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赐半天没答话,小舅舅著急了起来,说,‘天赐!你可不要犯傻。他都想开了,你也看开些,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你觉得对不住他,以後多行善积德就得了,犯不著把自己搭进去!’
许天赐慢慢的点了点头。
小舅舅还是不放心,嘱咐了他半天,才离开了。
许天赐缩在那件干净的旧袍子里,舔了舔爪子,闭了眼,准备养足精神,第二天去寻那野蚕了。
可惜许天赐却不想,若是这野蚕这麽容易寻到,陈三郎还用得找他帮忙麽?
等许天赐累死累活的找到第十天的时候,终於明白陈三郎的用意了,这个人根本就没指望过他能把那种野蚕带回去。
这个人,根本就是在绕著弯子要他知难而退!
真正想明白这一层的时候,许天赐不是生气,而是难受,难受得连动都不想动了,就趴在树上,望著那些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的树叶子发了好半天的呆。
他嘴上说讨厌陈三郎,可这就好像小孩子新新的鞋子被人踩了一脚似的,所以大哭大闹的叫著你赔你赔,然後总想找个机会非要把人家的新衣裳也弄个大花脸才算甘心。
这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等过了几日,就又想著要找人一起玩儿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讨厌罢了,而这个陈三郎呢?
这个人,也许是真的很讨厌他,还很看不起他,可又有点儿可怜他,所以根本不想再瞧见他,用了这麽个法子打发他。
许天赐虽然生下来就没娘,但家里的人都很疼他,也都喜欢他,老一辈的规矩虽然严些,但对他也是很喜爱的,小辈们也愿意亲近他,所以许天赐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
就连陈三郎,最初的时候,不也给他好吃的,还抱他到床上,给他上药,还摸他的头麽?
也没欺负过他,也对他很好,为什麽现在反倒弄成了这个样子?
陈三郎可以看不起他,毕竟......毕竟他又不是人,只是狐狸。
世间万物,苦苦炼形,不过求一个人身罢了,他既然是狐狸,生来就不如人,陈三郎若是为了这个看他不起,他也认了。
可许天赐不愿意陈三郎讨厌自己,可怜自己,他说不出为什麽来,就是觉得不愿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许天赐在山里游荡了许久,几乎每一片叶子都被他翻过了,就为了找陈三郎给他的那种茧。
其实许天赐不是一只很有耐性的狐狸,可他这一次心里就好像憋著股劲儿的,想著要找到,一定要找到,然後带回去给那个人看看,让他说不出话来,让他还象从前那样摸摸他的头,给他好东西吃。他一定要让那个人亲口对他说,不再记恨那件事了。
可到了最後他还是一无所获,只是天无绝狐狸之路,一只路过的看热闹的喜鹊,反倒帮了他一把。
一只狐狸,整天在树上趴著翻叶子,这太希罕了,也太不象话了。好奇的喜鹊落在了他的头顶,歪著脑袋瞧他翻树叶。
结果没想到,这只傻狐狸居然是在找虫子呢,喜鹊撇撇脑袋,说,‘嗨!早说啊,害我看半天,还以为有什麽希奇事儿呢!’
他辛辛苦苦要找的野蚕,其实不过是鸟儿们的口粮罢了。
许天赐兴冲冲的把那些叶子上粘著茧的枝子小心的折下来,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匆忙的谢过了那只喜鹊,就朝陈三郎的家赶去了。
只是他还没进屋,就看到先前扶了他进屋的那个老婆婆正站在院子里和陈三郎说话,正说著,‘......她总得嫁人,十六了,不小了,再拖两年,就没人要了。孙少爷难道不好麽?人家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呀!’
陈三郎紧紧的抿著唇,许天赐看得出来,这人是在忍著怒气。
那老婆婆又说,‘她一个女孩儿家,在外面这麽些年,也很苦,总盼著你去接她,可你能有几钱银子?桑园也是孙家的,蚕种也是孙家的,你什麽时候才能攒下那些钱?你这一回出事,家里的银钱都被洗劫一空倒是事小,若是你丢了命,可要她怎麽活啊!她也不知道怎麽就晓得了,暗地里哭了好几天。照我说,还不如让她干脆嫁了孙少爷,这才是明白人......’
许天赐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这人家里也出事了,他怎麽不知道?
是了,他那一天清晨直接把这人送到了村口,连这人的家门都没进过,回去之後,又昏睡了三天三夜,自然是什麽都不知道的。
可这个人为什麽看起来好像什麽事都没有,也不和他说一声?还有,那个什麽女孩儿又是什麽人?
陈三郎一偏头,看到他缩在角落,吃惊不小,他献宝似的立了起来,把那些枝子摇给陈三郎看。
陈三郎愣了一下,慌忙伸出了手,拉住了那个老婆婆,然後比了半天的手势,那个老婆婆却又罗罗嗦嗦的吩咐了半天,这才意犹未尽的离开了。
陈三郎看著四周无人,赶到了他的面前,脱下了外面的衣裳,把他包了起来,带回了屋子里。
陈三郎把他放在了桌上,就拿过了那些枝子,只顾著细细的看那些粘在树叶背後的茧,再没有多看过他一眼。陈三郎先小心的剥掉了一个茧外面的杂丝,小心翼翼的摸了又摸,然後举了起来对著光转著看,许天赐当然不懂他是在看什麽,可也看得出这个人是又惊又喜,连手在微微颤抖了。
许天赐从来没看到这个人这麽高兴的样子,平常也不过摸摸他的头,对他微微一笑罢了,他没想到这个人真心高兴的时候,笑起来会这麽的好看,看得他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就好像敞开肚皮晒太阳的那种感觉,浑身的毛都晒得蓬蓬的,舒服得不得了。
许天赐心里也很高兴,就说,‘这些若是不够,我再去寻来给你。’
陈三郎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盯著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前爪,他抽不回来,就有些惊慌。
陈三郎微微的使了一点儿劲儿,他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然後又很不好意思的哀求道,‘你先松开好不好,我很疼。’
陈三郎疑惑的看著他,他悻悻的解释道,‘我是狐狸,又不是猫,你以为树很好爬麽?’
他就把爪子伸给陈三郎看,有些心疼,又有些得意的说道,‘你看,都挂破了,我可爬了好多树。’
陈三郎愣愣的看著他的前爪,他不好意思了起来,想要把爪子抽回来,陈三郎就好像突然惊醒了似的,把他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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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赐忍不住舔了一下自己的爪子,然後又问,‘你还有什麽想要的?趁早说啊,不然等我被舅公抓回去思过,你就见不著我了。’
陈三郎皱起了眉,他心虚的咳嗽了两声,扭扭捏捏的说,‘其实也没什麽的......’
他突然想到那个老婆婆的话,想著这个人藏在家里的钱财都被抢走,从今往後可怎麽度日?
他倒是可以从别处‘运’些金银珠宝来,可这麽做会不会给陈三郎惹上祸事?
陈三郎望了望他,又看了看那些暗青色的茧,好像下定了什麽决心似的,突然站了起来,许天赐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心就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陈三郎看了他一眼之後,就一声不响的出去了。
许天赐差点儿跌了个跟头,他气呼呼的想,真是的,就算是哑巴,打个手势也不费事吧。
许天赐咬著尾巴,十分不满的嘟囔,每次都把我一个晾在这里。
过了半天,陈三郎过来抱了他出去,许天赐颇有些受宠若惊。
陈三郎把他包起来抱进屋里,他倒可以心领神会,是怕别人看到嘛,毕竟狐狸该叼的是鸡而不是些乱七八糟的树枝子。
不过等他闻到香气的时候,似乎就有些明白了。
原来是开饭的时候到了。
陈三郎似乎有些累,就只是蒸了鸡蛋糕给他吃,自己却只是盛了碗白饭,还有些干菜。
鸡蛋糕上淋了点浇头,许天赐欢喜得直摇尾巴,他这些日子在山里什麽都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
如今突然看到这样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糕,只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陈三郎已经拿起了筷子,看他傻乎乎的不动,就点了点碗,意思是让他放开肚皮吃。
许天赐看著陈三郎碗里的白饭,又看看自己的碗,前面犹豫了很久,终於从碗中间划出了一小块,然後把碗推到了桌子中间,小声的说,‘你也吃点儿吧。’
陈三郎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许天赐眨了眨眼,忍不住又问说,‘你真的不要吗?这个闻著好香啊!’
陈三郎还是摇了摇头,然後就埋头吃著碗里的白饭,不再看他了。
於是许天赐嘿嘿的傻笑著,摇头晃脑的哼著没腔没调的山歌,心满意足的把那一整碗鸡蛋糕都吃下了肚。
陈三郎慢慢的吃著白饭,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似乎有什麽心事似的。
许天赐吃完之後,看著被自己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突然想起一件最最要紧的事,忍不住大叫一声。
陈三郎被他吓了一跳,筷子都差点儿摔到地上。
许天赐心虚的看著陈三郎,讪讪的问道,‘你家里不是遭贼了吗?怎麽还蒸鸡蛋糕给我吃?你光吃白饭也是因为没钱了对不对?’
陈三郎啼笑皆非的看著他,还是摇头。
许天赐慌慌张张的说,‘你不要骗我,我明明听到那个老婆婆说的......’
陈三郎笑了一下,放下筷子,做了个数钱的手势,然後把手一抓,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做著埋土的手势。最後才又从怀里做著摸钱的姿势,用手指作出拈了两枚钱的样子,另一只手拢成个杯形,然後把手里的‘钱’丢了进去。
许天赐张大了嘴巴,眨了眨眼,说,‘你...你居然这样藏钱?’
简直就好像狐狸一样,把捉来的猎物藏起来。
陈三郎点了点头,许天赐呆了片刻,然後很郁闷的说,‘你比我更象狐狸。’
陈三郎的眼里这回才真的算是有了笑意,许天赐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突然很想问问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还在记恨那件事,可话到了嘴边,他却又胆怯了起来,咳嗽了半天,说出口的却是,‘陈三郎,你以前见没见过这山里的母狐狸?’
陈三郎有些不解的看著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许天赐嘿嘿一笑,就和这个人说起了那些母狐狸的糗事。
说有一次某只母狐狸看上一个读书人,半夜去给那个书生洗衣,结果笨手笨脚的,把那人仅有的一件值钱衣裳给洗破了。
陈三郎看著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许天赐看著他的那种眼神心里就发毛,又仔细一想,不对,我怎麽能给他讲这种事,他一定会觉得我们做狐狸的都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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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赐想到这里,就咳嗽了两声,心想给你讲个厉害的,便说,‘我给你讲讲我天香姐的事,她在我们那里也算是了不得了的母狐狸了,你晓得她前後一共嫁了多少次麽?’
许天赐嘿嘿一笑,举起两只前爪在陈三郎面前摇了摇,然後才得意洋洋的说,‘厉害罢!她可是方圆百里都数一数二的母狐狸,多少人去求舅公,要天香姐嫁过去一次哪!’
陈三郎似乎被他不停挥舞著的爪子吓到了,咳嗽了两声,去拿茶碗倒了口水要喝。
许天赐越发的手舞足蹈,兴致勃勃的继续讲道,‘有一次她在河里洗身,有个打柴的瞧见了,那个人也真是蠢,竟然不顾死活的想强要天香姐。嘿嘿,他哪里晓得天香姐的厉害,结果做完一次,就剩了一把白骨在河边。’
陈三郎愣了一下,茶碗就端在手里,也不放下,就直愣愣的看著他。
许天赐心里咯!一声,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下来,暗骂自己,怎麽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
许天赐慌忙又向陈三郎解释道,‘他是起了色心,不怪天香姐要他的命了。我和你那次,是我把元气都给了你,你会活得比这村里的人都久,你不要害怕!’
其实许天赐也不敢确信到底是不是这样,可他一时心急,怕陈三郎对他再生芥蒂,就口不择言了。
陈三郎的脸色很难看,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摔在了桌上,许天赐的心被吓的猛地一跳,就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陈三郎看他这样,忍了忍,慢慢的呼了一口气,终於又把筷子拾了起来,刚要继续吃饭,许天赐胸口闷闷的,一时没忍住,就很委屈的说,‘我刚才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气了。’
这下可好,陈三郎连碗里剩下的饭都不吃了,沈著脸直接把碗收了回去,冲著他指了指门,然後就丢下他一个人在桌边,自己去了後面。
许天赐的心猛的一沈,只觉得好像突然被人定住了似的,浑身都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的看著陈三郎背对著他关上了门。
这才真叫祸从口出,他若是不提,只怕陈三郎还会听他继续讲那些母狐狸的糗事,然後时不时的笑上一笑。
最要命的,是他居然连著两句话都说错。
许天赐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了,他呆呆的看著陈三郎刚才坐过的地方,突然很想把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解气。
许天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追上去,或者就这麽回去。
他在桌子上想了半天,却还是犹豫不决。
若是就这样回去,他实在不甘心,可要他再厚著脸皮去找陈三郎,他又觉得很害怕。
他不是怕陈三郎要他的性命,而是怕这个人生他的气。
许天赐从来没有这麽害怕过什麽,可他一想起陈三郎当时的神情,就好像胸口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半天都上不来气。
许天赐心里很难受,就对自己说,我去找一找,若是找不到,我就回去了。
许天赐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後才想到还有蚕房没去过,就犹犹豫豫的摸了进去。
果然,陈三郎正坐在蚕房里,愣愣的看著那一张张蚕床,那只黄狗正趴在陈三郎的脚旁,脑袋就搁在爪子上,眼睛闭著。
许天赐突然觉得很难过,就说,‘你是不是很恨我?’
陈三郎回过头来,神情奇怪的看著他,那只黄狗也睁开了眼看著他,还殷勤的摇著尾巴。
许天赐不知道这个人是因为看到他还在这里所以奇怪,还是觉得他问的话奇怪。
许天赐眼巴巴的看著眼前的这个人。
陈三郎看了他一阵儿,慢慢的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一下,然後小声的问道,‘那,你还生我的气麽?’
陈三郎半天没动,许天赐的心就一个劲儿的往下沈,觉得很害怕。
陈三郎注视著他,突然抬起了手,比了比自己的嘴巴,然後摇了摇手,许天赐看得似懂非懂,就试探般的说,‘你,你不能说话?’
许天赐心里嘟囔著,我早就知道了啊?
陈三郎点了点头,然後又比了个九,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点了点头。
许天赐想了半天没明白,可突然想起之前在别人那里打听来的事,便恍然大悟的说道,‘你九岁的时候还是可以说话的!?’
陈三郎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又伸出一只手,也按在胸口,最後两只手并在一起,举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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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赐看不太明白,两只手并在一起算是什麽意思?他想了又想,竟然想起那个老婆婆的话,心里就很闷,不大高兴的说,‘你是说你和老婆麽?’
陈三郎奇怪的看著他,又想了一下,然後举起手,摇了一下,然後又按了按脚。
许天赐的眼睛跟著陈三郎的手,一面跟著说道,‘手......脚,啊,手足?那个女孩儿,她,她是你的妹妹?’
陈三郎点了点头,许天赐终於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眉开眼笑的凑了过去,说,‘原来是这样。’
陈三郎把两只手并在一起,一只伸出去,一只指了指了自己,然後咳嗽了两声。伸出去的手拿回来时,做出了一枚一枚点钱的样子,然後又点了点自己的喉咙。
许天赐心里一动,说,‘你......家里为了给你治病,把她卖给了那个孙家少爷?’
陈三郎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然後指了指他,摆了摆手,又使劲儿的指著自己,手攥紧了,一下打在了胸口。
许天赐这回是真没看明白,就只好傻傻的摇头,陈三郎瞧了他半天,无声的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许天赐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陈三郎点了点头。
许天赐欢呼雀跃的爬到了陈三郎的身上,说,‘太好了,我这下终於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