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安看著他细细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掌上滑行,‘这个看你跟谁比了。你总想跟教授比当然不行。可是和其他地方同年资医生比起来,你见过的疑难病例肯定要多多了。'
‘但是,他们对付病人和其他事情的的本事可能比我强。'
‘这个麽,'林长安沈吟了一下,周宁看著他,感觉下句话多半和袁宾说的差不多,什麽你没救了之类的。林长安说的,却跟他想的完全不同,‘我觉得这个不用强求。你现在这样也没什麽不好。'
‘啊?真的?'周宁诧异,他这两天想的做的几乎都被林长安和袁宾全盘否定了。
林长安笑,‘鱼有鱼路,虾有虾道。你不一定要和别人一样。自在就好。'
周宁靠过去贴上林长安的胸口,隐藏著自己的表情。或许原来他就是一只自在的小虾,可是现在他想变成鱼了,而且很迫切的想变成一条鱼,和林长安一样的鱼。‘那你以前有没有做过虾?'
‘当然有。不是和你说过麽,我从学校毕业了以後还有段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麽。辞了工作游逛。欧洲我本来就很熟,用联票到处走,待了大约四五个月,後来又去了澳洲。在那里待的时间更长一点。人很少。骑一辆摩托,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有时候高速路上一个人都碰不到。每天睡到自然醒。现在简直不可思议。
你看,你已经比我强了。早早就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且做的还很好。'
原来林长安也有过犹豫茫然的时候。周宁忍不住想知道更多。他心里一直还有个疑问,没有提到过,‘那你什麽时候知道的,就是,你是喜欢那什麽。'
林长安点了点他的鼻尖,‘你说这个。'
周宁点头,有些紧张,‘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什麽不能说的。在法国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去美国出差。到格林威治村闲逛。有个人过来拦住我,要我做他的‘hubby'。我说你没看清麽,我是个男的,你也是男的。他说相信我,你也是,迟早你会知道的。象我挣扎很久,三十岁了才承认自己是gay,可是我女儿十六岁就知道自己是lesbian了。'
‘就这样?'周宁吃惊极了。s
‘开始被触动会去想的确就是这样。後来当然,'林长安顿了顿,用手指绕著周宁额前的一缕头发,脸上表情有点尴尬, ‘小宁。'
周宁立刻就明白了,就如他以前所想的那样,林长安总归是有些过去的。不知道为什麽这一刻他反而轻松下来,过去了就过去了,想多了只有弄的自己心头绞痛还不能改变什麽,就象家里那些事,知道的人总会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他自己不那麽去想,倒也没什麽大不了就过来了。外公说什麽来著,广厦千间(音gan),卧榻三尺,良田万倾,一日三餐。只要从今往後都是我的。知足吧。
周宁想著乐了,拽著林长安的胳膊往上爬了爬,又扒住他的脖子让他看自己,‘那我呢?'周宁抿嘴,努力不显得很得意,‘我是不是那个terminator?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锺情?'
林长安搂紧了他,笑。真没想到能在病房里再见到他,穿著白大衣缩在角落里的天使,看著自己一点不掩饰惊讶的表情。周宁显然也想到了那一天,林长安描述过他们第一次见面,可是周宁全没有印象,只有病房里初遇的那一刻,因为在心里反复回味过反倒越来越清晰。安静的伏在林长安怀里,周宁用耳朵感受著心跳,强壮的跳动原来是这样美丽而让人感动的。
27
年关到了,周宁忙著要大考,工作倒轻松了不少。这也是外科的一个特点,只要是可以择期做的手术,患者一般都会避开年节这样的日子,毕竟我们还是讲究合家团圆的,不管是中节还是洋节。那一阵林长安公司里出了点内乱,忙碌的反常,因为常常要和美国总部沟通,为了不半夜三更吵了周宁,他就自己住在公寓那边。两人各忙各的见面一下少了很多。
不过不管怎样圣诞还是要一起过。吃饭没什麽特别的,交换礼物的时候倒是各自都惊喜了一下。只他们两个人,没有准备圣诞树,为了营造点气氛,只开了茶几上的一盏小灯。林长安坐在沙发的角落,周宁缩在他脚边的地上。
周宁准备的礼物很简单,就是一条围巾,和前些时候雪天林长安给他系在脖子上的那条很象,换了另外一个牌子。这件礼物虽然贵,却不希罕,让林长安希罕的是,周宁居然煨了一锅枸杞猪肝汤,尝一尝味道还很不坏。
周宁得到的礼物就很多,大大小小的包裹堆成一座小山。他兴冲冲的,开心的象个大孩子,每拆开一个就拿给林长安看,虽然本来就都是林长安买的。慢慢的包装纸摊开一地,里面藏著的秘密暴露出来,一只网球拍,运动式的手表,球衣,成套的护腕,护踝,球袜,帽子。。。两人都喜欢打网球,早说好什麽时候比试一下,看来忙归忙,林长安倒没有忘记。
林长安从上次在邮局碰到就知道他喜欢拆包裹,所以才特意要人把这些零碎的东西都分开包装。这时眼见著他渐渐被埋在一堆花纸和礼物里面却还是很想笑,他凑过去在周宁耳边亲了一下,‘猜你现在看起来象什麽?'
周宁半歪了头,警惕的看他。
‘象个正在抓周的小孩。'
有这麽大的小孩麽?周宁扔了手里的东西骑到他身上去攻击,林长安从容的往後倒,双手枕在头下,任杀任剐。周宁一时倒拿他没办法,俯下去,用手指在他脖子上划,‘那我就抓这个最大个儿的。不过这礼物怎麽回事?怎麽没系好缎带?'
林长安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那你,不如拆开看看里面好不好。'
周宁听了脸上开始烧,这麽大胆的姿势,当然不会没有感觉,可是真的自己主动,似乎又做不到,於是扒著那人的肩膀,亲他的嘴角,撒娇一样轻轻的蹭他,希望他能和以前一样把两人带著一起燃烧起来。有人却坏了心要温水煮青蛙,手悄悄的从衣服下摆潜进去,只在腰线上上上下下的划,稍微动一动,有个地方便贴的更紧密了。年轻的身体禁不得撩拨很快有了变化,周宁的力气慢慢消失,只能用鼻尖讨好的在林长安的下巴上斯磨。林长安搂紧他,亲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麽,听他忍耐著轻笑,看他的皮肤渐渐变成漂亮的粉色,感觉他身上温度升高,手指滑过的地方皮肤就会紧张,背上细细密密薄薄的汗。
正亲密著,杀风景的手机铃声响了。两人谁都不想搭理,忽然周宁却清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接了退进琴房里。怀里少了个小火炉,林长安一下竟然觉得有点冷,暗暗猜测会是谁的电话这麽重要。
不太长时间以後周宁出来了,走过来挨著他坐下,‘我妈。' 脸上表情有点奇怪,‘说她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参加高考,看著卷子都不会做。'
周宁再打不起精神来,心里忽然隐约有点难过,‘我去给你买围巾,给我妈买了一块披肩快递给她。其实不该买米色的,她皮肤那麽白,买粉色的应该很衬。'
‘怎麽,她不喜欢?'
‘不是,她根本没提到。'周宁漫不经心的玩著林长安腕上的手表,‘其实,我知道她很高兴。我忽然发现,我好像是第一次给她买圣诞礼物。我妈说不定吓到了,呵呵,不知道说什麽好。'
‘你妈,她现在还在雅安?'
‘她在上海,我出生以後不久她就走了。小时候我妈常给我寄衣服寄玩具。婶婶总是夸我大方,我妈给我的玩具我会愿意分给他们家的三妹玩。婶婶一家人都很好,去赶场都是她家大哥背我,二哥背三妹一起去。婶婶还会‘打玩意儿',就是业余唱川剧的,逢到红白喜事就会有人来请。路远只能背一个孩子,她有时带妹妹去,有时带我去。我用玩具讨好妹妹,盼著能多跟婶婶出门去凑热闹,还有好吃的。其实还挺好玩的。'
林长安听著一点不觉好玩,心头恻然。‘那你爸呢?'
‘我爸啊',周宁想了想,‘我没怎麽见过。'
‘你爸。。。'林长安不说话了,沈默著表示同情。
周宁刚才一直想著自己的心事,看了林长安的表情才发现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爸好好的。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我爸是最後那批知青,下乡认识了我妈。他和我妈结婚我爸他们家很不高兴。後来我爸出国了,说以後回来接我妈。我妈当时已经有了我,跟我爸赌气就没告诉他。再後来反正弄来弄去就是现在这样了,他们分开很多年,没在一起,也没离婚。'
周宁起来到cd架子上找了一张碟放了出来。开头是疏疏落落的几声鸟鸣,山泉低低的吟唱,远处有公鸡在打鸣,让人想起山村的清晨,湿湿的蒙著轻雾,草上都是露珠。‘这是我爸写的一部音乐剧,後面有一章叫午夜听书,我妈的名字就叫李明书。'
周宁伸展了腿坐在地上,倚著沙发听音乐。他从小就是个性格很随和的孩子,从来不强求什麽。父母不在身边,他就跟著外公。後来外公身体不好了,奶奶家要他,妈妈也没意见,十一二岁的他就飘洋过海跟著从没见过面的奶奶和大伯一家人生活。到了那里也是一样,奶奶要他喝牛奶就喝牛奶,要他学琴就学琴,要他家里家外都讲英文他就讲英文。唯独任性过一次,有一年圣诞,周宁的爸爸带著同居女友回来过节,也是第一次来看自己的儿子。任凭伯母怎麽劝说,奶奶怎麽发脾气,周宁都沈默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抵死不出来。不欢而散,爸爸饭都没吃就走了,後来也再没来过。就那麽一次,周宁那些年的委屈悉数爆发了。这个从没见过面的不负责任的男人提醒了他,他从小生活的环境是多麽不健全。
可是生活里到底有没有对错呢?周宁有时想不明白。从父亲的音乐里他能听出来他对过去的怀念和真挚的感情。可是毕竟他没有实现他的承诺,没有和自己的妻子团圆。初到异乡有家庭的阻力和现实的困难,後来帮助他改善环境的那个人又成了他的红颜知己,同居伴侣。母亲那边似乎要可怜的多, 吃了很多苦,就是为了赌一口气,为了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如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很成功了,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麽和长大成人的儿子说谢谢。每次来北京也和客人一样,通电话,见面,吃饭,然後他回家,她去宾馆。今天好容易说了几句体己话,却是个让人惆怅的梦,原来横亘心头的那根刺,钝了也好,深埋了也好,始终还是会痛的。
他们家就这麽复杂。爸爸身边有个阿姨,妈妈身边也有过不同的男人。他们都知道过去的感情回不去了,这许多年却默契的没有离婚。谁也不能和儿子亲近,只能在物质上尽力补偿。该怪谁?谁把他们的爱情夺走了?谁把这个家庭拆碎了?周宁坐在那里,心情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电话搅的有点灰。
林长安从沙发上梭下来,也坐到地上,挨著周宁。周宁恋著他的体温,贴过去让他抱著。还是这样好,烦人的事无论怎麽想永远无解。
沈默了一会儿,周宁问,‘汤喝了没有?'
林长安拿起他的手看了看,还是白白净净的,没起泡也没划破,‘喝了,很好喝。你煮的?'
周宁嘿嘿笑,‘怎麽可能?我妈帮我找了个阿姨,就在後面那条街上住。周末我跟她吃饭。我问她熬夜吃点什麽好,她帮我煮的。
你看我手干嘛?心疼麽?'
‘是很心疼啊。'林长安送一根手指到嘴里咬,‘刚才我还心疼那口小锅来著。。。怕以後不能用了。。。'
战争又来了。
28
新年那天周宁和林长安一起陪林妈妈过。
老的小的休息,林长安一个人在厨房忙碌。周宁和林妈妈在一起,一点也不拘束,正好老太太最喜欢的话题也是他最好奇的。那就是林长安以前什麽样?
母亲眼里的儿子当然总是最好的,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说的总都是些‘英雄事迹'。有些是她特别引以为傲的,就会翻来覆去说了又说。除了上次周宁已经听过的,这次又添了些新篇,也有些老故事增加了细节。周宁把这些信息自动重新编辑,渐渐在脑子里描绘出一个他没见过的林长安来。
他出生在部队大院中的小院,後来又搬到另外一处小院,父母在那里居住至今。他从小就有很多朋友,是个孩子头,常常有十几二十个人在他家窜上跳下一起玩。他本来也不会做饭的,上高中第一次来和林妈妈过春节才开始尝试,保险起见还从外面请了个锺点工来帮忙收拾准备材料。结果来了个勤工俭学的孩子,什麽也不会,後来还是林妈妈自己动的手。他被父亲看好寄予厚望,却没有上军校,毕业後又直接出了国。
那之後的生活林妈妈也不知道了。林长安自己描述的那一点却让老小都不满足。两人一样心思都恨不能跟去看看。犹豫了一会儿,老太太迟疑的问周宁,‘小周,听说你是仁和的大夫。跟你打听个事儿。'
林妈妈想去做手术,她终於还是想把儿子看清楚一点,虽然在眼睛上动刀让她想起来就怕的要死。周宁安慰她,告诉她白内障手术进展至今已经很成熟,危险性很低,不如先去检查一下。恰好林长安这时进来,又劝说了几句就把事情定下了。说好了都由他去安排。老太太拿他当主心骨,自然也就没了异议。
那个新年周宁过的很开心。拜访过林妈妈之後,他们又趁著连休的周末去郊外住了两天。古长城脚下的小镇。周宁没有想到出京城不远的还能找到人烟稀疏,民风如此淳朴的地方。
租了个农家院,饭菜都很粗糙,不过鸡是自己养的,蔬菜是大棚里现摘的,简单的加工正好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口感。周宁喜欢那里,喜欢早早来临的夜晚,七八点锺,外面就没了行人,烧著老式土暖气的房间里,他偎在林长安身边,两人随意的说话。也喜欢空气清新的早晨,在废弃无人的古长城上,看看周围延绵的山,枯萎的树,沟壑里的残雪,不感凄凉,反觉自由。没有人,所以自由。可以在太阳下面一直牵著手,可以在破败的敌楼上安静的拥抱,可以在心怀感动的时候,突兀而自然的交换一个亲吻,然後看著两人呵出来的白气在冬日的阳光里交汇一处,冉冉而去。
也有些时侯,周宁自己跑远了,回头一看看到林长安一个人站在原地远眺的背影,衣服被风吹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羽化而去。周宁心口抽紧,忍受不了那种孤寂的感觉,必定要立刻就跑回去,跳到他身上手脚并用的缠紧才能放心。
问他在想什麽,林长安说这是以前他们几个朋友一起骑车游玩,在北京到过最远的地方。後来回程的时候有好几辆车坏半道了,只好去拦过路的长途车,派个最小看著最可怜的去跟卖票阿姨说,‘我们没钱了,能把我们拉回北京麽?'上了车,大家七倒八歪的睡,醒来已经到了东直门长途车站。那时侯热心淳朴的好人很多。
周宁向往的听著,稍稍有点遗憾,刚才他果然没有想著自己啊,难怪有种会被一个人留下的感觉。这麽想著,报复似的抓一把雪塞进林长安的领口,跑,追逐,笑,亲吻。。。
完美假日由一个饭局画上休止符。林长安发小弄的。周宁不喜欢饭局,但是希罕那些发小,所以他也跟著去了。
饭店包间里已经等了六七个和林长安差不多年纪的人,里面倒有四个都叫什麽军,不少已经有了发福迹象。坐在周宁旁边的叫马小军,和林长安显然很熟,最活跃,也是发起人。
中年叔叔的聚会,从小就认识,也就没人拿著劲儿,全说的都是些这夥人的事,从前的,现在的,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涉及中国人民解放军高层人事调动,这部分周宁听著和出租车上司机大叔说的差不多,都有随意指点江山的劲头。不过指代不同,他们不说某某某,而说谁谁的爸爸,因为山西帮牵连前一阵刚倒了台,谁谁的爸爸老部下领导的键锐营出现枪杀大案,於是止步中将,含恨退休。谁谁谁自己被老头子送到苏联进修,回来後官路通畅。这些对周宁来说没什麽吸引力,反正不管谁谁还是谁谁谁,他一个也不认识。
另外一类和过去的光辉岁月有关,什麽现在的合作夥伴曾经是某年某月某日和某院大规模群架中被自己用板砖hai了的人啊;什麽昔日和新疆帮干架,被他们砸了的新疆饭庄现在味道大不如前啊;什麽老婆儿子坐移民监,儿子揍了幼儿园出言不逊的小黑孩,大有乃父乃祖遗风啊之类的。这些八卦周宁听著倒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