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他自己的身体。
直到三年后,他一病不起,我记得,哥哥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卿阳,我来寻你了。"
我合上眼,心想,我与慕卿阳之间,究竟谁欠谁多呢?
从前,哥哥将他当作我;
他死后,哥哥将我当作他。
我与他,本是一体,若当日母妃托人带走的那个是我,我与慕卿阳的命运,又会如何?
会如何呢?
连老天,大约也不知道的。
之四 --萧旻
前言:乾明廿四年,旻帝崩,享年四十。葬于皇陵东郊,碑文八字--林翰六代皇旻帝陵,款曰胞弟平南王合葬。
衍衍是我的宝贝,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很小的时候,我得过一次水痘,听别人说,我的亲身母妃都不愿接近,是父皇的新妃子照料我,我才活了下来。
那名女子,后来很得父皇宠爱,封为贵妃,她姓秦,所以别人都称她秦妃。
但秦妃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我想,她同我的母妃一样是因为寂寞。
直到有一次,我瞧见她望着一个男子的画像,出了神,画像中的人,我曾见过,是几年前忽然辞官的慕大学士。大约是秦妃不愿对父皇展露笑容,时间久了,父皇亦觉索然无味,昔日宠幸,已所剩无几,就连秦妃之子,父皇也不待见。
我听说,是因为那孩子出生时,父皇正在与人下棋,输了一局,仅此而已。
后来,我又听说,那时候秦妃产下的不是一子,而是一对双生子,说这话的人,是当年的点御,但酒后之言,如何作数?
我无所谓秦妃有几个儿子,我只是知道,衍衍,是我一个人的小宝贝。
他小的时候,就会冲我一个人咯吱咯吱的笑,圆圆的笑脸肉嘟嘟,就算捏捏他,也不哭闹。
老师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自己的宝贝,我想,我的宝贝就是衍衍。
可是,在我还无法保护我的宝贝时,他被人抢走了。
送走他的人是我的父皇,抢走他的人,是雍州之王。
可笑的封地之制,可笑的义兄弟!
那一日起,我决心将这一切打破。
后来,我遇上了那个少年,小小的年纪,一脸倨傲,显然就是没经过风浪的小屁孩,他紧紧抓着他父亲的手,好像在护着他的宝贝。
他的父亲,就是他的宝贝吧。
慕卿阳,那个小小孩抬起脸来,与我的衍衍何其相似,而他身边温文儒雅的男人,我认得--慕陨辰。若是他,便能解释那小小孩为何跟我的衍衍那么像。
我想撕了他的笑,明明是同根之人,为何他与我的衍衍却不同命?我的衍衍宝贝,在雍州,就经过得好不好?
看着那小孩贪吃的模样,我想,我约摸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卿阳很聪明,他有个奇才的爹亲,许多事情也一说就通。无论他是不是衍衍的双生兄弟,这个孩子若能为我所用,将来必是我的助力。
可是,我又不想他那么轻易的长大。
是的,在我的宝贝尚未回到我身边之前,就让这孩子,代替我的宝贝,做我的衍衍吧。
我这么想,也这么做。
是的,他就是我的衍衍,我的宝贝,我一个人的宝贝。
炎炎很皮,即便他日渐同我亲近,但终究还是孩子脾气,给他糖吃就笑容满面的,不过,老师确实将他教的很好。
前几日,我认了慕陨辰做老师,他说他用他所能想到的计策教我帮我,但求换得炎炎几日平静。
我笑着问他,老师以为我会对炎炎做什么?
他却道,我信,陛下不会。
他微笑说话的模样,好像把我的心思看透了一般,让我狼狈不堪。
不过,老师的确厉害,三两招术就摆平了朝中那些不满的人,我知道,从他身上,我可以学会很多。
他曾问我,为何不将这些教给炎炎。
老师知道,炎炎虽任起居舍人,但在宫中任职的日子,其实是跟在我身边学习。
我不可能将心中所想告诉他,只能说,炎炎太小,且我能护着他,又何必逼他长大?
老师又在微笑,他微笑着说:"陛下,您是君主,但却不能只是一个人,您既想这孩子成为您将来的助力,却又不愿让他太早懂得朝中纷争,那么,若真的有您用得到他的一日,他若还是今日的模样,您当如何?"
我不当如何,我只是照着自己想做的再做罢了。我抬头笑道:"老师不是希望炎炎可以平静度日么?"
我问这话时,向来波澜不惊的男子变了变脸色,才道:"也是,只是这平静的表象会散的过早吧。"
他转身告退的那一刻,我依稀听到,他说,他与我有相同的矛盾,都不希望炎炎太早懂事,却又希望他快点长大,只是他的理由远比我要单纯,他希望炎炎以后不要太措手不及。
起初,我没有懂。
后来,我懂了那个男人的话,也出了一身了冷汗。
炎炎很可爱,也很单纯,虽然他满脑子会有些小心思,也自以为藏得很好,但真的很好懂。那一日落雪天,我在雪地里写下的字,这孩子感动的如何模样,我一直都记得。冻得红通通的鼻头,还倔强的说他心里头第一名的是他的阿爹。
我笑,说我知道,所以做他的第二名。
可是,我怎么会愿意做第二名呢?
炎炎,你从未将我看清。而你若无法看清我的三分之一,你就没有这个资格站在我身边。
我知道,必须折去他的希冀,他的宝贝不见了,他才会长大。
亦所以,当我得知幽王派人刺杀老师时,只是犹豫了一下,最后并未阻止。
很久很久以后,当炎炎变成慕卿阳的时候,他问我老师过世前最后说了什么,我并未告诉他实话。告诉了他又会如何呢?这个慕卿阳,不是我的炎炎,我为何要对他说实话?
是的,我只对我的炎炎说实话。若他还是我的炎炎,我会告诉他。
老师临死前,其实并未说太多关照炎炎的话,他只说了两句。
第一句--卿阳永远都只是卿阳。
第二句--本是同根,何苦相煎。
两句话我都懂,却从未曾想,病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儒雅男人,竟看得如此透彻!
可直到他咽气前,我都不曾点头。只因为即便点了头,我也做不到的。
而我的炎炎,哭了整夜。忽然发现,是了,这才是我的炎炎不是么?我为我的炎炎的悲痛而难过,我抱着他,是的,这就是我的炎炎。
我的炎炎,应该是个会哭闹的孩子,而不是整天笑嘻嘻古灵精怪的。
可是为何,记忆里的炎炎竟也离得我那么远了呢?
再后来的事,多提无意,但有一点,炎炎确实没有辜负我的希望,我的心头之患,他一一为我剪除。我想做却无法提起的,他一道道折子呈上,一个个人员去走访。
不过四年,我眼睁睁见着从前那个嬉笑少年开始变得内敛,他嘴角的笑容,渐渐的,让我有见到老师的错觉。
但我知道,炎炎的倔强,他偶尔耍弄的小脾气,只对着我一人。
因为,老师死后,我--就是他的唯一!
就譬如--
我亲手为他做一道绿团子时,他脸上的笑不是假的。
我告诉他原孟必须死时,他当真同我闹了几日。
我将毓儿带去他府上时,他起初不乐意后来却很是新鲜的逗弄。
甚至,那些夜里,他在我身边,唤我的名时,他的声音,他的神情。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的炎炎,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任何人,都不能来分。
幽豫二州收复后,我很清楚地告诉自己,对了,接下来就是雍州了,接下来,就是他了!
故而萦晖告知炎炎要去雍州时,我并未阻止。该来的总又会来的一日,老师不是说过,他不是炎炎么?
可是为何,当他从雍州回来时,脸上的决绝却让我有一点的心疼。
我的炎炎,不是该笑意盈盈,很高兴的模样么?我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他都是我的炎炎,都是的!
可如此大的妥协,他却不愿要!他居然不要我的感情?这如何可以?
他说,他不是我的炎炎,他说他是慕卿阳。
他说从今日起,他不是我宠着爱着呵着疼着的炎炎,他只是慕卿阳,我的一个臣,仅此而已!
对,他......他不是我的炎炎。
他是慕卿阳。
如他自己所说,他是慕卿阳,也只是慕卿阳!
既然他只是慕卿阳,我--又何必对他好!
我的好,如同炎炎只属于我一般,我的好只属于我的炎炎!
炎炎,我等你回来,等你再一次,回我身边。
他回来了,或者说,我去接他了。
等在雍王府外,见到我的炎炎一袭碧衫缓缓走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小猫,模样十分可爱。他到我身边,抬头看着我,笑着说:"哥哥。"
可是,我为何要停顿呢?
我的炎炎,喜欢穿一身白衣,他笑的时候,或是清淡,或是促狭,而不该是......不该是......这样的甜?!
我点点头,拉着他的手,也看到穿着白衣走来的慕卿阳,他的脸上没有笑,他甚至没有看我,径自埋入了人群之中。
我瞧见他身后被人缚住的男子,恶狠狠的等着我的模样,他以为他是谁?事到如今,亦敢在我这林翰天子面前摆这种威风?我眯起眼,冷冷的打量他,雍宛韬,你终于......也有今日!
从前的从前,当影卫送上一份份调查时,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幽王豫王不过是小菜一碟,唯有他,必须要花心思把他拉下马来。
见他如此狼狈,我浅浅的笑起来,回头,想说,我的炎炎真厉害,替我办了那么多的事儿。
却见他,那双眼直直的看着雍宛韬,其中,居然有愧疚!有怜惜?!
对了,他才不是我的炎炎,他是慕卿阳。
是的,他是同我没什么关系的慕卿阳。就是这样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该与雍宛韬牵扯不清!
回京之后,慕卿阳收复雍州有功,迁为尚书令,统领尚书省事务。
慕卿阳,即便我信不过你,可你莫忘了,你曾立誓,对我一世效忠。
只是,我还想再信信他,夜半无人时,还是会想起,那个少年曾在我面前信誓旦旦的说,要作我的左臂右膀,若我要太平盛世,他定当努力达成;也还是会想起,他偶尔羞涩的笑容,以及偶尔怒目的可爱模样。
还是,想在信他一次。
所以,慕卿阳,你不该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不该的!
可是,我的期待,等来的却是他用我许下他的诺言来换得雍宛韬的活命;等来的却是他将我准备的两杯毒酒一一换成了白水,逼着我,实现我的诺言。
那一次,我彻底失望,也彻底明白,这个人,这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如今心里头,多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先是夺走我的衍衍,然后又将我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忠于我的人也夺走了。
我拿他的命作赌注,可卿阳,让我失望了。
彻彻底底的失望,自此之后,我知道,这个人,我已信不过了。
即便心里头,仍要尝试去信他,信他心里仍有我。
但我知道,他已不再是从前的慕卿阳,更不是我的炎炎!
这个人,再也信不过了。
他变了很多,朝堂之上,朝堂之下,皆是如此。
薛御史上折子参他,他不气不恼,还与那人把酒言欢。还对我说,薛凯所言,句句属实。
好,好你个慕卿阳,好一句"以色侍人胜之不武辱乱朝纲",当真是不想活了么?
当真以为,你若死了,你的誓言便可终止?
不,我不会让你有这么一日的!绝对不会。
我比谁都清楚,对慕卿阳而言,有桩心事,他一直想做,却未做。
那个人,如同雍宛韬是我的眼中钉;那个人是慕卿阳的肉中刺,幽王,害死他爹亲的人。我相信,他很乐意,将这人置之死地。
而我,也恰好可以借此,迫其余八州,将封地之权如数归还。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他想杀了幽王后俯首认罪,众人面前,罪证确凿,就算是一品大员的尚书令,也定然与庶民同罪,所以,我赐他一柄剑。
瞧见他接过那柄剑时,嘴角一闪而逝的懊恼,是在怪我将他的小心思识破了?打乱了他所有计划么?呵呵,他忘了,他终究是我一手教出来的炎炎,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又如何不知?
我说了,那誓言既然是他立下的,便一定,要达成。
可我却没想到,他还是走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抛下官职,走了!
慕卿阳,你欠我的太多!
要找回慕卿阳,其实不难。
只要我令下,暗探们不出数日就会给我个答复。
只是人既然走了,又何必留呢?
留他,我心中也有计较。从前心里还有些糊涂的,其实早就是个答案。
没有错,我可以允许你独自天涯,但你若同那人一起,我绝对不答应!
知道他果不其然的在雍宛韬身边时,我掐断了手中的朱笔。好啊,这放了一年的风筝,也该是收线的时候了。
我不懂,他为何不愿做我的炎炎?我们从前,不是很快了么?
那个立下誓言要护着我的少年哪里去了?
那个曾说过要将我放在第二位的少年哪里去了?
我要他只做我的炎炎,守着他从下的誓言。
可他,却说,那些誓言是炎炎做的,不是他慕卿阳。
不是!
他在否定他的一切,至少,是过去的一切,与我一起的一切!
我的激动在他眼中只是做戏,好吧,那就是在做戏,所以我笑问他:"你是如何看出朕在做戏给你瞧的?"我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只是戏。
在他眼中真实的只有雍宛韬,可恨的卿阳,居然为了那个人来与我做交易?为了那个我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人!
我笑,真是一笔好交易啊。
真好!
从前,我总以为终有一日,我亲手教导的他能看透我的一切,能捉摸到我的心思,可他,从来未曾明白我,也从来未曾努力的想要去明白。
因为如今的他,心里眼里都是那个人。
这一场注定是输的仗,我不打,我是林翰的皇帝,我的词典里,容不下失败而字。
可他,不懂,只当是,在做戏。
我的儿子很聪明,萧毓,若他不是华冉的外孙,我定会让他最后坐上皇帝的位子。那一日,他告诉我,是他老师的寿辰。
不知为何,转念之间,竟想起从前时候,那个少年笑起来的模样。
更不知为何,会去了尚膳局,如同从前一般,煮了一碗寿面,走从前走过的路,希冀可以看到少年从前的笑靥。
当然,我知道我不会看到。
只是,我没有料到,我看到的,竟是他在门口,同别人嘻嘻笑。那个人,好生熟悉啊!
慕卿阳!慕卿阳!你确实,不是我的炎炎。
我的炎炎,怎会伤我呢?
我将那碗半冷的面让人煨了下送去给萧衍,他果然笑得很甜的过来,我问他:"炎炎,好吃么?"
他点头。
我在问的,究竟是哪个炎炎呢?
究竟,是哪个呢?
我知道答案,却不愿戳破。
只因为戳破了之后,什么,都不会再剩下。
后来的后来,他走了。
这个答应要护我一生一世的人,走了。
我要他实现他从前的誓言,将他葬入皇陵,等有一日,可以同我共眠。
再后来的后来,萧衍告诉我,他与雍宛韬的话,那"死同穴"的话,不过就是一簇发而已,我还不在乎!
我堂堂林翰天子,怎会在乎这个?我拥有的,是他整个人!而不是一簇头发。
是啊,难道不是这样么?
我有的,难道不是他的全部么?
或者说,我从前拥有了他的全部;
后来,我一无所有......
慕卿阳--非正式番外= =
恩......好吧,迫于某人的命令......我写!
于是开始感触......当初重新设定这个故事的时候,不该那么干净利落的把以前的东西删掉的。。。今天要写的东西明明两年多前就写过一遍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哀怨。。。努力回忆。。。
最开始想说的就是,这个番外只是某人怨念的产物,与《慕卿阳》这个故事,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