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默又笑着看了看晏重阙,"还有这位黄公子,我原来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叶笛冲着他们皱了皱眉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全都听不懂?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我最讨厌师兄这样说话拿腔捏调的人了,他一唱戏我就起鸡皮疙瘩,失陪失陪,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山去看师嫂了!"
晏重阙目送她离开,笑了一笑,"梁公子携夫人在此隐居,当真神仙眷侣令人艳羡。不知令师,身子可还康健?"
"多谢黄公子关心。师父身子硬朗,三年前云游四海,至今未归。"
"原来如此。"
"黄公子既然来了,我自是十分欢迎的。不如在山上多住几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梁公子真是太客气。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哪里哪里。"
梁默一家住在古桐山南麓的一处竹筑宅子中。宅前开了满篱洁白如云的花,方圆皆是竹林,举目望去,满眼翠意。
梁夫人已然等在门口恭迎客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语音温柔,"诸位辛苦了。"
晏重阙与梁默见面一共不过三次。第一次是他回京娶妻,第二次是在梁府被抄,第三次,便是这次。
要知道梁默是个怪人,不用见面,仅仅耳闻便够了。而要知道梁默究竟如何怪,恐怕三辈子也弄不明白。
晏重阙想象过很多次梁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雌性怪物才能和梁默一起生活,却没有想过竟会是那么平凡淡定的一个少妇。
三皇叔的郡主,果然是王家千金的风范。
梁默侧身扶着夫人,"你身子不好,跑出来做什么?"
梁夫人微笑道:"我不碍事,快让客人进屋,不要怠慢了。"
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只是难以想象会发生在梁默的身上--竟然还是很恩爱的样子。
梁默回过身,果然又恢复了阴阳怪气,提气唱道:"古桐竹舍百年开,京师贵客信然来。"
屋内顿时传来一阵巨吼:"师兄你再唱我就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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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晏重阑批衣起身,走出了房门。梁夫人并不知道他和晏重阙的关系,自然为他们安排了两间屋子。
才下了走廊,却听见隔壁房门打开,晏重阙低声问道:"阑儿,你怎么了?"
晏重阑回过头,月光下,面色微白,神色有些不自然。
"阑儿......"晏重阙快步走来,担心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阙......我......我......"
"怎么了,别吓我!梁默是个神医,我叫他来给你看看!"
"别,千万别,"晏重阑拉住他的袖子,似恼还羞地瞪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茅房在哪里,我找不到......"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低若蚊吟。
晏重阙一呆,忍不住便要大笑--晏重阑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敢笑,你敢笑!"
"好好好,我不笑,"晏重阙捉开他的手,"我帮你一起找。"
他们找了半日,才发现茅房在竹舍外好远的竹林里。晏重阑走出来,忍不住道:"默表兄真是好无聊,把茅房修得那么远。"
晏重阙哈哈一笑,正待说话,看见晏重阑飞来冷冷的眼神,只好在心底大笑--阑儿害羞生气的样子,也是那么可爱啊。
二人并肩走在回竹舍的山路上,晏重阙突然顿住脚步,"阑儿你先回去吧,我有些睡不着,四下走走。"
"啊?"晏重阑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竹林--月光模糊的夜里,有什么好走的?
"怎么了,难道阑儿怕黑不敢一个人走回去?哦......今夜阑儿一个人睡,是不是也很害怕?"
"谁怕了,哼!"晏重阑跺了跺脚,"你,你自己早点回来。"
晏重阙目送他跑开,嘴角一直挂着微笑。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才回身慢慢道:"梁公子真是好兴致,半夜跑到竹林偷听别人说话。"
梁默却道:"晏公子此言谬矣,我本来就在不远处,听见有人说话才走来的。"
晏重阙跟着梁默走了一阵,便见月下巨石,躺了一只伤了翅羽的鸽子。梁默上前抱起鸽子,小心地抚摸它已然包扎的伤口,轻笑道:"依晏公子看,它以后,还能飞么?"
"若是梁公子妙手相助,那是自然。"
"哦?我却觉得,它很难再飞了。"
晏重阙看着面前笑容轻邈的梁默,"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会想说什么,难道不是晏公子想问我些什么?"
"......梁公子果然神机妙算。"
"晏公子可是后悔了?"
晏重阙没有说话。
"可惜了晏公子,我梁默虽为神医,却独不做后悔药。"
"我,明白。"
"晏公子,月色甚好,不过我猜你的心情更适合独赏。我就告辞,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梁默从晏重阙的身边缓缓走过,竹林里传来了低低的唱音:"月笼幽篁我独笑,七夜梦醒,百日成梦难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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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重阙一行在古桐山住了三日,后来便启程回了京城。
梁默硬是带着夫人挤进了他们的马车--梁夫人思乡返京,借君车马一用。
晏重阙面色自是难看--他想与阑儿在车中卿卿我我,自是泡汤了。
趁着梁默和梁夫人不注意的时候,晏重阑偷偷地在晏重阙的侧脸上亲了一亲,"好啦,阙就不要再生气了,你的脸黑了好几日,梁夫人都不敢说话了。"
晏重阙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客栈到我房里来。"
"不要。"
"不要?那我在这里就亲你。"
晏重阑扭捏了半日,终于道了一声好。
第二日,晏重阑走下楼梯面色阴霾,姿势怪异。晏重阙一反常态春光满面,脸上开出了朵朵桃花。
梁默敲着扇子笑看二人,贼亮贼亮的眼神叫人又心慌又恼怒。
晏重阑终于忍不住问晏重阙:"默表兄那么奇怪的人,怎么会娶那么正常的夫人?"
晏重阙嘿嘿一笑道:"怪人取贤妻,本来就是一件怪事,但凡是发生在梁默身上的事,哪件不是怪事呢?"
梁默的眼神刹然扫来,二人一致抬头望天状。
"阙,今天天好蓝啊。"
"阑儿,昨夜月亮好圆啊。"
"是啊是啊。"
"不如你今夜再来吧?"
"......"
"那不如我来你房里?"
"............"
偷偷摸摸,何尝不也是一种甜蜜。
回到宫中,虽然再厌烦,也还是家。远行之后,回家的感觉总是特别好。
"婆婆,婆婆!"晏重阑跑进留英阁,"婆婆,我给您带了东方的花草茶,你喜不喜欢?"
推开留英阁的大门,却是空无一人,廊下再也没有翘首以盼的老妇。
晏重阑愣了一愣,"婆婆,你在哪里?"推开房门,屋内照旧整齐,家具上却蒙了一层淡灰。
晏重阑走近,只见床榻上放了一叠衣衫,浅蓝底子,衣领袖口兰纹典雅,正是徐奶娘从前允诺给他做的衣裳。晏重阑抱起衣裳,发疯似的冲出留英阁,一把抓过一个路过的宫女,大声问道:"徐奶娘呢?住在留英阁的徐奶娘到哪里去了?"
"徐奶娘?她半月前就病了,皇上和兰王走后没有人来看她,前几日出的殡,埋在了宫外,"宫女说着,突然认出了晏重阑,"兰、兰殿下,奴婢告退。"
匆匆行了个礼退下,看他的眼中又是畏惧又是厌恶,飞也似地逃开了。
晏重阑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往释兰殿走去。失魂落魄中,却走错了路,抬头看时已然迷路。
干脆坐了下来,隐在假山之后,默默地摩挲着怀中的衣服,脑子却像锈住了一般,根本无法思考。
直到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说话的是两个女子,清脆的嗓音,愤怒的语气。
"兰王究竟算什么东西,竟然就这样逼死红茉姐姐!他明明不是皇上的男宠么,为何又要来招惹我们,难道宫女就不是人么?"
"姐姐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去,掉了脑袋。"
"我才不怕!兰王是个胆小鬼,出事以后马上就跟着皇上逃出宫去,根本不敢承认!他就不怕做了亏心事,半夜红茉姐姐来找他么!"
"姐姐,求求你,别说了!"c
"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住到了宫里,莫名其妙地爬到皇上的床上,还敢作威作福,不把人当人看,真是太过分了!"
......
两个宫女不知说了多久才离去,晏重阑垂头看着地上,原本空空的脑袋却突然胀满了东西,胀满了那些难听的字眼,怎么也挥之不去,满得好像,就要溢出来了一般。
什么红茉,什么男宠,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其实是知道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晏重阙若真心爱他,怎会把他拉到风口浪尖,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怎会枉顾他王爷的身份,夜夜与他同寝从不避讳?怎会弄得人人知晓,千夫所指,他只是一个男宠?
他不是笨蛋,他只不过相信,他们相爱。
他醒来以后唯一记得的事,便是对梁氏父子的仇恨,和与晏重阙的相爱。
如果连这个都不能相信,他还剩下什么?
他相信他们相爱,有什么错!
阙,你爱我,你爱我,不是么?
你爱我--是你亲口所说--我明明记得的。
但若是相爱,又怎会如此相待?
一滴眼泪落下来,浸湿了徐奶娘做的衣裳,晏重阑慌忙伸手去擦,却住了手,看着那件衣服--布料的夹层,藏着一张纸,泪水化墨,晕染了字。
晏重阑用力撕开衣服,取出了那张纸。
--小姐为太后所杀,小少爷谨防。
晏重阑愣愣地看着那些字许久,突然嘶哑出声,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他把下唇咬得出了血,死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若是病死,怎会留下此言?
杀徐奶娘的人是谁--他不敢去想。
不敢,不敢。
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敢在心中默念,怕是一想,自己就要崩溃了。
晏重阙找到晏重阑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阑儿,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晏重阙的口气有些生气,看着晏重阑抬起呆愣愣、泪迹斑驳的脸庞,立刻紧张地蹲下身子,拉住他冰凉的手,"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重阑看着眼前的人,熟悉的眉目,温暖的表情,心底却是一片寒冷。
他想推开他的手冷笑,冷冷地告诉他不用再演戏了。
也想若无其事地扑进他的怀中,可怜兮兮地哭诉自己迷路了。
但最后,他却连抽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
无笑无泪,他淡淡地问:"让我出宫,好么?"
晏重阙悚然一惊,不假思索道:"不好!我不会放你走的!"
晏重阑抬眼看着他,虚弱道:"让我走。"
"不好!"
"我要出宫!"
"不好!"
不好么?也是,也许是自己还有利用价值,也许是已经没有了。
他的名誉毁了,他的亲人死了,接下来即使是他,也不要紧了么?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晏重阙却骤然抱住他,"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只要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种眼神好像--别人都还活着,你却已经死了。
晏重阑温顺地躺在他的怀中,微微仰起脖子看着天空。
天,已经亮了。
第四梦·兰尘居
那日,是大暑,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
到了盛夏,即使是相府的梁二少爷也没了往日生龙活虎的精神,恹恹地趴在花园一角的凉亭里,就差没把舌头伸出来吐气了。
"二少爷,天气炎热,何不回房中午睡一会儿?"身边的丫鬟善解人意道。
"午睡?"梁疏郡挥着桃花扇子扑腾了几下,"也好,睡醒了晚上才有精神去嫣云楼。"
"二少爷,"丫鬟无语地按住额角,"您又要去嫣云楼?上回老爷才把您狠狠训了一顿,您这么快就忘了么?"
梁二少爷嬉皮笑脸道:"好姐姐,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又有谁会不知道--丫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正当梁疏郡慢吞吞站起身,展了个懒腰,就要往屋里走去,却听到花园外大门口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怎么了?"梁疏郡和丫鬟对视一眼,都往前门快步走去。
门口站了一个肥滚滚的太监,看似品阶甚高,一眼扫到梁疏郡,便捏起了嗓子道:"都来了?来齐了就都跪下听旨吧。"
梁疏郡愣了一愣,抬眼看去,却见父亲梁周和大哥梁疏辰已然跪在了地上,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一头雾水地跪下,便听到那公鸭嗓子开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梁丞相梁周伙同朝中官员三十人,密谋夺权,证据确凿。现革除官爵,梁府三人连同家仆均押入天牢,听候判决。钦此--"
--他没有听错吧?他不是在做梦吧?
--爹爹不是人人称颂的三朝元老一代忠臣么,怎么转眼就成了逆贼?
--阙哥哥不是大哥最好的朋友么,怎么忽然就把他们全家都押入了天牢?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了天牢。
天牢的最深处,梁疏辰和梁疏郡被关进了一间房,梁周和下人们则被押到了其他地方。
"爹--爹--"梁疏郡双手抓着铁杆拼命地喊,"你们把我爹带到哪里去?"
叫声在天牢里不断地回荡,头顶还有水珠滴落的声音,脚下的石板冰凉刺骨--方才自己还在喊热,现在却忍不住冷得打起了哆嗦。
"阿郡,"梁疏辰走到他的身边拉下他的手,"别喊了,罪有轻重,父亲不会和我们关在一起的。"
"大哥,"梁疏郡回头看着他,眼眶发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梁疏辰别开双目,拉着他坐到草墩子上,低低一叹,"父亲昨日和孙大人他们在嫣云楼密谋的时候,被皇上的人抓了个正着。"
梁疏郡呆呆地看着他,好像他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懂,"爹......和孙大人......在密谋?爹......不是被冤枉的......爹不是被冤枉的么!大哥你告诉我,爹不是被冤枉的么!"
"阿郡,阿郡你冷静一点。"
"你说,你说啊,你说爹是被冤枉的啊!"
"阿郡!"梁疏辰猛然抱住了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下面的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父亲不是被冤枉的,他是要谋反,父亲从十六年前就开始计划这件事了!"
梁疏郡捂住自己的耳朵,放声大哭起来:"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他的哭声在牢中显得愈发凄哀,梁疏辰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顶,"阿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爹,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哥,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要当皇帝么?"
"父亲不要当皇帝,他只是想让皇位真正的继承人当上皇帝。"
"皇位真正的继承人?"
"明慧太子。"
"明慧太子?明慧太子不是早就死了么?"
梁疏辰闭上眼睛,痛苦道:"不,他没有死。当年兰贵妃是被奸人害死的,父亲猜到下一个要遭毒手的便是明慧太子,就抢先一步把他从宫中偷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