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轶实在受不了,跟崔灿抱怨,"他是火星人吗?大惊小怪的,真不该带他来。"
"人多热闹,"崔灿看着前方说,"而且安全。"
热闹是没错,宋轶完全同意,可是安全--
至于么?又不是去极地探险。
看见水库的一瞬间,简同学情绪激昂,不停说"真大、真宽、真广",词汇贫乏,同义反复,好似在写小学作文。
不过,宋轶与棋王也很震惊,毕竟,都在北方内陆城市生活,难得见到这么壮观的水库。
相较之下,崔灿的反应很平淡,甚至透着一丝冷漠。
该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宋轶这么想。
当简单脱了鞋子,在水边丢人的撒欢,棋王埋头分析地面物质的时候,宋轶与崔灿躲在树下,并肩而坐,迎面吹来凉风,带着湖水的湿气,驱散了炎热。
"这片地方,"崔灿指着前方,"好像新种了树,与十几年前不太一样。"
"十几年前?"宋轶奇怪,"你不是经常来玩?"
"小时候经常来的,但最后一次,确实在十几年前。"崔灿抬眼,遇到宋轶不解的目光,于是轻轻说,"记得我被绑架吗?他们带着我逃走,曾被警察追到这里,不过当时是晚上......"
宋轶心头一跳,想起那个溺水身亡的绑匪--
莫非就是在这里?f
心里一阵烦乱,不由问道,"你不喜欢这地方吧?那为什么还要来?"
崔灿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脱下外套,向前走去。
走到水边处,停下,回头,扯出一个笑容。
"宋轶,"他说,"记得救我。"
然后,转身,投入水中。
事实
十月二日,属于黄金周的一天,阳光灿烂,天气还很热,但水下温度却不高,甚至还有些冷。
正午十一点四十二分,毫无预兆的,崔灿投入水中,就在宋轶眼前。
之后的五秒--
宋轶看着水面,表情怔怔的,大脑彻底罢工,无法形成回路。
"小崔!"
简单的声音响起,惊慌失措,尖锐无比。
宋轶立刻清醒,没再犹豫,快步跳进水里,水波很快漫过身体,冰冷的触感刺进皮肤,渗入血液,连心脏也渐渐冰冻,收缩至无法呼吸,脑海中反复出现崔灿的话--
记得救我。
一个波浪扫来,冷水迎头浇下,宋轶顿时平静下来。
死小残,他恨恨想,我要一拳揍歪你的鼻子!
水底的视野比想象中要好,宋轶很快发现了崔灿,渐渐靠近他,伸手将人拉向自己,想将他拖至岸边。但崔灿已经呛了水,正在挣扎着,感觉有东西靠近,出于本能,他要抓住救命稻草,于是双手抱住宋轶,双腿也缠了上来--
宋轶瞬间被困,无法游动,只得先行挣脱,但崔灿不肯放手,像是用尽平生力气,宋轶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放松身体,减缓两人下沉的速度。
就在此刻,棋王与简单游了过来,默契的对视一眼,左右开弓,齐心协力,扳开了崔灿的束缚,然后一人拽一边,宋轶拖着头部,终于成功游到岸边。
上岸后,崔灿被平放在地上,唇色泛青,眼睛紧闭。
"怎么不醒?"宋轶脸色大变,"不会有事吧?"
"那怎么办?"棋王也急了,"急救的话......是按压胸腔?还是胃部?"
"都闪开--让我来!"简单冲过来,推开宋轶与棋王,扒开崔灿的嘴,正色道,"我会人工呼吸。"
宋轶与棋王同时一凛。
"不用了。"崔灿突然睁眼,轻咳几声,表情很无奈,"简单,你早晨刷牙没?"
"刷了啊。"简单摸摸嘴唇,转头问棋王,"是刷了吧?"
棋王黑线。
"小崔,你真没事了?"简单皱起眉,似乎有些不甘心,"我真的会人工呼......"
话未说完,已经被棋王拖走。
崔灿躺在地上,静默一下,抬头仰望宋轶,神色如常,"谢了啊。"
宋轶脸色难看,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还是松开了。
下次吧,他暗暗发誓,下次一定揍歪这厮的鼻子!
没有庆祝劫后余生,也没力气追问前因后果,四人安静的躺在地上,把湿淋淋的身体暴晒在阳光之下。
"我想吃鱼......"简单翻个身,见没人理他,又强调一遍,"我想吃鱼!"
"晚上回去吃,"棋王躺在旁边,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头,语气很敷衍,"乖啊。"
崔灿看着他们,不由笑了,回头对宋轶说,"晚上回家吃鱼,怎么样?"
宋轶没抬眼,也没说话。
"你脸黑了。"崔灿提醒道。
宋轶扫他一眼,冷冷道,"你能跳水,我不能脸黑?"
这两者没联系吧?崔灿想了一下,识时务的没说出口。
"小崔,我也很奇怪,"棋王插话进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崔灿抬头,头顶烈日炎炎,他淡淡的说,"十几年前,我掉进这里,亲身经历有人死去,于是开始怕水。我想,若能回来重新面对,就可以摆脱那种恐惧......"
"直面恐惧的心理疗法?"简单摸摸头,有点期待,"结果呢?你刚刚感觉如何?"
"我想通了,"崔灿抬手遮住阳光,淡淡笑了,"过去已经过去,逃避是没有用的......"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是你的。"棋王捡起丢在地上的手机,随手递给崔灿。
崔灿低头看去,又是陌生的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缓缓坐起来,表情很平静,"喂?"
对方无人应答。
"向明哥吗?"崔灿吸了口气,"我知道是你。"
对方沉默几秒,突然爆发,"崔灿!你没资格这样叫我!"
是男人的声音,低沉中带些喑哑。
"那么,张向明,"崔灿依旧平静,"你够了吧?匿名电话的骚扰,鬼鬼祟祟的监视,甚至故意推我下水......你到底想怎样?杀了我吗?"
"说得不错,"男人阴阴笑了,"我是想杀你。"
一旁,宋轶听到这句,联系前因后果,还是不太明白,但又不免担心,于是扯扯崔灿,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示意要报警。
"为什么?"崔灿对他摇头,表示否定,然后继续与男人对话,"虽然你领着人绑架我,但我一直记得,在他们准备撕票的时候,是你反对的,也是你带我逃走的,那个时候,是你救了我......我一直认为,你和他们不一样,还有人性,还有良知......"
"闭嘴!"男人情绪激动起来,"我就不该救你!不该一时好心,不该心存愧疚,当时该让他们杀了你!不然......"
男人的声音有些呜咽,"不然,我哥也不会死......"
崔灿一顿,缓缓说,"那是意外。"
"那不是意外!"男人又激动起来,语气凶狠,一字一句的说,"是你杀了他!"
对错
"是你杀了他!"
十几年后,张向明说出了这句话。
崔灿用力咬着唇,身体有些摇晃,想开口解释,喉咙却一阵干涩,无法出声。
头顶的烈日似乎远了,耳边的蝉鸣似乎也远了,周遭突然没了色彩,气温骤然下降,冷得让人不禁颤抖起来。
崔灿知道,那时发生的一切,张向明没有忘记,自己也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张向明与他哥哥张向阳,带着自己狂奔在这座深山里。
没有忘记,三个人一起掉进水库,然后,不会游泳的兄弟俩各自挣扎。
没有忘记,在自己游向岸边的时候,张向阳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脚,如同所有溺水者一样,奋力拉扯,不肯松手。
没有忘记,在一同下沉的过程中,自己惊恐的扳开张向阳,用拳头砸他,用脚蹬他,甚至用牙齿撕咬他。
没有忘记,最后那一刻,自己明明抓到了岸边的草地,也看到了张向阳伸出的手,看到了他痛苦的表情,可还是推开了他。
没有忘记,张向阳被捞上来时,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乌青的嘴唇,惨白的肤色,不甘的表情,没有焦距的眼睛。
没有忘记,那一夜,星光零星,天空无月。
一切的一切,包括所有细节,崔灿从未忘记。
"小残?小残?"
宋轶的声音传来,不安而又焦躁,打破了静止的时空。那一瞬间,色彩、声音、温度又重新回来了。
崔灿突然回过神,发觉自己仍站在烈日下,站在十几年后的今天,转头对上宋轶急切的目光,对上简单与棋王担忧的眼神,不由笑了,做一个"没事"的口型,才又重新握紧手机。
"张向明,"先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或许,我真的该说这句话......"
"谁要你道歉!"张向明暴怒着打断,"我不稀罕!"
"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说,"崔灿的语气很平静,"是你哥张向阳绑架了我,在事迹败露后,也是他提议杀我灭口,甚至在逃跑过程中,有好几次,他都想杀了我这个累赘......其实这些你都知道吧?"
张向明喘着粗气,没有做声。m
"尽管如此,"崔灿接着说,"不管你信不信,那个时候,在水里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要他死......"
"胡说!"张向明情绪失控,"你胡说!是你推开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是你不让他上岸......"
"没错,是我!"崔灿也开始激动,"但你知道原因吗?是不敢!我不敢救他!不敢让他上岸!我怕上岸后他还是会杀了我,甚至在水里的时候,我都怕他会杀了我......他一直拉扯我的衣服,我的胳膊,我的脚腕,我只能挣扎,只能用尽方法推开他,只能不让他上岸......"
"就是你杀了他!"张向明大吼,"如果不是你,他最多和我一样,被警察抓了,蹲十几年大狱......但至少我哥还活着!是你!我知道你恨他,所以要杀了他......"
"我没有!"崔灿也大吼,"我承认,我害怕你哥,也恨你哥,甚至恨不得他去死,但是,我从没想过杀死他,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不信......"张向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是你杀了他......就是你......"
"张向明,你听好了。"崔灿做个深呼吸,努力恢复了平静,"今天我说‘对不起',是为了当时的怯弱,毕竟张向阳死了,那晚的一切像场噩梦,困扰了我十几年,不说句‘对不起',我的心不会安宁......但是,我问你,那晚发生的一切,真的全是我的错吗?"
张向明没有回答,只是反复在说,"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低哑的嗓音,喃喃自语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张向明,"崔灿握紧手机,表情透出一丝坚定,"现在的我,已不是十二岁的孩子,而现在的你,也不是十六岁的少年。逃避了十几年的问题,我可以重新面对,你就不能吗?对于张向阳的死,若你坚持要我负责,就光明正大的来找我,不要鬼鬼祟祟的躲在暗处,否则的话,我会报警。"
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没给对方反应时间,崔灿狠狠按键挂断,然后便低着头,长长出一口气。
"小崔......"简单歪着头看过来,担忧写在脸上。
"没事。"崔灿抬起头,对他笑笑,再转头向宋轶和棋王,重复一遍,"我没事。"
"真的没事?"简单还是不放心。
"嗯,"崔灿用力点头,"该说的都说了,我也想通了......过去没什么可怕的。"
"你没事最好,"宋轶靠过去,慢慢扯出笑容,突然抬起手,冲着崔灿的头脑勺用力拍下,"不然,哥哥我的手机要谁来赔?"
"啊?"崔灿愕然。
宋轶拎起自己的手机,甩了甩机壳里的水,表情狰狞,"手机就放在裤兜里,刚刚可是为了救你......"
"关我什么事?"崔灿后退一步,撇得一干二净,"你下水前不会脱了裤子?不会把手机拿出来?你是笨蛋啊?"
一旁,棋王窃笑,点头附和,"没错,笨蛋才会带着手机下水。"
宋轶的脸绿了,同时,头顶升起一团黑烟,"你说谁是笨蛋?"
"还能是谁?"棋王耸耸肩,继续火上浇油,"谁会和你一样笨?"
"那个,"另一旁,简单突然举起手,表情很怪异,"刚刚......我也带着手机下水了......"
......
一阵死寂。
审讯
之后,四个人穿着潮湿的衣服,狼狈的继续了之前的旅程。
因为宋轶说,"我们是来旅游的,不能半途而废,是男人,就要游完全程。"
如此,经历上蹿下跳,走路跑步,摸爬滚打,翻山越岭,于傍晚时分,四人终于看到景区大门,且一小时后,四人看到崔家大门,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将要虚脱。
"旅行是自我虐待,"棋王仰天长叹,"这种旅行则是慢性自杀......"
"我只想说,"简单高呼,"感谢上帝,我还活着。"
宋轶累到无言,不过,仍投以鄙视的目光。
崔灿上前一步,掏钥匙,开门,进入,摸索,开灯--
"鬼啊--"
惨叫源自简单。
客厅里,一个女子端坐沙发,黑衣,长发,眼神冷漠,面沉似铁。
"是我妹。"崔灿嘴角抽搐,将简单的嘴巴捂住,转回头,表情略显僵硬,"你怎么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崔小妹盯他半晌,突然脸色大变,"你下水了?"
崔灿不由放开简单,后退两步,表情微变,"我没......"
"还想骗我?"崔小妹眯起眼,"老哥,诚实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对不对?亲人之间应当坦诚相对,是不是?那么,无须欺骗隐瞒,坦白说出一切,行不行?"
惯用的句式,惯用的音调,惯用的语气,令崔灿彻底石化当场。
"太强了!"简单再次惊叹,扯扯崔灿,"你妹不做警察真可惜......她绝对能提高审讯成功率......"
崔灿瞪他,忍住抽他的冲动。
关键时刻,还是宋轶打破僵局,"大家出去吃饭吧,有话饭后再说......那个,小残,让你妹等咱们换件衣服,然后一起......"
崔小妹冷冷打断,"不必了。"
一阵冷风吹过,气氛继续诡异。
"哥,"忽视其他人尴尬的表情,崔小妹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崔灿,像要将他烧出个窟窿,"我们得谈谈,必须谈,马上谈。"
"哦。"崔灿将钥匙递给简单,"你们去吃饭吧,不用管我了。"
一脸苦大仇深,满腹心酸无奈。
三人同情万分,却不敢多言,只得低头撤退。
"你们说,这个崔小妹......"出了大门,简单终于松口气 "真的是小崔的妹妹?不是姐姐?"
"什么姐姐?"棋王敲他一记,"人家分明是姑奶奶。"
宋轶沉默着,回头看见屋内透出的灯光,不由叹了口气。
正如担心的一样,三个人吃饱喝足,打包回家后,兄妹两人正在吵架。
书房的门紧闭着,声音从门缝里漏了出来。
"真的是张向明?他到底想做什么?你都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为什么不报警?他很危险,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