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柔得出水的女人,跟罗老太太可不一样。
罗永强想着,他也不像她,他没有那么重的记恨,他只不过是念想,不断的念想。
谢明宇走进疗养院,护工跟他说罗老太太已经休息了,他趴在门上的玻璃口,只看见一个缩成一小团的背影。罗老太太活着,并且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他还是头一次知道。他终于觉得他不那么明白罗永强,他甚至不知道他又去哪了。
27
他就站在自己门口,按铃,倒退一步等着开门。
谢明宇没多想就从电梯口冲过去,手里的钥匙甩到一边,张开胳膊横拦到他肩膀上,要抓住他。罗永强适时弯腰,往后一缩再站起来,眼神扫过张胳膊伸腿的谢明宇。
他站立的姿势很工整,眼神也很生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客气。"证件。"罗永强说:"我的证件都在你这里吧。"
谢明宇听见就醒悟过来,他沉着脸,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罗永强被苏珊娜推出来的时候,让他给逮住了,他的证件的确扣在他这里,驾照,护照。过去这段日子他用不着,谢明宇也没想起来给他。
现在他要用了,许巧玲像是说过,让他一起回加拿大。
谢明宇请他进屋,请他坐,给他倒茶。罗永强端坐在他的沙发上,第一次人模人样的呆在这个建筑里,他表现的很自然,目光平视,扫过窗户和卧室,没有波动。
过去,在这里发生的林林总总,像是没有留下任何回忆。他微笑着,看着谢明宇走过来,把证件丢在茶几上。谢明宇绷得很紧,强压着每一根筋肉的冲动,他手还摆在茶几上,抬头看着罗永强。他还是瘦,两颊都有点陷,但是精神了很多,额头和眼睛都带着光彩,看久了觉得和暖。
谢明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跟他说"我放你走",切断了他们之间不堪的联系,然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活过来的罗永强。
健健康康,自自然然,再也没有沉沦于生活的迹象。
这说明什么?应该把他交给那个女人?
谢明宇忽然打了个颤,有一股酸痛的情绪从胸腔升起来,沿着鼻梁蹿到脑子。他觉得压抑,调适了很久才能保持声音的正常。
"什么时候走?"
罗永强接住证件,但是拿不到手里,谢明宇在那头攥住,攥得铁硬。
"明宇。"罗永强叫他。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反而没有对着许巧玲那么尴尬,曾经遭遇的,互相折磨的,留不到记忆里。再见面,他只会扑过来想抱住他,不会跟他说重新开始。
罗永强来这里之前去见过许巧玲,没有病人的身份遮掩,就那么一览无余的站在她的门口。时隔多年,一事无成的站在曾经的爱人面前。
尽管都想开了,还是有点脸热,他把手指蹭在鼻梁上,许巧玲看见就笑了。
"你还是老样子,从前你就跟小孩一样,想起什么就是什么。"许巧玲拉着他进屋,面对面坐下,四只手紧紧挨着,盯着他看,边看边笑话他。"真是个少爷命。"
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们像是回到了过去,坐在出租屋的床板上,开着电饭锅煮面条。许巧玲给他洗洗不出来的脏衣服,他光着躺在床上,时不时蹭到她胳膊下头,翻过来看着她笑。她的手指关节搓破了皮,罗永强抓过去,小心的吮干净血迹。
他掂着许巧玲的手,手掌细白绵软,很多年没沾过粗活的手。
她还是那么素净,指甲修剪整齐,一点颜色也没上。罗永强想着,如果他现在要找女人,肯定不能找这样的良家妇女。
他们回不去,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找不到,挽不回。
许巧玲试着抱住他,胳膊揽在他脖子上,身体适度的贴上来,然后她就哭了。罗永强明白她哭什么,他拍着她的脊背,让她在自己怀里舒舒服服的哭了一场,为所有的失去。那不是谁的错。
"你是爱他吗?"许巧玲哭完了,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抹干净眼泪,然后问他。
"哎?"罗永强愣了一下,完全没有刚才拒绝她的顺畅。
许巧玲反复的摸着他的手背,从手背往上,摸到他肩头偏下位置,捉紧胳膊。她想起来他给她展示肌肉的样子,少年人的线条到现在也实实在在的厚重了。 回忆太多,嘈杂的拥堵了思绪。不想放弃,真不想放弃。她抬头看他,跟他说:"罗永强,你不跟我走,你就得过得比跟我走要好。别让我再看见你不过活人的日 子。"
罗永强点点头,笑着说,好。
然后他就来找谢明宇,要他的证件。谢明宇瞪着他,说:"好啊,我送你去吧。"他不是没查过许巧玲,她定的机票就是今天。
罗永强还没来得及拒绝,谢明宇拽着他起来,问他去哪,去她酒店还是机场?这会都晚了还是机场吧。罗永强想要喊住他,他絮絮叨叨的说你拿着驾照也没用,你又没车,给你省点打车钱,去了加拿大也不好混,不能光靠着女人养,她要是再遇见一个小白脸你就没活路了。
罗永强歪在车座上,听着他说,不吭声。
至少有一件事是他的错,他从头到尾扭曲了谢明宇的人生,恶意,并且收效长久。谢明宇恨他,这么久以来执意的恨着他,追着他,无论怎么对付他都觉得不满足。罗永强不知道要怎么让这段纠葛也成为过去,他闷声不响,看着高速公路飞驰过去。
他们不是回不去,根本无处可回。
28
车下了机场高速开始不走正道,沿着小路拐出去,冲过路边停车位,一直开到停机坪的围墙外头。
罗永强应该有所疑问,但是他一路都没有开口,也错过了问他的时机。他甚至没有转头看谢明宇,光是伸手拽过来自己的证件,开门,打算下车。
他愿意把他丢这,他就从这走。
没打算再见许巧玲,也不打算再跟谢明宇经历一段回程。懒得说明,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什么都别说。
车门开了一道缝,再推一把就是外面。罗永强一瞬间有点放松,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终于也要过去。外面是机场,是一片广袤的地面,有直通远方的大道和能够去得更远的班机。
谢明宇从他肩膀上伸手,抓在门上,狠狠拽住。"嘭"的一声。
罗永强还没反应过来,谢明宇已经卡住了他的肩膀和脖子,整个人贴到他背后,更把他往身上拖。他一直闷声憋气,这会喘息喷在罗永强脸侧,声音也带着粗重的质感。"还是不行。"他说:"我不能放你跟别人高兴去。"
罗永强眼前有点黑,耳朵里嗡嗡响,被他搂得发蒙。
恢复过来意识,发现自己正躺倒在放平的座位上,眼前是黑色的车厢顶,还有谢明宇的脸。他凑得很近,脸以鼻子为中心放大,鼻尖和额头都挂着汗水。车厢里有这么热?罗永强神游物外的想着,他觉得绝望,所以脑子停滞下来,愣愣的看着谢明宇。
谢明宇的眼神发亮,没有温度的光亮,说明他下了某种决心。
他压着罗永强,拽开他的腰带,车厢里伸展不开,他缩下去扒他的裤子,几乎是用扯的。罗永强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下身裸露出来,某些记忆跟着肌肤的触感一起复苏,有疼痛,有羞辱。
已经过去那么多天,这些天数里他没有让自己想起来,过去的就过去,他以为自己不再记得。
现在谢明宇再一次压在他身上,性器抵在入口,艰难的往里推。
罗永强抽搐一样后退,猛的坐起来,车厢里窄,没有地方给他躲。谢明宇膝盖跪到座位上,一拳揍上他颧骨。罗永强还想爬起来,谢明宇在他眼前晃着拳头,把拳头压到他脸颊上,往死里按住。罗永强的脸陷在椅垫里,通过挤压变形的视线看着他。
谢明宇的脸色很沉,汗水更多,不停粗喘着。他不让他跟别人高兴,他留着他,自己也不高兴。难受成这样,这是干什么?
罗永强想起来许巧玲的话,许巧玲说谢明宇爱他。
罗永强心里想笑,也想哭。谢明宇把他腿抬起来,一条搭在车窗上,一条折在胸口,这个姿势让他觉得荒唐。镶嵌在他的车里,让他深入的进到肠道里。罗永强听见自己抽气的声音,在唇舌间颤动,合着谢明宇的喘息,充斥在狭窄的车厢里。
从车窗能望见机场上空的蓝天白云,那种空旷的感觉,让他从眉骨冷到尾椎,而刺激逆涌上来,潮水一样覆盖了全身。他发着抖,头皮绷着,脚尖也绷着。谢明宇滚热的身体压上来,汗水粘连在两个人之间,结合的部位更显得黏腻,每一次退出和插入,都带着淫靡的声息。
谢明宇吻他,扳着他的脸让他看窗外,有一架飞机滑过去。"除非我不要你,你别想跟谁走。"
谢明宇爱他吗?也许吧。可是他不需要。那架飞机里也许载着许巧玲,载着他多少年的念想。它们都走了,而罗永强不需要再来一回。
可能他需要活在念想里,感情一旦真实,就开始令人畏惧。
他抓紧谢明宇的脊背,他又热又重,压在身上的感觉强烈到不能忽视。身下的抽插还在继续,从快到慢,每一次都显得热烈和认真。罗永强用下巴摩擦他的脖子,用牙齿也蹭了一下,他的思维有点混沌,侧头看着他绷紧的颈部线条。
总有办法离开,不想回去,不想再陷入和他的关系。
车子驶离机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罗永强最后看了一眼暗下来的天空。他倒在谢明宇身上,对着他笑,手捉着他打方向盘的手,脚踩在他的脚上,用全部力气踩下去。
29
谢明宇记得那时候车里的静谧,像是有重量一样,压在脊梁上。
做完之后,两个人没有分开,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态,谢明宇低头看他,他把眼神错开。谢明宇可能觉得需要做点什么,他低下头,嘴唇落在罗永强的嘴上。
所以,这是一个吻。
嘴上的触感很轻,但是久久不褪。在冰封一样的沉默里,如同冰面上的风,无声的呼啸而过。而谢明宇很快就起身,体贴的帮他把座椅调回去,把衣服盖在他身上,什么也没说。
车开了,罗永强系了很久,没能系好衬衣扣子。从余光里可以看到谢明宇的侧脸,他目光坚定,执着的要把他带入自己的生活。从车窗里可以看见道路在眼前展开,曲曲折折,流光憧憧。
罗永强从骨子里发抖,他觉得畏惧,真实的,生硬的畏惧。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畏惧让他最终采取了行动。
整辆车冲下高速,翻了个身,扣在路边的沟里。翻车之前听见谢明宇喊了什么,他扒着他的手,然后两只胳膊都抱到他头上,试图护着他。罗永强往外挣,然后就是天旋地转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明宇最后想着,他其实真恨不得揍他,怎么就抱着他了。
不知道在路边躺了多久,恢复点意识的时候,正给人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往抢救室推。谢明宇偏着头,随着转弯左右晃,想找找前后都有谁。
前头像是也推着一个,进门的时候停了一下,挨近了看到上头躺着的人,看不清,只有成片成片的血,脑袋就是一个滚圆的血球。谢明宇有点吓着了,喉咙里嗬嗬的出声,想喊他。他转眼就不见了,推进去里面,帘子密密的拉起来。
谢明宇也推到地方,护士给他换上床,颠了一下,脑袋一黑,又沉到醒不来的梦里。
梦里看见罗永强站在一条冰河上,他说你看旁边这些河,一刻不停的往前流,这一分钟跟上一分钟都不同,甚至没有办法踏入同一条河流。谢明宇睁大眼睛,眼前血红血红的,什么也看不清。他伸手,想把他捞过来。
罗永强一直站着不动,他怎么也够不着。
罗永强低头看着自己脚底下,脸上有一种他不明白的表情,他叫他明宇,用异常亲切的声音叫他。明宇,你总站在这条河上干什么?你自己的河呢?
谢明宇跑过去拉他,走吧,这里都结冰了。罗永强伸出手,往外推他。走吧,这里都结冰了,从来不流动。
梦里的罗永强力气很大,谢明宇被他推了一把,猛然就摔出去。
后脑和后背沉沉的往下一坠,像是整个人掉落在床上,跟着惊醒过来。谢明宇突然睁大眼睛,倒把病床边上的人吓了一跳。罗永彬被吓到的表现,就是插在瓶子里的花歪了一支。他仔细把它正过来,坐到谢明宇面前。
"他呢?"谢明宇的喉咙很哑,说了几遍才说出来细细的一声。
"肋骨骨折,臂骨骨折,肌肉拉伤,失血过多导致休克。脑部轻微震荡,还在观察期间。"罗永彬一字不苟的背出来:"这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等你好一点,我再带你去看他。"
"他呢?"谢明宇又问了一遍。
罗永彬说话一直都很简约,他这么绕山绕水,一定有事。谢明宇奋力抬起来一只胳膊,想揪住他问。罗永彬沉默的看着他,看着他一厘米一厘米往高抬的胳膊。罗永彬的眼神有些湿润,乌黑乌黑的,甚至接近罗永强那种绵软。
谢明宇再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怜悯,比以往都盛大和深沉。
"他呢!"声音嘶哑着,开始带上酸涩的腔调。
谢明宇顽强的喊了很多遍,喊到罗永彬扶他下床,一边托着他,一边拖着点滴架子,慢慢走出去。走过长廊,走到尽头的病室。推开门,从屏风转进去,里面有张空床。
"他一直没醒过,抢救了两天,抢过来一口气。但是头部撞伤严重,医生宣布脑死亡。今天早上断的气,本来以为还留在这里,可能刚搬走。"
罗永彬木然的说着,谢明宇木然的听着,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摸到那张病床。他不停喘气,喉咙里撕拉着,张开嘴,无声的卡住,再没有一点声息。罗永彬觉得托着的身体一沉,开始往下倒,他用全部力气拽着,拽不住。
30
没个像样的葬礼,在本地烧了,骨灰运回去潮汕家乡。罗永彬其实无所谓,罗永彬他妈说人死归故土,一定要他送回去。
罗永彬他妈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嫁给罗老头子这么些年,每天照看着佣人侍弄三餐,以前是给老公儿子,现在是给儿子媳妇。罗永强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当她存在,罗永强死了,她倒替他说了句话。
谢明宇去过那间病房就倒下去,又抢救了一回。状况时好时坏,昏迷的时候一度很危险,清醒的时候非要叫罗永彬到跟前,罗永彬没时间总伺候他,派来陪床的秦扬被他揍了不少顿。秦杨也不是吃素的,忍了几回,趁着他迷糊枕头盖脑袋上就揍,这么打脸上没伤,光是闷疼。
谢明宇陷在床里,被子枕头堆在身上,拳头揍下来,脑袋不停的嗡嗡响,脑海整个摇晃着,一片红一片黑交叠闪过去。
世界早就倾覆了,只是没有现在这么明确。
他有几次一定要爬下床,去看尸体,不亲眼看见就不算。秦杨坐在床边吃水果,跟他说看个鬼,早他妈烧干净了。你当你睡了多少天了,再等着你看,都长蛆了。
太平间是冷藏柜,谢明宇只能想起来这么一句,脑子像是迟钝了很多,特别是对于眼前的事情,没有办法合理反应。
可能这些都不是真的,可能他还陷在梦里,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人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再也不会出现。这很不可理解,比他满身是伤的躺在病床上挨揍还要不可理解。谢明宇决定放弃思想,脑袋沉沉的往后放,睡吧,睡梦里丢了什么,醒来都在。
护士站在门口尖叫,秦杨最后才停手。罗永彬知道他干的好事,终于把这个前助理现打杂彻底踢出公司,虽说物尽其用,麻烦的人终究是麻烦。
谢明宇躺在床上,直视房顶。他脸色灰白,神情像是一片惨淡的水面,目光黯淡而专注。
罗永彬不耐烦的看着他,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一个死了的人。"骨灰盒送走了,他到底是罗家的人,要进祖坟的。"罗永彬觉得讽刺,罗永强再怎么不肖,还是姓罗。罗永彬虽然姓罗,到底是挂着,死的时候不知道能葬在哪里。
谢明宇缩起来,把手脚肩背和脑袋全部缩在被单下面,不出声,不听声。
罗永彬掀起床单,硬把他拽过来。"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谢明宇挂在他手上,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这句话,他怎么像是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