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小腹一阵坠胀,把杯子放在桌上起身,准备去解决一下,他向对面的家伙打了招呼,后者说到伤心事仍在继续灌酒,看样子是算准了兰堤尔不敢再回来。
艾文打开门,它发现难听的吱呀声,在夜晚有些怵人,外面是一片黑暗,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微弱的星光投入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
还好巫师们有着相对不错的夜视能力,虽然还不能和吸血鬼相媲美,这也是他回来时竟毫无所觉地被一个有力的手臂一把捂住嘴,连挣扎的份儿都没有就被拖到草丛里的原因。
"听我说听我说,"身后的男人小声叫道,"别动,巫师,我遇到了点儿麻烦!"
他放开他,艾文张大眼睛看着这个妥芮朵族的血族,忍不住叫出来,"见鬼,您又回来干什么!"
"有人要杀我!"兰堤尔小声说,一边做出希望他小声点的手势来。
"这里的人也要杀你!"艾文说,挣扎着站起来,血族的力气很大,他感到自己的身上一定瘀青了。"您最好离他远点儿,他喝了点酒正在回顾他的情史,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你......"
"可是长老会派出了杀手!"兰堤尔绝望地说,"是个冈格罗族的家伙,就是那种会长着猫眼啦,老虎尾巴什么的怪胎!"他伸手夸张地比划,"我刚才想穿过丛林到大路上去,可是在一个泥巴洞里碰到了那家伙,他想杀了我,然后吸我的血!这会儿血族们也都疯了,想要得到力量以自保!疯狂是一种传染病,但总不该把矛头指向自己的同伴,不是吗?"
"是你的所作所为连累了他们!"艾文说,又重复了一次,"你最好快点走,他会杀了你。"他不安地看了眼亮着灯的旅馆,丁维尔的酒量相当不错,而且他们刚才正在聊天,那个人不见自己回来,多半会出来查看,全副武装的。
"克莱多也会杀了我!"兰堤尔叫道,"上帝啊,撒旦啊,我该怎么办!"他拽住艾文的衣袖,"你得帮帮忙,巫师!"
"我自身难保!"艾文奋力把紧抓着自己的吸血鬼扯开,可是一点也没成效,"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和一个吸血鬼猎人一起喝酒的!"他质问,虽然省了今晚的饭钱,当然这点他聪明地省略了过去。
"可是你不能见死不救!"兰堤尔说,"我从没这么倒霉过,天哪,克莱多要过来了,他铁了心要杀我,我打不过他,他比我大一百岁呢,重要的是我们妥芮朵族从不喜欢野蛮的打打杀杀!那个吸血鬼猎人就更可怕了,是群一点审美观都没有的莽夫!"
"他和血族有私仇......"
"当然有私仇,谁没点儿私仇呢,不然我干嘛要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杀死人类,还被长老会追杀?"兰堤尔哼了一声,"他就算被血族害得家破人亡,我也没有义务束手待毙,难道我被人类杀死的那些朋友就可以不做数?"
"但我看你除了束手待毙外没什么别的办法了......"艾文还没有说完,兰堤尔一把拽住他,尖利的指指抵在他的喉管上,冲另一个方向大喊大叫,"停下来,混蛋,不然我杀了他!"
他怎么就用我做人质做得这么理所当然,艾文想,兰堤尔弄得他呼吸困难。不远处,丁维尔站在一片黑暗中,手里拿着被祝福过的剑,没意外应该是银制的,那种纯粹的金属会让一切黑暗生物不好过。
"艾文,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丁维尔说,"但我当你是朋友。但你为什么要和那些肮脏的生物混在一起呢?"
显然他都听到了。
"上帝导人向善。"艾文面不改色地说,"我猜他是个好人,上帝会原谅所有基于善意立场的行为。当然如果你坚持要杀死他,我也不会阻拦你的。"这些年对于黑暗生物的捕杀让他养成了谎话张口就来的能力。
"放开我,兰堤尔,"他小声警告身边的人,"你要倒霉了,但是别连累我,我还很年轻呢!"
身后的血族猛地一动,艾文感到一阵冲击,视线的一角瞟到另一个黑色的影子忽地掠过,在另一处黑暗的角落站定,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
兰堤尔一把推开他,但显然是为了另一个敌人的出现,巫师想他恐怕就是兰堤尔说的冈格罗族的杀手了。他后退两步,丁维尔的剑已经出了鞘,正脸色难看地看着这一幕--两个血族就很麻烦了。
"我说怎么又回来了,竟然有帮手!"他恨恨地说,兰堤尔沉吟一下,觉得没必要澄清现在这团乱七八糟的关系,混战比一对二的车轮战更容易逃命。他紧盯着黑暗里的血族,他看起来像一只豹子多于像人,他知道他后面还有一个可以附带攻击的尾巴。
"你离好离这里远点儿,"他说,"我有帮手!"
叫克莱多的吸血鬼一愣,他已经看到了另一侧像吸血鬼猎人的家伙,他是兰堤尔的帮手?另一侧,丁维尔以为他说的"帮手"是指艾文,所以一时没有出言反驳。
冈格罗的族人想了一下,决定先下手为强,他沉声开口,"兰堤尔,长老会一致通过对你的格杀令,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的报复行为将有害于血族的存续。就个人而言,我理解你的愤怒,但并不是因为理解就可以原谅。"
话还没有说完,他闪电般地冲向丁维尔。
诡计得逞。
虽然丁维尔知道血族内部也有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可必竟他们全是异族,所以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这两个身为同伴吸血鬼演了场戏把自己骗了!--因为兰堤尔迅速向自己冲过来,他的动作起到让两人同时误会的效果!
--丁维尔以为他要和另一个血族一起攻击自己,而克莱多则以为他在向丁维尔求救!
艾文站着没动,看着三人迅速战成一团。
人类看血族的战斗并没有什么很好的视觉效果,在这趟旅行之前他已经封闭了他的大部分异能,所以这会儿他只看到一群混乱的色彩而已。
至于那个吸血鬼猎人,在这样的混战中绝讨不了好去,虽然他身上有防护也有圣水,可吸血鬼确实是远远强于人类的生物,而且现在是夜晚。
他看了一会儿,周围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风声呼呼地刮过脸面,月亮紧紧躲在云层之中,村镇关门闭户。
恶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憎恨吸血鬼的人类,希望找到自己感情的妥芮朵血族,和一个想要维护全族生存的冈格罗血族。
他转过身,决定还是离开,最终哪一个活下来,他都不会太好过。
为自己理念战斗的生物到处都有,毫不新鲜。有时候虽然敌对,但至少是比那些被迷惑者更值得高兴的存在。
他远远仍能听到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浮着,他来到村边,准备雇一辆马车早些离开这里为上。最麻烦的情况是丁维尔活了下来--他对自己有敌意,而猎人本身不可怕,可若是被村民知道,光是用想的他就打寒战。
马车并不难雇,虽然车夫相当不情愿在这样的夜晚赶路,但到城市里一路都是大道,所以收了钱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艾文拎着包袱,在车子的角落里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一片黑暗中,他可以感到马车震动的颠簸,听到车轮与石子摩擦的声音,车夫不时的马鞭声回荡着。他静静凝视这片黑暗,夜风从破旧车厢的缝隙里吹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已经这样旅行很久了,并且希望还能有命继续旅行下去,在这片被残酷和疯狂笼罩的陆地。
马车上方突然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车子震了一下,车夫并没有停下车子,反而赶得更急了,这片土地的人都知道遇到麻烦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一只血淋淋的手扯开车帘,接着,一个男人整个掉了下来,狼狈地落在车厢内。他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开,满身血污,和几个小时前那个优雅温柔的男子像别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
艾文把视线移开,没有说话。兰堤尔闭着眼睛,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只要天亮前能找到地方躲藏。
沉默蔓延开去,两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谁死了,以及谁活下来。
这片土地就是这样,死斗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却又无声无息。像此时的车厢。
马车在黑暗的路上无声地行进,向另一片漆黑的土地疾驶而去。
活墓
"你知道血族被阳光活活烧死时的样子吗?"吸血鬼说,"我肯定曾听过那样的惨叫,虽然我已经活得太久想不起来了,但它偶尔会在一种叫梦魇的东西里面出现。并跟随我直到我死去。"
他继续说,"你知道让血族最痛苦的方法是什么吗?是被钢铁的棺材活活埋入地下,等待你的是永远的沉寂与发狂的饥饿,不会死去,不能移动,只能在地底惨号着品味绝对的孤独......"他露出一个笑容,忽略他的眼神,会发现他的五官相当年轻,"有时候我想,也许因为同样是血族,才能想出这样残忍的方法对待自己的同族,人类只会把我们烧死,而只有血族,才知道血族最害怕的是什么。"
他的对面,巫师正坐在那里听刚刚死里逃生的血族发唠骚,血族们总会因为活得过久对大部分事情态度麻木,虽然妥芮朵的族人一向比较富有激情,但艾文也知道他不致于闲到突然冒出这么大段感慨来。
他并不怎么想和一个在逃的血族搅在一起,来自人类的迫害已经足够难以忍受,再加上血族,他可不用嫌命太长了。
可是现在,既然上了他的车,艾文还是很客气地给他找到了一处暂离阳光的洞穴,以供他渡过危险的白天。这会儿天已经黑了,血族很快恢复了夜行性动物的优雅姿态,他刚刚猎食回来,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金色嗜血的光芒。
"历代被施以这种残酷刑罚的人为了防止获救,大都会被埋在一个固定的、有着森严把守的地方,"兰堤尔说,"但是在这片乱世,那里已经荒废许久了,血族在衰落,刑罚也久未执行,更没有人愿意去那里。"他的眼睛幽远地看着洞外的一片黑暗,飘浮不定仿佛能把那一切的最本质看穿。"我们始终不是人类的对手,但即使如此,我也想活下去......倒没什么太多的理由,只是求死是不道德的行为,不是吗?"他笑笑,转过头,盯着年轻的巫师。
"那么祝你好运,我只能这么说。"艾文说,"我这辈子送出过很多这样的话,没几个收到效果的,可能巫师在祝福方面容易起到反效果。"
血族站起来,仿佛没听到他类似于道别的话。"陪我去一趟死者之堡吧。"他说,"很近,不用半夜就能到,怎么样?"
艾文冷冷盯着他,血族可以看到他眼睛中黑暗中微弱的紫光,那是魔鬼的颜色,但巫师把它隐藏得很好。"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他说。
"我只是需要陪同,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兰堤尔说,"我始终是个血族,我不愿独自去那种地方。"
巫师皱眉,他自认不是个多么善良的人,但也许是在这片糟糕的土地上旅行太久了,即使身为巫师,在看到一次次挣扎后的死亡仍让他有些伤感,所以他救了这个血族,其实他心里清楚,这绝不是举手之劳--如果被长老会知道,自己的罪名同样不小。
但他无法拒绝他,他总是很难拒绝自己可以帮助的黑暗眷民。
至于死者之堡,艾文苦笑,兰堤尔多半觉得万一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会是个帮手,但在这年头,那里除了老鼠真的还有能动的生物吗,他觉得血族未免太乐观了。
实际上证明他估计的不错。
死者之堡是一个废弃之地,虽然在这黑暗被严格打压的时候仍没有人擅自闯入它,它就那样以破旧却巍峨的姿态伫立在黑暗中,像一只巨大的妖兽,危险地沉睡着。
路面满是杂草,踩下去相当柔软,可以见证无数次孤独的枯荣,铁门已经锈蚀成了看不出形状的碎末,墙角的几丝蜘蛛网死气沉沉地挂在那里,主人早已不知去向。
兰堤尔拉着艾文利落地翻进这曾经血族的重地,后者觉得这样的谨慎有些多余,这里不像有人留守,也许曾经有,但现在大家各自奔逃。
两人都有着相当不错的夜视能力,脚步落在地上一丝声音也没有,但仍把布满灰尘的走廊踩下几道鞋印,法师被灰尘呛的咳了几声,兰堤尔回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威胁的眼神没来得及送出去,因为他看到巫师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幽紫色的光芒,他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深的紫色,那是魔鬼的眼睛--巫师们是通过和魔鬼结契获得力量的--显然这里的环境也让艾文非常紧张。
带这么个家伙来果然是正确的,兰堤尔想,有了麻烦他肯定可以帮忙。他在一处墙壁前停下来,这面墙相当陈旧,挂着一副肖像画,一个头带白色花环的长发女子坐在那里,画面阵旧不堪,色彩褪得七七八八,只能隐约看到她穿着红色的长裙。
兰堤尔拿下画像,尽管他的动作十分轻柔,那里仍像小雪一样腾起一股灰尘,修长的手指抚摸过墙壁,"这里有一只。"他说。
巫师退后两步,他再一次见识到了这姿态优雅种族的蛮力--兰堤尔空手按了几下,墙壁像要被推倒一般晃动着,然后他开始用尖利的指甲抠下泥墙的灰土,并空手抽出已经松动的砖块,发出哗啦的声音,在夜晚格外突兀,引得一些老鼠狼狈逃窜。
他张大眼睛,果然,当抽出一层砖头后出现的并不是更多的泥灰,一具陈旧的铁棺慢慢暴露了出来。
那面棺材不大,刚刚够一个成年人躺平,看来血族们很懂得以节省空间的方法给他们的罪人在最大的不舒适感,棺材看上去相当沉重,可是那在兰堤尔手中却不费什么力量,他把它弄平,艾文注意到那些钉子铆得相当密,想必是怕里面的血族力气太大挣扎而出。
兰堤尔的手指在棺盖上摸索,拂去灰尘,轻轻念道,"末卡维族,希兰?尤维尔,杀亲......六百一十二岁......啧,是个麻烦的家伙!"他皱起眉,"但我可没精神再挖一个出来了,先就他吧!"
他用力朝棺材捶了一拳,艾文被吓了一跳,可周围黑沉沉毫无动情,只有老鼠的奔逃声。"被饿昏了!"兰堤尔表情轻佻地说,开始空手拽出那些钉子。
棺盖的四周都被封死,让人从外面尚有可能打开--当然也要花费不少力气,而从里面想弄开想也别想。
巫师站在那里,他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想帮忙,他无意识攥紧拳头,浑身紧绷,等待着待会儿的事情。
兰堤尔想找一个血族和他共同逃亡,这比一个人逃命生存机率更大,所以他找到了这片血族罪人的墓地。妥芮朵的家伙们果然富有赌徒特质,艾文嘲讽地想,只是不知道他的行为真的正确吗?一个以神经错乱著称的末卡维族成员,他竟然也敢放。
棺盖被打开。
艾文轻轻吸了口气,他看到了棺材里的东西。
那是只有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形象,黑暗生物的本质。确切地说,那是一个骷髅,它头上仍残留着些许毛发,是一种肮脏的枯黄,它的眼窝深深陷进去,只留下两个黑洞,它的嘴大张着,嘴唇翻起,露出两边白森的獠牙,是像到死都在想吞食着什么般的疯狂姿态!
它的体液已经完全消失,皮肤紧紧绷在骨头上,可那并没有留下血管或肌肉的痕迹,那里平板而光滑。一个脸色狰狞的骷髅,这是艾文脑子中唯一的印象。
"这位老兄可关的有些年头了。"兰堤尔说,不用看棺材盖上写着的年代也看得出来。
他迅速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不一会儿提着一只肥大的老鼠走回来,朝巫师优雅地微笑,"放心,我叫你来可不是准备给他当食物的。"
"我也不觉得你会大胆到拿一个巫师的血用餐。"艾文说,看到兰堤尔的手一使力,老鼠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鲜血从他白皙的指缝中渗出,在一片废墟中有一种凄艳的效果,颓废的贵族,他想起一些人曾经对血族的称呼,他低下头,看到鲜血顺着老鼠的尾巴落下棺材里骷髅饥渴大张的嘴里,这优雅漂亮生物的原形就是这样的,他想,光鲜的外表是他们捕食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