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曾经很傻,常常有一些可以证明这个论点的记忆片段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是三岁吧?家里住的还是平房,一排一排的那种,没有院子,一排砖房对着一排草棚,这样的格局势必造成邻居之间很熟悉。我家住在东头那间,几乎是在会说话的同时就背了下来我家的门牌号:团结北路三区90号。大概是父母怕我丢了才要我背下来的,万一遇到好心人还可以送我回家。
隔壁住一家都是生意人,不是什么大生意,只是在菜市场卖水果。当时并不知道这家人有多么令人厌恶,几乎天天往那家跑,只因为这家有个亮亮哥哥,附近几排房子只有他和我年龄差距最小,比我大一岁。
父母认为我喜欢去他们家是因为他们家有很多苹果,贪吃是小孩的天性,其实我是为了听亮亮哥哥讲故事。不知道他的故事是听来的还是自己编的,我相信他讲的每一句话,我觉得比家里《鞠萍姐姐讲故事》的磁带有趣多了。
他曾经告诉我:人在睡着以后,并且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就会变成骷髅。这真是一个没有办法验证的谎言,睡着以后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成骷髅,也不能看别人睡着以后是否变成骷髅。于是很多个夜晚撑住不睡,想等父母睡着以后突然睁眼,希望可以看见由骷髅变回来的一瞬间。每一次的尝试都失败了,可我还是深信他的话。
我并不确定为何对此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是因为把自己曾经的幼稚当作耻辱?抑或是人生第一次被骗让我对"人"的认识产生了实质性的转变?
多年之后,每当我在探求如今个性形成原因的时候,这件事是首先跳出来的,紧接着是一切的一切......
第一章
小时候我周围出现的似乎总是年龄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有的大很多。尽管他们长相不同,性格各异,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欺负我。为了欺负我他们想尽了办法,绞尽脑汁好像就是为了看我欲哭无泪的那一刻。带头的那个,现在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大概有十五六岁。那些小喽啰总是簇拥在他的周围,看到那个场景我就恶心。
那日,整个天都是红的,世界都快要被这血红色浸透了。他们又在大坝旁边的树林里玩着无聊的游戏,我突然想赌一把,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地走了过去。
他显得很诧异,盯着我看了几十秒都没说出话来。于是我先说了:"你敢跟着我从坝上过去吗?"这里的坝很奇怪,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石桩子,也就恰好是一个脚的大小吧。我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就直接朝大坝走了过去。
他仍然愣着,猛然反过神来的那一刻,跳了起来,三两步追了上来。他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会向他挑战。
少有的安静,喽啰们不再叫嚣了,只是慢慢地走过来,边走边观望。
我毫不忧郁地一口气到了第四个桩上,他看着湍急的水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上来了。我看了他一眼,继续一个一个桩地跳。一丝凉风拂面,在这燥热的夏天抚平了我的心绪,我只想闭上眼睛享受这可贵的一刻。然而几秒钟后,我却得到了更可贵的一刻......
他掉了下去,就那么轻易地永远从我的世界消失了。他在水中浮现了三四次便不知去向,据说后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没有人知道他死的真正原因,谁会相信他会死于一个跟四岁孩子的"决斗"?
之后终于过了平静的两年,只是每天跟奶奶呆在家里。奶奶原是童养媳,文化水平不高,但是由于无聊,读过许多书来打发时间。许多年后,才听母亲说起过爷爷奶奶的事。爷爷本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智商极高,长得也很帅。说实话,父亲和几个叔叔都相差甚远。可偏偏遇到一个又矮又丑的童养媳,还要大他好几岁。
爷爷17岁的时候,为了逃婚离家出走,这一逃就从繁华的洛阳城逃到了遥远荒芜的戈壁滩,并在这里扎下根,决定不再离开了。并且写信回家,明确地说为了逃婚不惜放弃万贯家财。长辈们无可奈何,美坏了他的三个弟弟,这是可想而知的。
爷爷的一时大意,在信中透露了地址。没想到奶奶竟拿着地址找了去,然后就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爷爷回心转意娶了她。
再说回我小时候,奶奶是很喜欢小姑娘的,觉得打扮起来很漂亮,不象男孩子换来换去就那么几种暗色的衣服。无奈我是长孙,几个叔叔姑姑也不争气,家里都是男孩。看见我不喜欢出门,正和她意,就把我的头发蓄了起来,直到腰间。每天早晨,甚至于整个上午做的事情都是给我梳头,每日一个发型,也真难为奶奶能想得出来。
爷爷家基本都是竖版繁体文言文的书,能有一些古白话的已经算是最好懂的了。每天睡到天大亮,然后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看书一边任由奶奶梳头。奶奶经常看着我喃喃自语:一定是投错胎了......
我下午的工作则是做花肥。首先把吃剩的羊骨丢进火里烧,烧到一定程度后用锤子砸成小块,然后依次放进十几个研钵里碾碎。最开始是石研钵,然后是木研钵......记得最清楚,最后一个是磁研钵,可以把骨头磨得很细,明明是烧成了黑色的骨头,却又能被碾成白色。只有那几盆比较娇贵的花才需要这些花肥,其它的则是一盆盆的仙人掌、仙人山、仙人球、仙人指......我讨厌生活在无数的刺中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时常忍不住去摸那些刺。小心翼翼地摸,但无论多小心,每次总会有0.01秒的疏忽,一个血珠一下冒出来。那时我便会仔细地欣赏这个血珠,真的好圆啊!
有一天,父母来接我了,想让我去上学,城里的教学条件好,这戈壁滩上连个老师都没有。奶奶哭了,说我年龄还不到。他们争论了很久,母亲说这一批恰好赶上了全校最好的老师,错过很可惜。奶奶为了我的前途,还是忍痛让我走了。
走之前削掉了长发,一簇簇头发飘落的时候,感觉快乐也仿佛在一点点离我远去了......
第二章
第一次去上课是母亲送我去的,学校离家并不远,以我的速度大概走路半小时可以到。尽管是早就说好了的,可是临到门里班主任仍然在尝试将我拒之门外。她说话很不客气:这么个小不点到我们班不就是来往下拉成绩的吗?连学前班都没上过?......我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她的嘴一张一闭,也没有去听她接下来都说了些什么。最后她说:看他还算老实的样子,能不调皮捣蛋也可以。于是我进去,母亲走了。
教室里乱哄哄的,真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第一天来上课,他们可以一下子就打得火热。老师让所有人走到走廊里,靠着墙站成一排,按高矮个排座。虽然老师叫我小不点,可我的身高在班里算是中等的了。
逐渐我注意到一个人在向我这里移动过来,说移动是因为他每过来一点就需要说服一个人。一直到我旁边,停了下来。我这才仔细打量他:他明显比我高一大块,却故意蜷着腿。瘦干干的,剃的是平头,最容易记住的是他那双吊吊眼,真是吊得很厉害----往下吊。他冲我笑,于是吊吊眼就眯成了一条缝,嘴咧开了却只能露出上面那排牙。再仔细一看,好像不是露出来的,有点像是用上牙咬着下嘴唇。
他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雪!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许磊啊!没想到如此干瘦的力气倒不小,差点把我拍倒在地下,也没想到他这一喊竟然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留着标准学生头的女生地走了过来,就好像是个大姐,很关怀地问我:他欺负你了啊?不用理他,以后他再敢对你凶你就告诉我。接着转向许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在幼儿园还没当够霸王啊?以后小雪就是我妹妹,你敢欺负她小心我收拾你!
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我是男孩。走廊里顿时又炸锅了。
"哪有男孩叫小雪的?"
"我表妹小名就叫小雪。"
"我家的猫也叫小雪。"
......
我叫小雪,是因为我是在小雪那天生的。不过懒得跟他们解释,也不屑于解释。最后还是跟许磊做了同桌,但是没怎么说话,一整天我都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雪山出神。这么做会让时间过得很快,雪山很美,怎么看都看不够。以前在奶奶家不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无尽的戈壁沙漠,而这里有雪山,很纯净,反射着太阳的光有些晃眼。
遐想被他打断了:"你咋这么笨呢?我妈妈和你妈妈是一个单位的,现在想起来了?我妈妈告诉我,你妈生你三天以后带我去看过你。本来她们说好如果你妈妈生的是女娃娃将来就给我做媳妇的,真可惜啊......"边说边用舌头舔着下嘴唇,就好像在幻想着什么美食。
从此以后我便不得安宁,他就像长了一百张嘴,在学校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没到家母亲就全知道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因为没有写作业的习惯,而偏偏又遇到一群严厉的老师。对我的惩罚其实很简单,就是拖出去......我总是紧紧地抱着桌子腿不放,于是老师就会找几个人把我连桌子一起抬出去。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走出去在操场边的长廊石凳上坐下。长廊只是水泥砌成的框架,本应该由花藤盘曲缠绕从而遮荫用的,然而当初设计的人并没有考虑到这干得几乎要爆裂的土地上如何能长出矫揉造作的花藤呢?我暗笑,还不如种些仙人掌呢。想到仙人掌就又让我想起在奶奶家度过的那段快乐的时光,又能想起梳子从发根直到发梢滑过的感觉了,甚至几乎听见了梳子与发丝摩擦的沙沙声。
这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上,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里多热呀!下课了,我们回去吧,下节是语文课。"
他的话让我无法抗拒,我站起来很听话地跟他走了。走到楼下他突然说:"等我一下!"然后飞速跑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真是不公平,同样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有的人天生运动神经就比别人发达,他不仅跑得快,连跑步姿势都比别人好看。
正想着他已经跑了回来,递给我一支绿豆冰棍:"在四十多度的太阳下晒了快一个小时,小心别中暑了,听说地面有六十度呢。你跟我不一样,一看你就好静,不像我每天疯跑惯了,身体皮实,所有人都中暑了也不会轮到我。"
他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掏出手绢递给他。他拿着并没有用,而是撩起衬衣,用衣襟的一角擦了擦。
"这么干净的手绢弄脏了多可惜。"
"手绢本来就是要被用的嘛,否则我带着它干什么?"
"呵呵,我还忘了提醒你,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把手绢拿出来,他们又要嘲笑你了。"
我突然眼前一模糊,泪珠已经撑满了我的眼眶,我用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脆弱,哪怕是在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面前。我知道此时我在笑,没有出声,只是抿着嘴浅浅一笑。他也很理解地笑了笑,没有再说别的,用胳膊搂住我的肩,手稍微用了点力捏了一下我的肩头。这是很有安全感的力度,不会重到让我感到疼痛,同时又把友情通过这力度流露了出来。
我们一起朝教室走去......
第三章
一进门打眼就是许磊不怀好意的笑,于是放学后我悄悄跟在他后面,我敢打赌他又去打小报告了。果然他径自走向了母亲的办公室,我在门口就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阿姨,你不知道小雪今天没写作业又被老师骂了。阿姨你真该好好管管他,以前还就是不写作业,今天我看见他竟然跟程锐那个小杂种混在一起......"
母亲突然变得很严厉:"这么小怎么学会骂人了呢?你知不知道小杂种什么意思就乱说!"
"我妈都告诉我了,程锐没有爸爸,他妈妈十九岁就生了他。贱人的孩子就是小杂种......"
我不想听下去就走开了,以前无论许磊如何在母亲面前说我坏话我都是一笑置之,只会在心里鄙视他,然而这一天我内心有了愤怒。这却同时让我对程锐有了一点了解,之后我们熟悉起来,我却始终装作不知道他的事情。
程锐当了体育委员,这是意料中的事,根本想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他的声音很洪亮,每次带队他自己喊的口号比全班一起喊都要响。不久他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做了学校体育部的部长。很喜欢课间操的时候看着他集合全校的队列,下达口令,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在指挥着军队。
每天放学我们都会一起走一百米,然后到岔路口的时候分开。他很认真地对我说:"那些老师对你态度不好就是因为你小,怕你成绩不好影响全班,你回家以后还是多用点时间学习吧。我知道你没有上过学前班,没有写作业的习惯。不过现在都快一个学期过去了,也该养成习惯了。"仍然是让我无法抗拒的话,这天我写作业了,一门一门认真地写完了,一直写到10点多。并不是因为作业多,而是我写字慢,一笔一划地写,并且写得很用力,就好像恨不得要把笔尖折断。写作业真是很乏味的事情,不过一想起他的话就又有了继续的动力。
这么久就只学了拼音和十以内加减法,想赶上去是很容易的。期末考试每门考的都是全班第一名,程锐却只是二三十名的成绩。我正在想要不要安慰他,他却兴冲冲地跑过来抱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那群老师现在喜欢你都来不及呢。"
这一天是一月五号,第一个放寒假的日子。我们照常一边聊一边走到岔路口,又站在那里聊了一会,依依不舍地,谁都不愿意先说要回家。因为这个小城的冬天格外冷,通常都是在零下二十到零下四十度之间,所以寒假一放就是两个多月,也就是说我将有两个多月看不到他了。
实在是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时间,我走出十几米,他突然追上来:"我还不知道你住在那里呢,今天我陪你回去吧。"
"好啊,不过你回家晚了,你妈妈不担心吗?"
"她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没有关系的。而且现在是寒假了,就放松一下吧。"
真怕他刚才听了我的话就真的回家了。我们用最慢的速度向我家走去,在离家还有几十米的时候,田琪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手里那着一根木棍,棍上盘着一条小蛇。
我一惊向后退了好几步,没有站稳,猛地坐在了地上。田琪住得离我家不远,知道我怕蛇,竟然被他抓到了一条蛇来吓我。动物中我唯独怕蛇,以前住在戈壁的时候,晚上时常听见狼叫我都没有害怕过,但是我书上看见蛇的图片都会把书扔掉。
程锐一把抢过木棍,用力地向远处甩出去。接下来便是田琪一声声的惨叫,程锐先是一拳将他揍倒,然后拳头便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我没有立刻上去拉开他,直到感觉田琪受够了惩罚,才拽拽程锐的袖子说我们走吧。
他沉默了一会,问:"他经常这样欺负你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哪有那么容易经常抓到蛇啊?"我微笑着回答,想让他放宽心。
"不管是不是经常,只要有这个可能就不行。从下学期开始我每天陪你回家吧,反正你家也不远。"
这回我没有再假意问他的母亲会不会不同意,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有了他在身边田琪那些人估计都不敢再靠近我十米以内。
他在我家里玩了一会,父母对他都很热情,后来是父亲骑自行车送他回家的。晚上听见父亲骄傲地说:"我儿子就是会看人,这个朋友值得交,程锐这孩子这么小就很懂事,真是难得啊。"
母亲把他拉到一边说:"你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啊?是程新亚的儿子。真是可怜啊......"
父亲一皱眉,只是说:"哦......"就结束了这次谈话。
第四章
这个寒假感觉很漫长,每天能见到的就只有雪。有时候早晨醒来甚至推不开门,房子几乎要被雪埋起来了。这里的雪与别处不同,在整个生与灭的过程中始终洁白无瑕。后来去过许多城市,也遇到过无数场雪,然而那些雪生来纯洁,融化之时便成为了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