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皮的桃子淡黄果肉下面透出星点娇红,滑黏黏的,腻了一手甜水。
薛忆看了老半天,一口咬上去,含含糊糊地说:"随便你。"
季良笑得开了花,连声招呼着嬷嬷和阿全快动手。
"吃慢点,我不和你抢。"
薛忆是把手里果实当作最讨厌的东西,每口都下得重,汁液顺着手就要流下去了,季良把他的袖子往上捋开,再掏出手巾将晶亮的果汁擦了。
薛忆看着他移动的手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得恰好,没有从事苦活的人那般粗糙,只在指腹和手掌上有些许薄茧,但也不似用惯了笔墨的文弱书生软骨头,是很有力的一双手,想这些手指曾经在自己最娇嫩最敏感的肌肤上游走摩挲,心里微微的颤起来,嘴里的果肉都越发黏腻了。
他啃着桃子,埋头低低道:"今天我和苏伯伯出去了。"
"唔,遇上有趣的事了吗?"季良把一缕鬓发拨到他耳后。
"我在明月楼吃了很好吃的荷香鱼,盘子里垫了一张新鲜的荷叶,鱼就放在上面--你去过明月楼吗?"
"一两次吧,但没有吃到你说的鱼,下次我们一起去?"
薛忆慢慢点头:"我要一个人吃一条。"
"好,我们点两份,把肚子上的肉都给你。"
"为什么?"
"你不是讨厌挑鱼刺?肚子上的细刺少,肉也比较嫩。"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觉的,薛忆耸了耸鼻子,鼻梁上就皱出细纹来,季良伸手弯了指节去刮一下。
"真丑。"
第八十五章
薛忆别头躲开,突然高兴地说:"我们还遇见一个人,身上穿得像个大财主,什么值钱挂什么,明摆着副‘我有钱快来抢啊',他上街一点都不担心么?他还想邀我去喝茶--"
"你去了?"声音有点忐忑。
"我是想去,可是苏伯伯一个劲儿拉我,那个公子脾气真好,半分恼怒也没有,如果和这种人交朋友,应该不会成天吵吵闹闹的惹得心烦。"薛忆乜了季良一眼,"特别是有些人,尽挑硬石头砸进水缸里,平平静静的水荡起来了,溢出来的水也溅湿了衣服。"
季良挠挠脸,苦笑:"我是这样的吗?"
"薛某随便举的例子,有点名了吗?季大庄主多沉稳的一个人,怎么会做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荒唐事。"
"对,对。"季良扳开他的手,把桃核掏出来,丢到院子泥地上。
"不要随便丢。"
"我是给它机会生根发芽,说不定明年会长出桃树来。"
"然后每年都可以守着,摘新鲜桃子吃?"
季良点点头:"每年夏天,我们都过来做望桃石,好不好?"
他笑着,眼睛里满是清澈明亮的光,薛忆偏着头看他,一挥手拍到他后脑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季良捂着头挤出个可怜:"你跟着苏大夫学坏了,冷不丁就动手动脚的,以后不准和他一起玩了。"
薛忆挑着好看的眉毛,很不屑地从鼻子里喷口气,上下打量他:"敢问阁下何人?竟管着了薛某的交际?"
季良眨了下眼,挪着凑近他一些,嘴贴在他耳边吹热风:"我们都已经相互‘深入'了解过了,薛大少爷说说,季某算是何人?"
薛忆脸上乍然就僵了半晌,一双剪水眸子晃来晃去。
"好了,绷得像块石头,难看死了。"季良伸出双手朝两边拉他脸颊,柔嫩的触感非常好,他像上了瘾,任凭薛忆怎么抓着他的手使劲捏,也扯住不放松。
薛忆裂着嘴,气哼哼地耸眉头:"有人就是喜欢丑人......放手,不准再捏了。"
终于撇开了,薛忆揉着发疼的脸抱怨:"扯坏了怎么办?"
"没关系,这样别人就不会老是一副要吃下肚的眼神瞅你,也不会有人和我抢了,我就可以安安心心把你养起来。"
"谁要你养。"薛忆忽然想起来,高高兴兴地曲了胳膊肘搭在季良肩头上,"告诉你,我也是个有田产的人了,季大庄主要是有一天不幸沦落接街头,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薛某可以做个好人,把你养起来,稀饭地瓜都少不了。"
"你的田产?"季良完全不知道,很疑惑地问。
"对,我自己的。"他顿住了,扬起的如柳眉毛横在半空里,手心里纠结出艰难汗水,但他旋即又欢欣的笑,嘴角翘得高高的。
"虽然他们早进了棺材,但是我现在还能享受到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我可以毫不心虚的挥霍,自己养自己了。那几年的日子真是没白熬,要不怎么说守得云开见雾散,晴朗艳阳天--我的运气实在是很好的,福也享过,宠也有过,最低贱的也挨过,见了各种嘴脸,生死几场,还真是丰富多彩不枉此生。"
"别笑了。"
季良捧着他下颌,用忧伤神情看着他。
"不要再笑了,我宁愿你哭出来。"
薛忆在他手心里歪了头,挑着枝蔓纵横的眼,撑了几乎痉挛起来的笑颜问他:"为什么?我摆脱男幸的框子了,跳出来了,以后想干嘛就干嘛,甚至也能去养个小白脸取乐子了,为什么要哭?"
他摆着得意忘形的姿态,一席话说得扬眉吐气的狠决。
然而,季良透过那双斑驳破碎的眼,看见了一片泪水淋漓,荒芜空乏,纠葛的荆棘伸张着锋利牙刺。
他猛地抓住薛忆后颈,把他的额头摁进自己的肩弯,故意轻松着语气:"借给你。"
薛忆拼力扯他胳膊,忍着额头上未愈的疼痛推他,搡他,扭着脖子要挣开,季良也使了劲,牢牢把他制住,任凭他哼着冷起重重捶击胸口。
"借给你。"他提高了一些音量,须臾后又弱下来,俯在耳边,"没人会看见,所以不要客气。"
手里的身子一颤,又振着精神抗拒,季良死死不放手,那抗拒便渐渐弱了,最后化成藏着隐约鼻音的软绵绵一句话:"一会儿,只要一小会儿--"
季良从眼角余光里,瞥见嬷嬷面有忧色地揪着一张布巾,他朝她轻轻摇头。
无声的濡湿一滴一滴在前襟上浸洇,凉凉的,扣人心弦。
许久,肩弯里扭动,季良松开胳膊,薛忆并没有抬头,只是错开额头磕伤,斜枕在他肩头。
"想说什么吗?"季良温和的声音,穿进了涨得满满的胸口,清晰鲜明。
被压抑的恐惧,深夜梦魇里越不过的嶙峋峭壁,如今被扒拉着,要剥开了腥臭腐肉,挣出来,暴晒在烈烈骄阳下,这个时候才发现,记忆力竟是这般好,每一段枝节每一根细毫,都是刻在心脏上深深的印子,多少次以为忘记了,昂着头颅说"没有关系",然而无论怎样故作强韧轻挥衣袖,溶进了身体里的,永远都无法分离。
"都说出来罢。"
他在耳畔轻轻的说,搔着脆弱的,不堪重负的门扉。
"不需要再一个人扛着。"
于是那腐烂的门闩就粉碎了,呼啦一下子,狰狞的猛兽汹涌而出,叫嚣着咆哮着,挥舞着尖锐爪牙,要去撕裂了苦苦维持的防线。
然后呢?
当它们都冲出了囹圄,是不是,自己也就可以从禁锢中解脱?
"我站在刑台下面,看着那些大刀,边刃锋利,都泛着冷冰冰的白光。"
薛忆深深吸了口气。
"天气很凉,风吹着枯黄叶子,满天飞......我闭不上眼,干巴巴看着寒光挥动,那些血,就四处溅开......"
季良揽着他胳膊,慢慢抚摩。
"我想我是在做梦,台子上面身首分离的,不是祖父母,不是爹爹娘亲,也不是哥哥和姐姐......"
不时的微颤,从手掌上传递过来,鼓点一样敲在心口上。
"那么多的血喷涌出来,扑面干燥的风里,全是腥臭的气味,哥哥的头还在地上滚圈,停下来的时候,那双红通通的眼睛直视着我......我张开口,半个字都发不出......他们揪着我的领子往后拽,粗砺的石沙磨着我的脚,很疼......我想,他们该有多疼啊......"
扣在季良衣襟上的手指抓紧了,紊乱的气息在颈项上冲撞,惊慌失措。
"今天我和苏伯伯去了,他把他们收殓得好好的,立着汉白石碑......我以为我会看见一朵朵血一样红的花儿,没有,只有最寻常的草木,甚至有,一丛细白的野兰......回来的时候,我突然想,‘活下去才能得到',爹爹最后同我说的话,他今天看见我,是否会笑呢?我还活着......"
他抓着季良,问:"他是否会笑呢?"
"会的。"季良口气坚定,双手搂住了他,"因为他的儿子始终记得他的话,一定是很高兴的,在九泉之下对着你微笑。"
"还有娘亲?"
"有,还有你的祖父母,还有你的兄姐。"
薛忆闭上眼,呼吸里有淡淡的安定:"如果小环还在的话,我最小的妹妹,当时只会牵着我的衣角,甜甜的叫哥哥。"
"记得她去了哪里吗?"
薛忆茫然摇头。
季良便拍着他的肩头:"没关系,我们能找到她。"
天尽黑,弦月似眉,辉彩清冷,而心里一点微弱的光,借了坚实的胸膛,燃烧起来,几乎奢侈的梦想,或许能够实现。
翌日清晨,季良找的工匠们就抗着木梯,搬着新瓦来了,砰砰当当开始忙活。
薛忆揉着额角在床上嘟囔,没有人回应,万般无奈地拉开门,明媚阳光呼啦啦的撒了一身,季良正和人说话,温和的笑脸一看见他就倏地收起来,急急忙忙绕过庭院中间的阻隔走过来,把他推进屋里,反手带上门。
薛忆睁着迷离惺忪的一双眼,打个呵欠。
季良手忙脚乱拉拢了他的衣襟:"也不穿整齐点就出来--哎哎,额头上变紫了,好可怕,苏大夫有没有留药膏?在哪里?"
薛忆挠着脑袋想半天,指了床边,季良翻开那里桌上的一只匣子,找到药盒。
"还是先洗了脸再抹,我去叫阿全打水--你昏昏沉沉的不要乱走,坐在这儿等着。"
季良拉开门出去,薛忆在桌面上支了肘,曲指托着脸,就看得朝阳光辉,给外面的人全身罩上了毛茸茸的一层金边,柔和得像要流出水来。
早饭后,曲达坐了车来接季良,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薛忆,良久,叹口气。
薛忆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以为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拿手东摸西摸。
季良把他的手捉下来:"干干净净的摸什么?"
"烟伯的眼神好奇怪。"
"他么--"季良瞥了眼曲达,"今天我会回来吃晚饭。"
"嬷嬷,听见没有?让老陈叔快去买米呀。"
季良在他背上拍一下:"干吗?当我是饭桶啊。"
薛忆暗里咬个舌,扭了头冲曲达笑笑:"烟伯也一起来吃吧,柯姐姐的李子很好吃,晚上我们做蜜糖李子粥。"
曲达咂口烟,半晌,点点头。
下午天色暗了会儿,以为要下雨,工匠们收了器具,约好第二天再来,老陈叔望着铺了一半的新瓦,对薛忆说:"总算是越来越像个家了。"
蜜糖李子味道浓郁,嬷嬷加了些在粥里,一会儿工夫,满院子都浸漫了甜香。
季良回来的时候神情有些疲惫,薛忆倒了杯凉茶给他,他回递了一个漆木食盒。
"明月楼的荷香鱼。"
"你去了?"薛忆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青化瓷盘上一张鲜嫩荷叶,鱼身上还冒着热气,显是刚出锅不久。
"就在我屋里吃饭吧,这个放在桌子上。嗯,我去看看粥做好没有。"
季良换了衣服出来,看着薛忆门里门外走来走去,轻轻一笑,倚着门框说:"你这个样子,可真像是等着官人回家做羹汤的小娘子。"
薛忆转过身来,张开了指头晃晃:"可惜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空有一张嘴。"
"哦--我倒想是试试,这嘴做出来的。"
薛忆歪头眯了半边眼,险险靠近他,错着脸说:"薛某这‘嘴做出来'的滋味,季大庄主可是想现在就尝?"
季良怔了一下,望着他媚丽流转起来的眼,突然明白了话里意思,便盯着他薄胭脂的唇,说:"好啊。"
他的头慢慢就移了过去,呼出的气都喷在了娇嫩的嘴唇上,折回来,带着淡淡迷惑味道。
第八十六章
"咳。"
忽听得咳嗽的声音,季良抬了眼一望,曲达站在里院门口,理了理烟袋上垂下的小玉石坠子。
"呃,曲伯来了,客栈那里呢?"
"都好。"
薛忆头一低,抵在季良的肩上,暗叹了口气,旋着头转眼去看曲达:"烟伯,来好巧--"
"小忆,我带了--"苏华迹的声音在看见曲达后顿住了,他冷然横了一眼,越过他朝着廊上走,一把扯起薛忆,"你头疼么?"
薛忆赶紧摇头,又说了句:"苏伯伯,你这饭点赶得,也是好巧。"
"我看看,唔,淤血散得差不多了。"苏华迹没理会他的话,检视了他的额头,然后把手里瞧着眼熟的漆盒拎起来,"带给你的。"
薛忆就着他的手揭了盖子:"啊,又是荷香鱼。"
"什么叫‘又'?昨天你不是挺爱吃。"
薛忆望了眼季良:"的确很好吃,但是今天大家都这么照顾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他扭头看了看湛蓝底上撒着橙的红的晚霞的天空,"是不是要下红雨了?"
苏华迹挑着眉看眼季良,偏头又去看了里面桌上,忽然就把食盒塞进季良手里,不带感情地说:"既然小忆已经有了,这个就送与季庄主,老夫坐车穿城,车马劳顿着实辛苦,一共十两,谢谢。"
季良亲自去的明月楼,亲自点名要了荷香鱼带走,又亲自付的银子,这道菜的价格自是清清楚楚,苏华迹开口一个价,已经不仅仅是暴利。
这种车马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终结。
一桌菜肴,四个人,嬷嬷、老陈叔和阿全说什么也不同桌,尽管薛忆一直闹着人多才热闹,那三个还是去了别屋,薛忆无法,只坚持着分了鱼给他们。
于是开始吃晚饭。
气氛有说不出的诡异。
薛忆斜眼看看右边苏华迹,挑眼看看对面曲达,再转回来,季良又向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哎,季大庄主,还有两位伯伯呢,不要一个劲儿给我添了,这是要干吗呀?"
低头,碗里已经快要堆出一座山来。
季良伸了手,摸着他的脸颊,顺着在他下巴上一捏:"把你养胖。"
还扭头对苏华迹说:"太瘦了不好,对吧?"
虽然苏华迹眼神不太亲切,但是点了点头。
薛忆直直看着他们狼狈为奸,错着满口牙:"你们合谋欺负弱小。"
季良才不理睬他的抱怨,又夹了块鱼,挑去细刺,丢到薛忆碗里:"看什么看?你不是很喜欢吃么?"
"为什么瘦点不好?"薛忆不满的在自己脸上捏一捏,"看起来脆弱地一只手就能掐断,不是能让人觉得很痛快吗?特别是在--嗷!"
他撂下筷子,侧了腰去摸小腿:"苏伯伯,你干吗踢我?"
"谁叫你说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苏华迹瞪着他。
季良眼里的迷疑,渐渐就转成了些微愠怒,好一会儿才回到平淡稳定:"难怪看你成天吃啊吃,就是不长肉。"
他又去夹块蒸肉:"把这个也吃了。"
薛忆不甘愿的在碗里翻拣:"我讨厌吃油腻腻的东西。"
季良抢在苏华迹前面,将神色拧上了一层凌厉,一字一顿地说:"全,部,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