荣祥,到时他在妹子身上撒气。思来想去,他胸中实在是气闷极了。
逮到荣祥不在场时,他偷偷的问颜光琳:"他对你还好?"
颜光琳笑笑:"挺好的,就是话少,像个闷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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