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有朱红柱子雕刻五彩檐饰的长廊,很多锦衣缎衫的富贵身影,半掩半现在明亮灯火下,暴雨似乎没有给那里带去影响,夫人姑娘们仍旧端庄祥和,作陪的相公老爷依然举止款款。
季良扭头,看不清薛忆脸上的表情,稍顷,问道:"有不想见的人?"
"走不走?过一会儿人就多了。"薛忆不耐烦,改去拉着阿全,"不管他了,我们去。"
第九十六章
在逐渐熙熙攘攘起来的人群里穿行,阿全将竹篮搂在怀里,薛忆在旁边护着拿清朗的嗓音提醒左右:"水开了唷,劳驾让让。"
这是从别人那儿看来的把戏,当时一般的人山人海拥堵不堪,走最前头的小伙急躁地一喊,四周就挤兑着纷纷惊慌散开的景象让薛忆一直都觉得有趣,终于也照样学了一回,全然忘记那时候被粗暴挟制的手腕折断了似的疼痛。
季良并不阻止他的玩兴,跟在后面偶尔帮腔。
堤岸边比早先松活,一群群站着蹲着的人之间尚有空隙,雨水冲刷过的泥土略软,有些地方踩上去能陷下半个小坑。
薛忆弯了腰便要矮身,季良捉住他胳膊把后襟牵起来,掖进腰带。
竹篮最底下放着火折子,先点燃一只蜡烛,再用它去引燃那些河灯的烛心,就光亮起来,薄油纸透出飘摇黄澄色彩,映在人的眼瞳里斑驳生姿。
放一只,放两只,顺水而逝,不落痕迹。
薛忆凝神望着那些小船汇去星辰中,载着轻轻重重虚虚实实的心情,海棠说人都会有愿望,生活才有盼头,于是他想良久,希望嬷嬷和老陈叔永远身体健康,希望苏伯伯财源广进被金锭子淹没,希望入土的人能登极乐,希望好长时间没见的书影思月和美,希望他喜欢过的人都能平安。
他想不到自己以后会怎样,像是夏天里的暴雨无法预测。吉祥如意显得空洞,一段段缘起一段段缘灭,似幻似真,亭台总为风飘零,何必枉自记婵娟。命运带来什么带走什么遗留什么,只有经过才会知晓,祈求太具体,往往事与愿违,还不如随波逐流,今朝欢喜今朝笑。
"明年今日,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在这里放河灯。"
薛忆望着越来越渺小的纸船,摇摇摆摆地通往深邃未知的彼方。
"当然不会。"季良捏着作引子的蜡烛,手扒在膝盖上看他眉头微微皱起来,拿怨愤的眼神眄自己。
"明年,后年,每一年都不会--因为这一走我们永远不回来。"季良眯眼给他把垂到面颊上的发拨到耳后,"在长江上看七夕放灯那才叫壮观,水面辽阔极了到处都是星星点点,也不会像在这小河沟里人一多灯都挤在一块儿飘不动,要是不想在岸边扎人堆,我们就乘船去江心,坐在船舷边上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随灯走,看累了玩倦了,就躺在船板上望牛郎织女......"
"呃--"薛忆打断他,"难道季庄主已经寻到克服晕船的法子了?"
毫不客气的一句话戳在他痛脚上。
"这个嘛......"他转开眼抚下巴,"不是有句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么。"
薛忆挑起一边眉毛玩味的睇他:"那就预祝季大庄主早日心愿达成咯。"
"承君吉言,在下会努力的。"
"喏,最后一个。"j
薛忆手心托着纸船,送到他眼前。
季良正看着那遥遥流转的灯,冷不丁被突然摆到鼻尖的火烛吓到,头一躲,警惕地瞅着薛忆,问:"干吗?"
"你是什么反应?"薛忆睨他一眼,"本来说,我向来善良好心,看还留了最好的一个,就想送给一直又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别人高兴的季大庄主,哈,莫非在下是自做多情?罢了,阿全,这个也给你吧。"
阿全微颤了颤,不敢抬头伸手,耷拉着脑袋抓紧竹篮提把,说:"公子刚才已经给过小的一个,足够了。"
"真是的,现在怎么送东西都没人要--"
"谁说我不要!"季良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船灯,拿在手里把皱塌的边角捏挺直了,"算起来,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啧,怎么是这么个脆弱的玩意儿。"
"我反悔,不送了!您要想得个高级货,珍宝铺里挑个喜欢的自己送自己!"
说着,薛忆要去夺回来,季良把手往另一边伸得远远的,让他够不着,歪着嘴笑道:"‘反悔'是什么?在下没听说过,只知道货既出概不退还。"
两个人在河岸闪烁灯火中相视相望,都看见对方眼里倒映的荧荧灼灼,碎的亮光,细的波浪。
周围的人在大声说话嬉笑,喜气洋洋的,兴高采烈,属于姑娘的节日却像是让所有人都得了一个轻松的理由,丢开负担沉重去享受片刻欢愉。
季良推了薛忆一下:"别小气嘛。"
薛忆嗤一声,扭开头。
"唉,我舍不得放下去,水流这么急,眨眼就漂不见了--"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薛忆朝他翻白眼。
"我要好好想一个愿望。"季良端出个认真思考模样,眼底浮现出杂色斑驳。
"快一点啊季大庄主,我的腿要蹲麻了。"
"好了。"季良把身子向前探出去,捏着船尾慢慢挨到水面上,顿了顿,下定决心,放手。
船离手而去的刹那,他有些诧然的绷长了手指,像是要立刻捉回来,薛忆忙忙敲他肩膀:"许愿啊,快。"
"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如意。"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非是自己要怎么样,非是生意利益要如何,只是"希望你"。
薛忆愣了一下,怔怔地拧脖子转向季良,用糅合了气愤无奈以及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猛地抱头哀号:"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神仙会生气的,啊啊,我下半辈子一定凄凉死了。"
软绵绵的极其柔和地讲述祈求的季良,被他这一下震得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他吁口气,拉下薛忆捂在额角的一只手:"你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
"人人都知道!"薛忆蹙眉怨愤地瞥着他,"你真是--"
"我说出来是因为--"季良把他拉近了些,盯着他说,"我能实现它,比起求那些没人见过的神仙,不是更好?!"
薛忆吸一下鼻子,挣脱他的手站起来,抖抖衫子:"放完了,还要在这儿磨蹭多久?"
季良低头一笑,起身来帮他扯下掖在腰间的后襟,拍了拍,薛忆撇嘴推他,扭头踩着松泥回街上。
各种各样摊铺热热闹闹的,糖的甜,盐的咸,汤面上葱末的鲜香味道,混杂飘扬得满街都是,冲进鼻腔勾搔了一肚子馋虫。
薛忆停在一家做巧果的摊子前面,瞧得目不转睛,季良却对街边小点提不起兴趣,懒洋洋陪他看。
"喂。"薛忆终于忍不住开口,只调了眼偷偷摸摸瞥他,"刚才我没吃饱。"
"唔。"季良心不在焉的回应。
"是你说有点心可以补充。"
"唔。"
摊主把炸好的果子捞出来,倒进簸箕里等它们沥干,金黄的巧果闪耀着诱人色泽。
"公子,您来一点儿,保管您以后的日子甜甜蜜蜜。"摊主手里忙活嘴上没忘招揽生意。
"你想要?"季良斜眼看着薛忆说。
薛忆点点头。
"真的想要?"
"嗯。"
"非常想要?"季良在嘴边勾上了戏谑弧线。
薛忆微弱的胆怯呼啦一下子就被丢到九霄云外:"季大庄主,你怎么跟个姑娘家一样的磨磨叽叽!"他转念想起当下情形,恶恼地错牙,"嘿,是我自己要吃,干吗非得你同意!--店家,我要一包。"
"半包。"
薛忆狠狠地瞪向半路程咬金。
"前面还有那么多。"季良扬头去指点,"当心吃坏肚子。"
薛忆心知他说的没错,曾经因为贪嘴造成不良后果的教训隐隐涌上来,但忽然间抹不开面子,硬是沉着脸接店家递过的纸包,沉着脸拈一块巧果放进嘴里。
"阿全,味道不赖。"他背着季良把果子凑近阿全,"来,吃。"
虽然阿全跟着薛忆未足一个月,但已经看惯他时不时闹小孩脾气,缓一阵便过了,假如是和庄主扯上关系,通常由始作俑者自己去哄比较好。
目前嘛,顺着他的意以免被迁怒是上策。
于是阿全取了一块果子,咔嘣咔嘣咬了,应和着说:"很甜。"
"待会儿我们再尝尝别家的,比比谁的好,就多买些带回去慢慢吃。当然,就我们吃,不给有的人。"他故意在"有的人"上加重语调。
季良好气地笑道:"薛大少爷,你当别人都和你似的,喜欢甜食。"
薛忆呼地转头嗔他一眼:"要你管。"
"我怎么敢管,你大少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跟在后面收拾而已。"
"少充好人装苦命。"薛忆鼓起鼻翼呼粗气,"把我说得像走路带煞的恶徒一样。"
季良涎着脸靠近他身边,飞快的从他手里拈走巧果:"谁不知道薛公子仁心善良,和蔼可亲,是不会计较这些小处的,对否?"
"对你个头......"
薛忆小声嘀咕,突然觉得这么纠缠下去岂不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何必在无意义的追究上浪费了好好的一个节日,想通了,便抛弃杂念,一心都去注意街市上那些有趣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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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过半条街,阿全捧满各种点心果子小食物,油炸的,酱渍的,裹了蜂蜜的,撒上花生瓜子仁的,都是从薛忆再也抓不下的手里移到他那儿,季良提着一只苇草编织的小兜,里面放着从外地运来的新鲜核桃。
"看这只瓜,雕得多漂亮。"
薛忆又停在卖巧瓜的摊子前面,季良瞅了一眼还没吭声,摊主就殷勤地推销:"公子好眼光,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王老四雕的瓜是最精致的,那些大官的夫人姑娘每年都是提前预定,今儿个做的多,才摆出来换点零碎银子,公子喜欢哪一只我给您拿细竹篓装上,保管您拎回去连根发须都缺不了。"
季良不动声色,淡淡说:"拿不下了。"
"唔--"薛忆好像并没有听见,独自思忖半晌,最后幽幽叹口气,"唉,太漂亮了舍不得吃。"
说罢,咬一口油爆酱排,转身朝着旁边走。
"转糖人。"他从几个孩子间挤进去站在小方桌前面,看桌面上五彩斑斓的图案,"当我还是牵娘亲衣服的小孩儿的时候玩过。"他抬眼瞅插在麦杆绑就的桩子上的各色糖画,想不起那时转到的是什么。
有七八岁的男孩拨动转杆,和伙伴一起屏气盯着那呼呼旋转的木条,嘴里不住嚷嚷,仿佛这样就能指挥箭头停在希望的位置上。
结果是一条鲤鱼。
摊主拿铁勺舀一些熬化的糖浆,平平倒在大理石板上,用勺背压着划动,再舀一点悬在半空缓缓倾泻,拉出晶莹细丝条,沿着鱼身勾勒,须臾工夫,鲤鱼就昂首摆尾跃然而出,趁糖浆未干取一根竹签贴紧,男孩拿在手上得意地向伙伴炫耀。
季良掏出铜板丢在桌子上,对薛忆说:"看你现在的手气怎么样?以前我可是一次就能转出条龙来。"
"小看我。"
薛忆腾出一只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悬到转杆上方顿了会儿,拨动了。
他在嘈杂人声里等待,时间仿佛要停下来,又仿佛是被无限拉长了没有尽头的流淌不歇,手上擎着的纸包都倾斜了,眼看里面白嫩的圆果子方点心要滚下去,季良默不作声去扶平了,就听见薛忆在嘟囔:"葫芦?家里的葫芦已经够多了......"
"公子不喜欢可以另转一次。"
摊主是个和善的短须老头,他拣了块糖丢进锅里。
薛忆自然是不甘心,立刻就去拨转杆。
季良被一个乱窜的小孩撞到,身体往前一扑,手掌撑在转盘边沿上,正扰乱木杆的转动,薛忆拿眼瞪他,又扭头对摊主说:"他使坏,我要重新来。"
"行啊。"老头仍旧是温和的,季良却有点不高兴:"什么叫我使坏?明明是有人--"
"不要吵!"薛忆握起拳,在上面吹气,做完了加油的噱头,才去第三次碰那箭头。
老头在石板面上勾鳞画爪,圈圈绕绕,起落点顿,一只铁勺舞得生出几分风,最后压上竹签用薄铲挑起来送到薛忆手里:"公子的龙,好了。"
"怎么样?"薛忆举着盘旋升腾的糖龙在季良面前晃悠。
"不怎么样。"
薛忆皱了下眉,转瞬莞尔道:"算了,看在你那一碰,碰出我的好运气,给你吃一口。"
季良瞟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张嘴就朝那脑袋咬,薛忆赶紧把糖龙撤开了挥到另一侧。
"太狠了吧你,好歹是我转来的,头应该归我。"他在龙身上打量来打量去,貌似宽宏大量地说,"给你尾巴。"
季良扬眉看着张牙舞爪的糖龙,捉着薛忆的手说:"好,你别动。"
喀嚓。
他一般不喜欢吃糖,嫌它太甜,粘在牙上也很难受,但是,他喜欢看某人气恼的样子。
"啊,我让你吃尾巴,你把人家身子咬成两段!"
薛忆撑圆了眼朝他大声嚷,都能看见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我是给你留了个‘有头有尾',多吉利。"
"可是中间断了,要怎么头尾相连?"
"反正你吃的时候也是咬成一段一段,难道能一口直接到尾巴?!"季良没有半分愧疚,理直气也壮。
薛忆重重地哼一声,宣泄愤怒似地把龙头整个儿的咬下来,当作是那人的血肉使劲嚼。
第九十七章
街市上也卖细织精绣,那些巧手姑娘的作品摆在显眼台面上,浮动着灿灿辉辉。有绢绸手帕的边角缀朵含苞待放牡丹,有长条汗巾两段卷一些藤蔓翩飞几只蝴蝶,更有极宽广的布幅,经线纬线交错牛羊鹊燕,萋萋芳草郁郁槐桂。
薛忆扬下巴指着明媚春阳下鸳鸯戏水的枕套,说:"瞧人家姑娘多有能耐。"
"韶华庄里有能耐的多了。"季良伸指从他唇角拈下糖龙残体,舔进嘴里。
薛忆正看见了,扯袖子在嘴周围一阵胡抹,含混不清地嘟囔"恶心"。
"行了,你这身衣服算是糟蹋得差不多了。"季良拉他离开织绣摊,"要不要歇一歇,喝点茶。"
"嗯,去那边。"
季良顺他视线望过去,是搭在河边简陋茶棚,背后紧邻堤岸。
"这种地方的茶水都不怎么样,粗鄙的很。"他想起下午呆过的街边小摊,更愿意去家正正经经做大营生的茶楼,薛忆却无所谓地抬脚过去。
店家甚是热情地迎上来,一边往肩上搭手巾一边招呼:"客官几位?"
"三个。"薛忆径直走到最后面,幽暗不知深浅的脉脉河水,跟周遭节庆的喜乐比起来,安静得几乎是要睡去,星光灯光都碎裂成块,七零八落的,被荡漾流淌的水波扭曲,化为不规则的奇异的斑纹,一些泛着冷森,一些透着暖适。
薛忆将长凳拖到那岸边,背向喧哗而坐,脑后有方才溶身其间的三千繁华迷丽,眼前却只是沉冥浊重,浮灯幻影,如指间烟云,全与漫溢的光华艳媚分隔。
平日季良也少逛街市,总乘着车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最多在茶肆酒楼贵宾间,通过雕刻精致细腻纹饰的窗户望外面过客,他没有时间去体味常人闲趣,眼里只看得见你来我往钱货交易。
上一回在人潮里随波逐流还是元宵灯会,半路同行的人恰是此刻同凳挨着坐的人。那一次他在走马灯旋转的缝隙间,发现了这个人蛊媚娇娈包裹下掩藏的清淡才绝,以及他管不住的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