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快滚!"我把脸埋进了手掌,不愿再面对......一瞬间,掌心聚满了冰凉的泪珠。
鳞沙撑起无害的笑容,俯下身子望着近在咫尺却相隔甚远的我:"小螺儿,别再装了,鲽首领全都告诉我了......你很早就晓得了,那最后的妖之圣,就是我......对么......"
为什么他可以笑得这般轻松......却不知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真相的昭显......我宁愿他恨我,宁愿他去灭天,我不要他带着自我牺牲的宽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微笑!
小沙子......我不愿看见你死,就像不愿看见金猊死......
我终于理解金猊被我丢下时的心情了......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完全不顾自己的想法去自私地决断,一定是这般心如刀割,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鳞沙坐在了坚硬的石板上,仰望着龙珠闪耀荧异的幽光,隔了那禁火向我低语:"鲽首领窥知的那封关于你的天机,当真是什么都预知了......否则,我也不会知道这无极阵......包括这阵的破解之法......"
"如果,破解无极阵需要牺牲你,那拜托你放过我,"偏过头,我目光涣散地看着那跳动的幽蓝禁火,"我不能再欠你一命。"已经欠了你的情,我没有资格夺走你最美的姿容生命。
"金猊呢?"他忽然笑了,纯真善良蔓延明眸,"他需要你,你也需要他。只有我......始终是个多余的......如果能让你快乐,就是死也值了......"
"谁说你是多余的!"不禁脱口怒道,我望着他惊愕的表情,忍不住柔软了意志,"快走吧,就当从没认识过我......"
似有暗风生起,抚过神龛,召来一片幽异的宁静。咒印浮现着妖冶的图纹,在地上流淌若泉。
鳞沙俊颜如玉,温柔似水:"虽然我一直想报复金猊,抢回你......但我仍是个输家。我不会容许你们在我眼前相爱相守......所以,我死了,就不会阻碍你们了。真的,等鲛族夺下天界,我已下令不准族人妄图追杀金猊......你,就去找他吧......"
我闭上眼,冷淡地回答:"不,我的决定,轮不到你来推翻。"鳞沙,你想的太美好,世事的复杂怎会如你所愿?你死了,鲛族会放过我和金猊么,天界残余会放过我们么。
龙珠浅光幽淡,像昏暗的烛灯星火,湮没着点点生气。
"天机上说,无极阵普照无极,从阵外是破解不了的。灵力高强的人可以凭舍弃一魂一魄的代价进入,但仍触碰不到囚于阵心的人,也永远出不了阵。"鳞沙静默半晌,幽然说道,"所以,我现在也出不去了。而且,我并非被囚之人,可以生死轮回。"
"......你非要把事情逼到绝路上么......"我痛苦地摇着头,"你的部下呢,叫他们把你弄出去!"
琥珀的瞳孔漾动着一丝灵动的笑意,额间金鳞闪烁着华丽:"我瞒着他们来的......他们谁也不知道我的打算。听我说,无极阵不能从外部破解,只能从阵心破解。也就是说,得由你自己破解。"
我咬着唇,强忍着内心的抽痛。难道非要我亲眼看着一切毁灭?
"囚于阵心之人若要破阵,必须拥有能够摧毁无极之域的灵力。你知道,无极之大,天地为粟。普通仙神,连对抗天地的灵力都不足,更不用说毁灭无极。"鳞沙复述着天机,眉间隐伤无奈地浮现,"唯有洪荒龙神的灵力......传承了上古龙神这般神力的,就是你,椒图。"
话如过耳风,说不清是忧是叹。
"我知道,你的灵力只恢复了一点,还差妖之圣的生灵之气......"他苦涩一笑,禁不住颤声,"待你灵力恢复,无极阵也困不住你了......"
禁火外,冰凉的地石蓦然一暗,似乎冰封了泪水。
"小沙子......"我仰起头,却止不住清澹的水迹自眼角滑过,"你就会给我添麻烦......居然做出这种蠢事......"
重闻旧称,他稍稍愣住,随即,天真灿烂地笑容溢满俊颜:"他妈的,我都快死了,你还教训我......小螺儿,爹爹,小沙子死了,你会伤心吗?会记得我吗?"
"你活着就已经让我伤心过很多回了......乖,听话,别再让爹爹伤心......不要做傻事......"我几乎哽咽,幽语息弱,难成音调。
他垂眸,苍白的脸色却是那么安详:"鲛神的血裔都背负着一个诅咒,都会为自己的爱人而死,在最爱之时永失所爱......记得鲱音么,她与郁王就是这样。如今,轮到我来效仿郁王了。"
一点一点细细地凝视他,青鸿之水般的发丝,澄澈凝情的琥珀眼瞳,俊俏飒爽的精致笑颜,颀长高挑的清奇身姿......熟悉地让我心痛怅然。
鳞沙也在看我,一丝一毫都不放过,似乎要将我深深烙在心上,带入往生轮回。
眉心一点金鳞耀出最绚烂的金芒,他终而淡淡扬唇,自嘲似的叹气:"可惜,自始自终,我的爱人都没有爱过我......真的很羡慕郁王,至少,他曾与鲱音相知相守过......"
咽咽声息,沉入逆风幽澜。
"小沙子......"如今,我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爱......
"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鳞沙撑坐在石板上,自在惬意地望向我,"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凡世,我曾听皇宫的歌女唱过一首曲子,我把它改了些词,总想唱给你听......现在,终于有机会安安静静地让你听了......"
淡缈如风,轻柔若水,空灵幽寂的神龛久久散不去一段微颤的歌音。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痴。
君痴远方人,我痴身侧君。
君在心却远,我在情无回。
君等天边人,我等君一笑。
君有九重天,我有碧海涟。
君无飞凤翼,我无心灵犀。
君情水中月,我情镜中花。
君意未曾改,我意坚磐石。
我世幽幽叹,我世绝缘难。
君人尚遗世,我人终不在。"
唱至尽处,音已渺茫,仿佛游丝断弦,绵延不了......
"你......听懂了吗......"颤抖的声音,似不成声。鳞沙撑地的手边,恍然滚落鲛珠。
泪眼婆娑,我咽着声轻轻应声:"懂了......你的心意,我都懂......"每句词的第二个字,奇行成情,偶行成怨,藏着这样一句话......
生在有情世,痴等无意人。
我喃喃念着,眼前蒙胧着浮现往昔的岁月。王灵贝中爬出的小婴儿......初睁的琥珀眸对我甜甜地弯着......搂着我的脖子酣睡的孩子......委屈赌气时说着"他妈的"......滚落一地的晶莹鲛珠......一手糖糕一手糖葫芦还笑着叫爹爹......执着我的手郑重告诉我要抢回我......趁我睡着偷偷说要娶我......海宫中毅然要留住我......
一幕一幕,似乎就在昨天,又似乎是很久以前。
从不哭的我,此刻控制不住倾涌的心痛,化成涟涟泪水,浸湿了石台。
"小螺儿......"声音像从遥远之处传来,唤醒我被泪水迷离的意识。
鳞沙已然站在禁火之前,眉眼蒙上一层淡金的辉泽。他旁若无人地笑着,纯真清雅,双手半举至前胸,像是托着什么虚无的东西:"小螺儿......我把我的命......给你了......"
只在一瞬间,如同平地而起一阵旋风。鳞沙的双手间,霎时凝出一团金色灵光,如夜明珠一般照亮了神龛之殿。
他逼出了自己的生灵之气!我发狂似的跳起,什么也不顾,只想冲出去拦下他愚蠢的行为!偏偏禁火喷射出烈焰,隔绝我与他之间不过三步的距离。
琥珀的眼眸映着璀璨的金芒,澄澈事碧清见底的湖。安详乖巧的容颜散发着淡雅的柔光,一如他初生时的清灵。
金色的生灵之气脱离了他的手,一点一点浮翔而起,转瞬,散作点点金光,穿越了禁火,没入我的身体。
鳞沙迷离的眼神凝聚了最后的柔情,随后,他仿佛断了线的风筝,轻盈下坠。
"不!"心底霎时涌出烈火似的悲愤,掌心突然激射出万丈灵光,须臾之间倾覆了幽暗阴霾!
圣灵之光灼照之下,禁火仿佛最微弱的星火,随着一声轻响,神龛四方的十八颗龙珠碎裂,统统湮化粉尘,地面的纹印骤然凝滞,接着消隐不见。脚下石台龟裂开来,将那无极之阵吞没,归寂远古。
"小沙子!"我抢上一步,破阵而出,抱住了鳞沙轻若残叶的躯体。指间用力,扣住他的命脉,用充盈身体的灵力为他续命,"小沙子......我的小沙子......我现在将生灵之气还你......别离开我......"音颤不成声,虚弱缥缈,仿佛离去的不是他,而是我。
渐渐失去生气的容颜强撑起一丝笑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倚在我怀里:"真好......生在你怀里......死在你怀里......真好......虽然你不爱我......"
生灵之气没入我的身体,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法还给他......我泪如雨下,抱紧了小沙子,直想让他融入我的身体,再也分不开......
"小螺儿......"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耳边蔓延,漾着丝丝恳求之意,"永远记得我,好吗......"
侧过头,我用颤抖的唇给他留下他最喜欢的甜味。轻柔的吻,唤醒了他唇边最悠扬的微笑。指尖触上他的脸,将他的轮廓深深印入记忆。呜咽声渐止,我靠在他的耳边,轻轻告诉他:"小沙子,还记得那个诅咒么......鲛王会为自己的爱人而死......你可知道,什么叫‘爱人'?"
微微波澜在琥珀色的幽沉里荡起一抹涟漪,映下他不明的情意。
"爱人......"我呢喃着,声音却轻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两人之间,若只有一人付出了爱,这不叫爱人......你懂吗......"再往下,我的声音又一次被泣声湮没。
他的眼中霎时闪烁出一点绚烂,笑意竟是那般爽朗明亮:"我懂了......我都懂了......"搂住我的双臂,紧紧交错,仿佛纠葛着难以磨灭的缘。
小沙子,如果我不爱你,我们就不是爱人的关系,你也不会应验那个诅咒......一切的一切,只在生离死别的风云刹那,让我看清了你我之间牵扯不尽的丝丝缕缕......原来,那就是爱。
第六十三章 天庭危战
龙珠的荧光碎片晕染了神龛的颓败,幽暗被我指间的灵光吞没,仿佛那尘闭的天纲之常夭折于忽现的圣光之中。
天界的伦常命数,已在神谕中写下违逆的可耻印记,随那虚无缥缈的命运天道,一并践踏成灰。无极阵毁于无极,灭天人无心灭天。
鳞沙的脸色愈渐苍白,微弱的气息仿佛在暴风中挣扎的烛光。只怕一阵微风过,一缕英魂散。
爱意领悟得太迟,诉说得太晚。任我穷尽千年未流的泪,也挽回不了过去的时光。时间真的太轻率,未经留意以从指缝间流逝。
"小螺儿......"他细弱微渺的声音像是易碎的琉璃,"原来不是做梦......你,真的......真的爱着我......太好了......"晶莹的鲛珠从眼角滑落,溅碎在地上,挥洒灿烂的银辉。
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指尖颤抖着,猛地用力刺上眉心的鳞片,不顾剜骨的疼痛和涌流的血,硬是将那片金鳞剥离了身体。染血的金鳞,闪烁着璀璨的辉光,仿佛他最美的笑颜。
"这个......给你......"他将自己的眉心鳞放入了我的掌中,印血的额头失了王者的威严,留给我一张最纯粹的容颜,"别把它给我的族人......我......我不想轮回往生......郁王的转生忘记了对鲱音的爱......而我......如果转生,也会忘了你......让我自私一回吧......我只要......只要永远记得你......"
眉心鳞放入王灵贝,一百年后,新王会出生,忘记前世的风尘情仇。
而他,不愿忘记。而他,不愿重生。
"我答应你。"手心紧握住那枚残存着暖血的金鳞,我咬牙忍住汹涌而下的泪,将他拥入怀中,似乎与我融为一体,永世不分。
"他妈的......"他缓缓合上的眼逐渐流失了光彩,"我不是鲛王......是你的小沙子,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
无风抚过,不知是谁带走了那缕微魂。
我哭着,他笑着。
泪水不绝而下,笑意却绽放在他唇角的弧度。任由断了线的泪珠洒下,沾湿他凝固的笑颜。为什么我在哭,为什么他要笑......
神龛静谧无声,十八条金龙雕残破熔化,聚成几股金沙,如泉般潺潺流动,掩盖了无极无尽的虚华,遮挡了无极无尽的颓靡。
过往如晨曦昏霞,永远美好,永远短暂。
如今,面前是暴风骤雨,我只有坦然而上。
抬手,凝起术法,将鳞沙的遗体埋入金沙深处。神龛的清幽不曾给我失落,留给我的是对生与亡的觉悟。
有人给我希望,有人给我祝福,有人给我祈愿。命运并非枷锁,天道未必囚笼。一切的变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从此,信天者,非我;逆天者,非我;灭天者,非我。
悟了,明了。身体霎时轻盈如羽,眼前的道路清晰明畅。
心口处忽地一热,我低头看去,隐隐白色灵光在心口闪现,渐而消逝。光芒中,飘出一张盈白干净的四方纸片。
我俯身拾起它。定睛一看,不觉轻叹。
纸的中间,龙飞凤舞的四个字仿佛昔日的玩笑。"望子成龙",这不就是圣鹏天尊当日封印我全身灵力用的契纸?那张骗了我爸的什么"学业签"?
如今封印解除,契纸重现原形,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咒印的契约。指间触上契纸中间的墨迹,刹那,四个字宛如消逝的烟尘般散化不见,留下一张干净的纸面。
或许,它在指引我,去做一件事......
终于,我放下了眉宇间的戾气,轻淡如洗的平静自唇边弥散。我知道,该走一条怎样的路了。
收起契纸,带了一身的出尘清溢,我踏出了掩尽金沙的神龛。置身回这片真实而残酷的天界,我找到了丢失许久的心。
神龛在我身后坍塌,与无极之境一并化为虚无。
苍云在碧空荡漾如海,天光所及,浩瀚俱生。
我身如鸿羽,冥合万物,纵身翔云,朝那被血色笼罩的天庭飞去。
圣不可侵的天界惨遭摧残,血腥自南天门漫步布天庭深处,罪秽之气侵噬了金碧辉煌的云端,洒下修罗炎火的色彩。
鲛精攻入天庭,天阶玉殿残余热血碎灵。
我化身如影,撩开血烟重锁的迷雾,点足掠过天阶,直登天庭。
奢华的天庭之殿早已破碎不堪,金气银辉炫耀的雍容映射出陈腐的颓败。血气弥漫,唯见诸仙狼狈地退至玉帝身前,不甘地持着仙兵利器与声势洪大的鲛精对峙。
浴血而出的鲛精轻蔑地扫视殿上,盛气凌人。诸仙已是残兵败将,成不了气候。
"别自讨苦吃了,"黑衣如墨的鲪悔负手立于殿中,深邃的眸子随意地宣泄着恨意,"乖乖让出天庭之位,恭候我族王上登基吧!"
其余各部首领随之发出得意的笑声,嘲讽诸仙的无能。鲛精战士手中精炼兵刃冷光四射,灼亮了漫天血色。
那道貌岸然的玉帝王母满面惊慌,只故作镇定地退在仙将之后,虚张声势地怒道:"大胆妖孽,如此妄为!再不退回下界,休怪天道无情!"
"天道?"鲽梦嗤笑道,狭长凤眼里流露出慵懒傲意,"天机里说,鲛神才是天道之尊,我鲛族才是天道!"
数路神仙已然抵挡不住,只是咬着牙硬撑。当日擒我回天界的北斗七神将几乎都负了重伤,愤然地跌坐在殿旁宫柱边。龙神宫残存的龙子也是脸色惨淡,唯有蚆嗄看上去安然无恙。
"还不死心?"鲪悔不耐烦地扬起冷漠的容颜,"天将中还有谁想来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