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留云和王公公对看一眼,琢磨明吾话里的弦外之音。
『还不是时候吗,扑了一头空!哎,明吾大师,您看我在後院里种的那棵梅树,怎麽还是不开花呀?』
梅留云的眉头轻挑了一下。
『那棵梅树...是施主从外地带来的,在这里水土有异,花期自然晚了。』
『是吗。看来那棵梅树还真是迟钝的紧啊。哈哈哈...』
梅留云心里一怔,这根本是拐著弯骂人。他转头和王公公交换了一个眼色,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朗声道:『时候不早,请容晚辈改日再来造访论禅。』
『还不快送千户梅大人、王公公!』明吾立刻派了几个弟子送客,锦衣卫缇骑於是依序鱼贯的离开寒山寺。临到门口,梅留云微微侧头一望,瞥见丰施主全神灌注的盯著棋盘,甚至懒得瞄他一眼。梅留云又转回头,大步迈出寒山寺。
多少岁月,他盼到的竟只有冷眼对待。
4
回到锦衣卫指挥衙门的路上,梅留云始终沉默不语。看著长官脸色寒若霜雪,一个千户副手:锦衣卫总旗孙隆参小心翼翼的来到梅留云身边,低声说:『千户大人,刚才在寒山寺里那个姓丰的家伙实在欺人太甚,麾下的缇骑弟兄们都为大人打抱不平。不把那家伙拿下,实在难以出这口鸟气...』
不等梅留云回答,旁边的王公公便插话道:『孙总旗,看不出来千户大人已经够烦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次任务另有重大目标,不需要为了那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乱了阵脚。』
孙隆参看了王公公一眼,接著转头看看千户大人作何反应。他在梅留云手下做事已经有几年的时间,最初以为这个梅千户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执行数次任务之後,才发现梅留云其实果断俐落、颇有能力,并且不是贪财求利而滥捉无辜的人,於是也开始佩服并渐生仰慕之心。
但是在这次巡查缉捕任务中,梅留云却总是神色抑郁、施展不开:什麽事都要向东厂档头王昆报备、处处受制。就连现在也是,梅留云眉头深锁,却不发一言,彷佛王公公才是任务总指挥。
『恕属下多言。』孙隆参暗叹一口气,抱拳请罪。『梅千户如果有什麽吩咐...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属下。』他意有所指的看了梅留云一眼,『缇骑弟兄们绝对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孙总旗有这分心意甚好。』王公公斜眼瞪著孙隆参,『不过可得知道这锦衣卫并不是...』
『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效忠皇上。』梅留云立刻面无表情的接口说:『并非某人徇私枉法的工具。不是吗,王公公?』
王昆眉头一皱,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孙隆参嘴角轻露一笑,对著梅留云点头行个礼,才又回到他在行伍里的位置。
『梅大人,你说,「那位爷」怎麽会在这里?』又过了一会儿,王昆像是终於按耐不住似的,眯著眼瞄著梅留云,故意问道。梅留云心中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佯装听不懂的模样,『王公公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王昆「哼」了一声,『那些缇骑们是什麽身份,哪有资格见上「那位爷」一面?自然是不清楚了。但是梅千户...』
王昆又轻蔑一笑,『的确,一个普通的锦衣卫千户照说起来是高攀不上「那位爷」。不过,梅千户以前是「那位爷」府上的部曲门人,就算过了些年头,「那位爷」看来是认不得你了,但是你不应该不认得。』
梅留云转头看著王昆,『王公公到底想说什麽?』
5
『我倒忘了,梅千户是被扫地出门的,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只是个千户,少说也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了。』王昆乾笑起来,挖苦著说:『记得「那位爷」小的时候大家都在背地里叫他「煞星」,内监听到他的名字就怕。』梅留云闭上眼睛,过往回忆又一幕幕的浮上脑海。王昆继续说:『没想到几年前「那位爷」竟然说什麽为自己卜了一卦,得到「水山蹇」卦,为了消灾避难,他得云游四海,到深山庙宇大作水路法会、普渡建醮。这不是荒唐吗?』
『更夸张的是他这麽行踪飘忽不定,竟然还能和皇上一天一信,打哪寄信、怎麽送到皇上手里,连司礼监都不明白。』王昆摇摇头。
『信件必然是经由「他」府上官员递送。』梅留云冷冷的说,『这些和他曾经干下的许多荒唐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麽。』
『看来梅千户对「那位爷」颇有怨怼。』王昆讽刺的说:『哎,四皇子丰王朱宸济,到底想搞什麽名堂?』
『丰王的个性向来善变又喜怒无常,根本无法臆测。』梅留云说,『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怎麽避开?丰王在寒山寺只是增加了这次任务的麻烦。』
『刚才丰王故意不暴露真实身份,或许并非坏事。』王昆右手支著下巴,自言自语的分析著:『丰王假装不认识你我...当然,丰王府里部曲何其多,记不得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侍卫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以前在尚驷监职事的时候,还因为一匹疯马吃过那个煞星好几鞭子,他一定记得...』
『所以,丰王必然是暗示我们可以放心执行任务,他不会插手。』王昆终於作下结论。
『我没有王公公那麽乐观。』梅留云沉吟片刻,『丰王刚才不就插手管了閒事,暗示锦衣卫来的不是时候,要我们快点离开。』
『希望丰王只是煞星性子又犯了,閒来无事瞎闹场而已。』王昆小心盘算著,『如果真像梅千户所猜测的,事情恐怕就棘手得多。』
『或者应该先避开锋头,从其他方面下手,暂且先放过寒山寺一马。』
『不。丰王要装疯,咱们就跟著他卖傻,假装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逼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好...』王昆的右手食指在颈子部位比划了一下,『...假戏真做,拿下再说。反正不知者不罪。』
梅留云皱著眉,迟疑的看著王昆,『王公公,和丰王硬杠并非明智之举。』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再说...梅千户与其担心别人,是不是更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状况。』王昆斜眼瞪著梅留云,『丰王有閒时间可以浪费,但是梅千户─』王昆指著梅留云的胸口,『你身上的毒恐怕等不了那麽久。』
6
深夜,万籁具寂。
月光下,丰王朱宸济站在後院怔怔的看著梅树。才一天的时间,梅树上的点点花苞已经饱满待放,有一朵甚至已经花瓣微开露出花蕾。突然一阵风起枝叶摇曳婆娑,那朵微开的梅花也随之飞落到地上。朱宸济将落花小心拾起放在掌心上,风再度吹过,又带著落花飘飞而去。朱宸济惋惜又不舍的看著随风而逝的花影,好像自问似的说:『是风爱梅而吹动梅树呢,还是梅恋风而摇曳生风?』他转过头,『明吾大师,您说呢?』
『原来施主早就知道老衲在此。』明吾大师微微一笑,『既非风吹梅动、也非梅摇风动。是施主心动了。』
『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朱宸济轻叹一声,『还输了棋局,果然和那尊木雕迦叶像终究没缘。』
『施主感叹无缘的真是木雕佛像、还是另有其人?』明吾大师说:『施主下棋的时候心不在焉,看来其实棋局的目的不在佛像。』
朱宸济并不回答。明吾大师又说:『总而言之,今天施主愿意出手为本寺解难,老衲感激不尽。』
『明吾大师胡说什麽,我都听不明白了。』朱宸济故意装傻,『丰某不过是下了一盘棋而已。』
明吾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一早故意让净定告诉朱宸济关於锦衣卫上寒山寺的事情,自然是希望他听到之後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唯有一点让他深深不解:『请问明吾大师,怎麽肯定我一定能帮得上忙?』
『老衲或许有些老眼昏花,但是脑筋并不浑沌。』明吾说,『施主气宇轩昂,作风异於寻常人,不是等閒之辈。老衲猜得出施主故意隐姓埋名,「丰施主」其实并不姓丰。而大佛降临小庙,必然因为有要事。』
『明吾大师料事如神,令人赞佩。』朱宸济立刻一拱手,『但还请大师为我保守秘密。』
『总而言之,施主,您尘缘未了,动了凡心,该是时候出关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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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伴随著一阵狗吠声,渡能惊慌失措的跑回寒山寺後院,七手八脚的将木门闩上,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在火房里几个年纪稍长的小师兄看到他的模样,更火上加油的嘲笑他:『真是没用,一条黄狗也怕。』
其中一个师兄还故意拿了水桶水瓢丢在他面前,『该你去菜圃浇水了。』
渡能摇摇头,菜圃在另一边,得出了後院、绕一小段路才到。『我害怕。』门外的黄狗更是龇牙裂嘴的叫个不停。
『瞧你真够没胆。多被咬几次就不怕了!』小师兄拿起水瓢敲了一下渡能的头,『去啊!』
渡能揉著眼睛,迟疑著不该怎麽办才好。他怕狗,可是也怕这些小师兄。『去啊!』小师兄不耐烦的怒斥他。
渡能搔搔头,只好捡起水瓢、提著水桶,慢慢的走到门边。当他正要开门,突然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旁边。『丰施主。』几个小和尚一起双手合十行礼。『施主,您到後院来做什麽?』
『散步啊。』
朱宸济打开木门,大大方方的走出去,黄狗看到他不但不吠叫,还猛摇尾巴。『去。』朱宸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朝远方一丢,黄狗立刻冲出去寻找。『趁现在,快去给菜圃浇水吧。』他拍拍渡能的肩膀。
『谢谢丰施主。』渡能对朱宸济深深行礼。
『别谢了。』朱宸济随性一笑。
渡能疑惑的看著他,心里却想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接著注意到远远的一个黄色影子又飞快的冲回来,心里一惊,急忙往菜圃的方向跑去。
7
太湖水的秀丽轻盈与洞庭山的灵气缥缈,两相映称出江南的钟灵毓秀。湖畔默默伫立著一群人,脸上各露出凝重表情,在一片悠閒逸静的气象中,透出一点不协调的秋杀之气。
『午时已到。』一名身穿青色武打服的青年说道,站在他後头的几个人同时点了头。他们似乎在等著什麽,引领顾盼了一会儿,另一个青年转头对著身旁的中年男子说:『爹,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那中年男子约四、五十岁年纪,身著黑色长袍,头发斑白,颧骨略高,精神颇为健朗。
男子摇摇头,『不可能。』
话刚说完,从地平线处出现了一行人影,整齐而气势昂昂的走来。正等待著的众人心道:「来了!」纷纷屏著呼吸,蓄势以待。
这群人来自江湖上小有名头的「卢阳庄」。庄主卢一,原是在洞庭山摘采碧罗春的茶农,人称「铜茶翁」,以一招「提毫手」立名江湖,并创设了卢阳庄。卢阳庄以茶叶生意起家,事业扩大之後,也开始经营漕运生意。卢一为人重义讲信,不仅在地方颇受尊重,江湖人士听到「铜茶翁」的名号也礼遇三分。
然而在一个月前,一封由大内二十四衙门发下的密函却让铜茶翁愁眉深锁。庄里的人问他,铜茶翁只说是「无聊的鸡毛蒜皮小事」,要大家用不著理会;另一方面,却小心门户。加强庄里的警戒。
庄里的人从来不曾看到铜茶翁如此慎重其事,於是都在心里猜测多半是税监下另强徵税款。
其实矿监税吏在各地为了开矿生财让许多住在矿区的百姓流离失所,已经搞得怨声载道;不久前,又传出皇三子福王朱宸洵将淮盐产权全部收为己有,做起「福王盐」的垄断生意大收暴利,更是民不聊生。
这几年卢阳庄因为漕运管理的法令加严,从太湖运茶到北京已经受到大小官员的层层剥削,现在税监大概更把脑筋动到茶叶上,根本是想让卢阳庄关门大吉。铜茶翁的长子卢文风於是和庄中众人商议,如何协助铜茶翁保护卢阳庄。
随著人影逐渐接近,卢阳庄众人终於看清这队锦衣卫缇骑的模样。带头的是个长相白净秀丽但表情冷峻的青年,在他旁边则是个颧骨嶙峋眼神阴狠的男子。整队人马走到定点停下来,立刻从後头迅速走出两个人各搬出简单的桌椅让眼神阴狠的男子坐下。
接著,又另外站出来一个人,拉高嗓子宣布:『东厂档头王昆公公、锦衣卫千户梅留云大人在此,卢阳庄主卢一还不恭迎!』
铜茶翁一楞,眉头微皱,却不作声。『恭迎?』卢文风站出来叫骂道,『这样扰民竟然还敢......』
王昆和梅留云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前排的锦衣卫缇骑更已经前跨一步,手按兵器准备拿人。
『不得无礼!』铜茶翁连忙大声怒斥,好为儿子开脱。『还不向王公公、梅千户道歉?』
卢文风不情愿的抱拳作揖。铜茶翁立刻转变话题:『敢问诸位究竟有何贵干?』
梅留云还来不及开口,王昆却抢先说道:『庄主是明知故问。』
铜茶翁一凛,『王公公什麽意思?』
『我们这次的来意,庄主心里当然非常清楚。前些日子税监衙门的密函上已经说明的非常清楚了。』王昆慢慢的说。梅如云斜眼瞄了王昆一眼,有些错愕,他并不知道税监发密函的事。
『那封密函...根本是莫名其妙。』铜茶翁说,『不存在的东西,卢阳庄怎麽给呢?』
『不存在?』王昆向後靠在椅背上,缓缓的说:『哼,卢阳庄想抗旨?这是欺君枉上之罪,怎麽,想造反?』
『卢庄主,锦衣卫奉旨追拿钦命要犯,并不想涉及无辜。』梅留云很快的接口,『请把卢文雨交出来。』
庄里的人面面相觑,卢文风咬著牙,怨恨的说:『这算什麽?是个恶作剧还是欲加之罪?』
梅留云一脸不解。卢文风继续说:『我二弟在好几年前就死了。』
『死了?』梅留云先是一楞,接著很快的转念一想之後又说:『该是卢庄主爱子心切,才让次子佯装已死,好躲避追缉吧?我可得提醒卢庄主,窝藏不报钦命要犯可是死罪,最重甚至连坐三族。卢庄主可别为了一个不肖子,牺牲了所有的家人。』
『千户大人难道要挖小犬的坟才相信?』铜茶翁沉痛的说:『为人父母最哀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梅留云沉默不语。这次他们奉旨追缉捉拿罗教乱党,一路延运漕河道而下,已经牵动东厂和漕运衙门的关切。在缉拿的过程中,因为名册极长,他已经注意到不少人犯姓名或年龄和实际不符的错误,为了在短时间内亦求审慎,都先将人犯暂时收押,之後再行审问。但是这个卢文雨是名单中的头号钦犯,而镇抚司竟然连他已经过逝数年都不知道?差错再大也应该不至於如此,梅留云心想,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王公公。』梅留云沉吟片刻,转头对王昆说:『既然如此,只好先回衙门,向上呈报镇抚司再做打算。』
王昆却不理会,『卢庄主,就算锦衣卫可以暂且不理,税监可不行。』梅留云皱眉看著王昆,低声问道:『王公公,锦衣卫是为了钦犯而来,并非为了催税。税监是怎麽回事?』
『这是内廷的私事,一个小千户自然不知情。』王昆哼笑一声,『反正缇骑横竖都得配合办事,为了钦犯或为了催税,又有什麽差别?』
王昆的语气明显的瞧不起人,梅留云不禁有些愠怒,『王公公,锦衣卫并非专为东厂使唤办事。』
『哼,你们锦衣卫万户都指挥使见了咱们东厂厂主秉笔太监可是要下跪叩头的。』王昆语带威胁:『梅千户可得明白自己的身份。』
梅留云怒而不语。王昆於是转头对铜茶翁说道:『卢庄主,久闻太湖碧螺的美名,福王想要贵庄向宫里进贡茗茶,好为郑贵妃娘娘祝寿。』
卢阳庄人人怒瞪王昆,果然正如众人之前所担心的,福王强取了淮盐之後,又打茶叶的主意。说是说进贡,事实上根本是将强行收取茶叶,再以高价转卖。不料铜茶翁却平静的回答:『王公公,这事老汉一直搞不明白。已经进贡的东西怎麽再次进贡呢?』
『什麽意思?』
『卢阳庄做茶叶生意,除了自产茶叶,也从各产地购茶,经水路运送交易买卖,其实是小本生意。』铜茶翁说:『就老汉所知,从淮南信阳到苏杭等地的茶产全都已经成为皇室所有,卢阳庄卖茶但茶叶并非卢阳庄所有。福王想要茶,应该从宫里要才是。』
王昆怒问:『是谁那麽大的胆子,敢先占了茶产?』众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心想,福王都能占了淮盐,还有什麽资格指责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