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那么多心思。
慕卿涤敛了笑容,他的表情变成了慕家族长的表情,他道:"这便是我来找你的道理,汾州其他地方我是不知道,可与曲舀接壤的番顺县确实如此。从州郡下发的物资不知是被扣留抑或挪为他用,总之那里的人的的确确吃不饱也穿不暖。而番顺的县令便是崔攘。"
崔?我蹙眉。
慕卿涤又道:"没错,是崔家的上门女婿。"
我道:"若然番顺的状况真如你所言,此人定是法理难容。"
慕卿涤又笑,他说:"卿阳,这般小人物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只希望,你能把汾州知州辛远也一块儿拉下水。他是崔家门生,崔攘能在番顺做个油水足足的小县令这人也帮了不少。若你答应,那些流民我可以帮你拿下,抢去的官银也能夺回。"
慕卿涤后头说的这些,我都信。以慕家在瑛州的人脉要做这些并不难。
我沉默,这是头一回,我见识到涉及家族利益的慕卿涤。
他让我觉得冷,番顺县之事,这位知州或许有责任,但未必是要了命的罪。慕卿涤的意思我也懂,他不愿崔家在朝廷内继续做大影响慕家的声望。以崔元籍的性子,若他真有这能耐时,他绝不吝啬捅慕家一刀。
拔除辛远,可以大挫崔元籍,也有利于慕家。
摇头苦笑,氏族之争已如此残忍,何况是朝廷?
我犹豫了片刻,道:"慕族长,我只能说若然辛远当真知情不报,我一定秉公处理。"
慕卿涤浅笑,啜了口茶道:"大人的意思是这笔交易做不成了?"
我点头:"做不成。但我也不想慕族长为难我。"
慕卿涤又笑,"卿阳,云绿茶可还好喝?这是小叔最爱喝的茶了,话说小叔还没回慕家灵堂吧?"
他是想说,阿爹心中始终记挂着慕家放不下,我该为他尽力么?我笑,只说:"也是我最爱喝的,慕卿涤,我没料到,你居然把我阿爹都当做交易的内容之一了?"
慕卿涤一愣,起身,离去。
他的脚步很是急促,或许还有些仓惶。
慕卿涤可以在家族利益前,将他那么喜欢的我的阿爹拿来暗示我,那么,是否有一日,我也会变成他那样?
如是想,心里头便一阵冷。
慕卿涤,你算对了我对阿爹的感情,却算错了我的想法。将阿爹送入慕家灵堂,阿爹便不再只是我的阿爹了!
且当是我不孝吧。
我没料到,曲舀之事竟比我所想要严重得多。
原以为只是一班饿得不行了才动了抢夺念头的流民,粮草或许剩下不多,然要取回被抢的官银应当并非难事,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些人中确实大都是汾州的流民,但并不只有这些人。
"严大夫,我娘还是咳不停,你不是说吃了你开的药方便会好些么?"
严木--汾州徐阳人氏,十日前因盘缠丢失与小厮萦珲二人流落泉山,遭流民搭救。因略通医术,如今在泉山上当这些流民山贼的大夫。
这世上自然是没有严木的。
我虽不是正牌大夫,可在宫里也曾读过不少医书,尚药局吴奉御夸我有此天赋。这小小风寒,靠着宫里头的药方当不成问题吧?
"王婶痰稀色白而咽痒,舌苔泛白带浮肿,她的咳嗽属风寒而起,加之她咳而气急,我用杏苏散去紫苏加麻黄,应当可以缓解王婶的症状。"我答。
小六摇摇头,很是着急的模样。他道:"严大夫,我是不知道什么杏苏散八苏散的,您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好。"我点头跟着小六离开。
萦珲拉住我,似是有些担心。我决定潜入泉山时萦珲便不赞成,我好说歹说才将他给说服了。我笑了笑,示意他没事,让他休息。
山上的天气早晚特别凉,萦珲前几日也受了寒气,还在床上躺着呢。
在这儿十多日,虽无大进展,小小收获还是不少。
泉山上汾州的流民比我想象中更多,且极有纪律性。为首的人姓陈,好似还是个读书人。从这些人的迁移到计划强官粮官银,几乎都是他一手策划。
在这群老弱妇孺眼中,那人该是比宇真这个皇帝更高的存在吧?
山高皇帝远,不过就隔了一州,已然不知皇权何物了。
远远的还未靠近,就听见王婶的咳嗽声。
我簇起眉,撩开帘子进去。
"王婶,您还好么?"山上的屋子都是很简陋的稻草棚,所幸最近天气好,不见雨水。
王婶咳着回我的话,满是皱纹的面孔上浮起不算好看的笑容:"严大夫啊,咳咳,我都让小六甭来麻烦你,我这咳嗽好了很多。咳咳,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娘,你夜里咳得可厉害,你老实跟大夫说。"
"好了小六,"王婶的身边还有一人,"我问过阿丰,是麻黄用完了。严大夫的方子没错,王婶照着这方子再吃几日一定能好。"
我抬头,仔细的打量这男人,他一身的麻布衣裳很平常,可他的表情他的举止却不似平常人。我眯起眼,心里有了答案。
"陈少,这事儿您找人知会一声便是了,怎么自个儿跑了一趟呢。"小六嘿嘿一笑,转身对我道,"严大夫,真不好意思,让您多跑一回。"
我摇摇头,笑道:"无妨,若王婶还有什么问题,你再来找我便是。"
"诶,谢谢您。"
"那我先回屋了。"我本该跟陈姓男子也多说说话,可萦珲还病着呢,我得去看着他。
"严大夫留步。"屋外,他叫住我。
我整了整神色,微笑道:"陈少。"
"你就别这么客气了,要你这么个心高气傲之辈跟着这些小老百姓叫我,你心里不呕死,慕炎极慕大人。"他老神在在的盯着我,嘴角挂上笑容。
我一愣,没有开口。
他又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群字。你想,我这儿真会那么轻易的收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我原地不动,什么都做不了,也只好继续笑:"光凭你如此足智多谋,就够我叫你一声陈少了。"
对着崔元籍我都能恭敬的叫他崔先生,还有什么不能的?
不过这声陈少,陈群担得起。
"果然冷静,你就不逃?"陈群挑眉,似乎对我颇有兴趣。
往哪儿逃?这山上都是他的人,就算萦珲再好武功通天本领如今也不过病猫而已,靠我自己?免了吧。
我又笑,暗自揣测陈群的意思。他应当没有杀我的念头,我大胆道:"既然陈少都不想杀我,我又为何而逃?"
"呵呵呵呵,不愧是十二岁就登上榜眼的人,在下佩服。我是不想杀你,可你却想杀我。"四下无人地方,陈群索性一屁股坐地上。
我定住,片刻后才答上话:"陈少,我无意要你性命,若你愿自首将官银奉还,我可向皇上说明缘由,替你说情,皇上应当能体谅汾州百姓的苦衷。"
陈群瞅瞅我,道:"呵,慕炎极,你道你是谁?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陈少信不过我?"
"也不对,我信你,信你会为我求情,慕炎极,你的心太软了,早在你听说这些人都是汾州流民时,你就给我们设了个圈子,什么苦衷可怜都往我们身上塞。"陈群的口气,有些讽刺。
对我,确实是讽刺。
上泉山之前,我与萦珲起过争执,一方面是此行的安全问题,另一方面我本执意不将此事上报。
萦珲为此,扇了我一耳光。
萦珲说,我如此做不为瑛州子民,不为林翰百姓,我如此做只是建功心切,期望可以早日回京兆,仅此而已。
我想反驳,却说不出口。
那时,我满脑子确实没有瑛州子们没有林翰百姓没有泉山上这些个汾州流民,我的脑中,只有京兆,只有我与宇真的两年之约。
我摇摇头,笑起来,真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陈群见我不语,倒以为我认了他说的话,他又道:"可你真以为皇帝会善了这桩事?莫说笑了,我抢的是官银是官粮,这都是掉脑袋的事。"
"你知道还做?"
"那该如何?难道饿死?"
"你如今这么做,不也是把这些人往死路上推?他们用的是本该送去边关的官银。"这话出口,我自己都是一怔,如何都是死么?
若我是宇真,我也会杀了陈群的。即便情理上可容,可他毕竟犯了国法。
陈群笑了,可是很苦,他的笑,很苦。"饿死,或者撑死,你选哪个呢?慕炎极,这便是我要求你的事儿了。堂堂瑛州知州,要给这儿二十多号人一个户籍一个身份,应当不难吧?"
是不难,这事虽然瞒不过宇真,但至少瞒得过朝廷。
"那你呢?"
陈群摇头,笑道:"我不死,你如何交差?我若不当着皇帝的面死在京兆断头台上,你就不怕皇帝猜忌你?何况,在下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
"陈群,我慕炎极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这些人,定会为你点一盏长明灯,时时记得你所作所为。"我站起身,道。
陈群是个汉子。上山之前,我没想事情会有多好解决,上山之后,我更觉这事棘手,可陈群,一句话便解了我所有烦恼。对他,我是真真正正佩服的,即便才认识他半时辰都没有。
陈群也起身,爽朗一笑:"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且信得过你?"
我不知。
"第一,我相信你是个好官;第二,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娃娃拿了三颗很好吃的包子跟我换,让我教他写字。"陈群背过身,不再看我。
我见不到他的表情,也想不起陈群口中的小娃娃与我有何干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高很大,也很远。
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陈群说,"卿阳,你要知道,就算欺上瞒下的功夫再好,一州之长也不可能对番顺县的事丝毫不知道的。若他真不知,那他也担不上知州的官职了。"
很久之后,当这事彻底解决之后,当汾州流民抢夺官银一事被人称为曲舀之乱后,其实也没隔太久,不过两个月罢了。
慕卿涤邀我去府上做客,我见了桌上摆了几枚竹蔗马蹄馅的馒头后,我想起了,很久之前,我曾瞒着阿爹偷偷溜到城里的小私塾去听人讲课。
那时候,我还不识字,我想识字,便拿了三枚阿爹做的竹蔗马蹄馒头跟最靠门的那人交换,求他教我写字。
他那一日教会我的三个字是我的名--慕卿阳。
他隔日教会我的第一句话是--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当时听不懂的话,后来都懂了。
那个人,我叫他阿群哥!
阿群哥,陈群!
第九话
回京兆之前,我绕路去了一回曲舀,陈群的遗骸便藏于此处。
我跟着慕家的师傅学了竹蔗马蹄馒头的作法,此番一并带了去,好生拜祭他。即便我也知,人死不复生,做再多也不过安慰自己而已。
可有些安慰,也总是好的。
毕竟,因为阿爹,我相信这世上真有九泉之下。
我也信,我所做的一切阿爹都看在眼里。
若真如此,陈群或许也能看到吧。
曲舀之乱牵连整个汾州,番顺县令崔攘私吞用于赈灾的银两导致百姓民不聊生,他被斩首示众;汾州知州齐远虽无证据说他拿了银两,但其用人不适,无识才之力,官降三级,如今也不知在哪个小地方混日子。
出了这种事,崔英籍即便是礼部尚书,宇真亦不会再重用他,何况他本就是保守派,是宇真最想罢免的一干人等。
曲舀之乱崔英籍虽未涉足,但日后若想追究,并非不无可能。
这一连串的事态发展,让慕卿涤笑弯了腰。
这人真真狐狸托生的。
想到他,我忍不住笑。虽说慕卿涤身为慕家族长那会儿挺惹人厌,可我记着的,还是他吃盐酥鸡时那副饥不择食的模样。
"大人,到了。"萦珲揭开帘子让我下车。
我扶了扶脑袋,坐了好几日的马车,人都昏了。
十五日前,宇真一道圣旨说我平复曲舀之乱有功,调回京兆再行封赏。刺史府内事宜交托与柳三、高武,我匆匆收拾,从泉山绕道一圈便赶了回来。
京兆还是两年前的京兆,一点儿都没变。
迎面而来的是京兆慕府的管家,姓刘,我唤他一声刘伯。
刘伯胖乎乎的,远看有几分像那整天笑呵呵的弥勒,他见我下了马车,便提起了圆圆的身姿颠儿颠儿的过来。
"大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刘给您准备了洗尘宴,您快进去瞧瞧和胃口么?"他拍拍肚子,道。
刘伯是阿爹寻来的管家,与我相处也有好几年了,阿爹走后,我平日不在京兆,附上全靠他打理。
只是,我总觉得刘伯挤眉弄眼的有几分可疑。
笑笑,同他问了安,我便往自己屋里去。
这偌大的慕府,虽比慕卿涤的慕家小了好几倍,可总还觉得空空荡荡。
有些东西,是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的么。
我的屋跟两年前一般模样,可见刘伯如何精心打理。之前进京述职那回我来去匆匆,压根没进过屋。
不知不觉,居然两年过去。
我站在桌边,笑。
两年前,便是在这儿,我想透了阿爹的死因,也想透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两年前,便是在这儿,宇真与我说,我身边还有他,至少还有他。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我轻叹,换了衣裳便准备去厅里用膳,刘伯如此小心准备,我又怎能不领他的情呢?
"啊!"刚走到门边,便被人伸手一撂。我回头,竟是宇真。
竟是宇真!
我抬眼看他,忍不住伸手描绘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宇真?"轻声问。
"炎炎,你终于回来了。"
"宇真?"我还是问。
眼前的人一身月牙衣衫,笑着拧我的鼻拍我脑袋:"炎炎,你莫不是太想我,想傻了?"
我一愣,不知是哭是笑,反手环住他,又道:"宇真宇真宇真......"
宇真却不推开我,任由我抱住他。他只是揉着我的脊骨,一遍遍的应我,一遍遍的说:"炎炎,我想你。"
他说他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他?
靠在他肩头,我笑。
这一刻,宇真仅仅是我的爱人,而非林翰皇帝。
在瑛州时,我常想,待我回到京兆见了宇真我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个人静下来无事可做时,便这么想着,我以为我会拉着他有说不完的话。
去年在大殿上见了宇真行了君臣之礼后,我又想,下一回见到他,我定要威风的站在他面前,听他细数我的好。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就这么拥着他感受他的体温感受他的气息,与我而言,已然满足。
阿爹曾说我是个知足的小孩,阿爹是最知道我的人。
跟宇真说再多话,都敌不过这么抱着,好似拥有了一切。
我也知道,此刻的相拥,很可能于我、于宇真,都弥足珍贵。明日重回朝堂,他依旧是一国之主,而我是他的臣子。
宇真所想的,或许与我一样。
好半晌,他才又说:"炎炎,我去年就想说,你一点都没变。"
我盯着他瞧,我没变,可宇真却瘦了,比去年更瘦了。我微微笑,比了比他的额头道:"胡说,我长高了。"
"哪有?"
"嘻嘻,宇真,你别否认,指不准哪天我就比你高了。"拉着他的手,慢慢走,慢慢说。如果可以,我愿忘掉所有忘掉过去忘掉我是谁,如果可以,我愿一切就停在这一刻。
宇真笑着摇头,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模样,那般喜爱却又无奈,他道:"好吧,若真有那么一天再说。炎炎,你可知道,我下旨调你回来那天......"
宇真突然不说了,原地站定又抱住了我。
我不动,仅仅感受他身上传来的颤动。
"炎炎,那天,提到让你回来我声音都抖了,一晚上没睡着。你知道么,我有多后悔,去年干嘛逞强不见你,就让你这么跟萦珲走了?留你片刻,抱抱你,同你说说话也是好的。一想到你一人面对那么多,我就......我就......"宇真‘就'了几下,咬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