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止轻轻倚靠在他怀里,"没事。"
31
除夕那日,两人一同写了春挥贴在院门上。顾容止望望雪颜的那幅,"你的字何时写得这样好了?"
雪颜得意地扬起下巴,"回到族中那几个月,我可是有好好练过呢。"
顾容止知他聪睿过人,但短短数月进步竟如此神速,也必是下了极大的苦功。他此番回来言谈举止稚气皆脱,想来也是这般缘故。
院子里白雪皑皑,阳光照在地面上泛出一层细细莹莹的光,映得满院一片神清气爽。
望著雪颜俊美的侧脸,顾容止不禁微笑。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是暮色四合。
他特地从山下给雪颜买了几只酱鸡卤鸡回来,此刻端上了桌,那双琉璃眼立刻瞪起来,紧紧盯著不舍得离开。
虽是一族之王,却仍是脱不了本性。
不消片刻,桌上便只剩了一堆鸡骨。雪颜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把目光转向了刚放下碗筷的他。
"哥哥,我们到床上去吧......"
正被那扰人的目光盯得无处可逃,露骨的话语却又传到了耳边。顾容止红了脸,"不行,今日是除夕......"
雪颜皱起眉头,"怎麽过年就不许人家夫妻行房麽?人的规矩可真多......"
顾容止愣了半晌,方才哭笑不得地道:"除夕夜要先放烟花,还要守岁,哪里是你说的那些......"
说罢便引他来到院中,拿了些备好的烟花爆竹出来,拿线香点著一个,那小炮便嗖地飞入夜空,清脆的一声响过,院子里重又安静下来。
"好不好玩?"笑著去望自己身後的男子,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竟退到了门後,眼睛瞪得大大地望向高空,脸上却是强行压抑的惊恐。
顾容止吃惊地望著他,"你害怕?"
雪颜这才把视线收回来,不服气地咬咬嘴唇,"......谁说的?"身子却仍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肯迈向前一步。
顾容止这才想起他只不过年方两岁,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忍不住便笑起来。
却见雪颜一步跨过来,把那些鞭炮烟花堆在一起,抢过那根线香扔过去,抱起他便冲回了屋里。
窗外一片火光闪烁,劈里啪啦的爆响震得耳朵都隐隐发麻,顾容止正在心疼被他浪费的那些花炮,人却被他抱上了床,再也挣脱不得。
清晨推开门,满地的红纸屑铺洒在积雪上,宛若红花遍野,清丽非常。院门吱呀一下被推开,顾容止心中一惊,心道何人竟在此时到访,见到那人,却怔了一怔。
"大哥......"
"几年没有过来,想不到山路竟这麽难走......"顾勉略微抱怨著走过来,跺跺脚把鞋面的雪震掉,这才抬起头来,满面笑容道:"爹娘挂心你一个人在山上过年,照顾不好自己,便叫我送些东西过来......"
顾容止顿了顿,"我在这里很好,不必劳烦大哥......"
顾勉哈哈笑道:"自家兄弟,还客气什麽。"
说罢提了那些衣裳粮食便要进屋。
顾容止拦阻不得,只得快步跟了进去,暗自希望雪颜不要此时起床才好。床帐尚且放著,看不清真实,他慌忙请顾勉入了坐,又泡上一壶茶,这才忐忑不安在一旁坐下。
顾勉喝了一口茶,环顾一下四周,赞道:"山上果真清静得多,哪像咱们府里,整天吵吵闹闹,读书也安不下心来......"
顾容止点点头,"大哥二哥一直忙於生意,若不然,来山中小住几日,观景吟诗也好。"
"我们哪有小弟你这麽好的性子,向来都没有读书的天分......"顾勉停了一下,笑著望向他,"小弟是否曾想过参加科举?"
32
顾容止不由一愣,随即摇头道,"我读书只不过是闲时消遣,并未想过要考取功名。"
"你也知道,我和你二哥从小便追随爹从商,哪里懂得学问那一套。如今家境殷实,想学却已来不及了......"顾勉依旧不死心地劝诱道:"爹一直盼望著家里能出一名读书人,入朝为官,光宗耀祖,你身为顾家子弟,理应达成他老人家的心愿才是。"
顾容止垂首低声道:"以我的学识,不见得便能中选,况且想要官至朝廷,也需从秀才考起,再是举人......"
顾勉挥挥手,"这点你放心,我在朝中有一位朋友,位高权重,你只需点头答应,其他的都交由他来处理便好。"
"那岂不是舞弊?"
"如今官场,暗地里买卖多的是,你又何惧这一宗?"
沈默半晌,顾容止轻叹一口气,"大哥可否容我再考虑一下?"
"也好,不过你要弄清楚,这麽好的差使,错过可就再难遇上了。"劝说半天未果,顾勉面上也有些难堪,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顾容止呆坐在那里,一时间心乱如麻。
雪颜从帐子里出来,慢慢走近,"哥哥要去麽?"
顾容止微微摇头,"我不想。"
"不想是一回事,不去又是另一回事。"雪颜伏下身,握住他的手,"哥哥一向淡泊名利,性情悠远,官场谄媚营私之风盛行,自是不适合你的。那等泥泞沼泽,一踏进去便脱身不得,那时想要再寻如今的清静,只怕......"
雪颜说著又轻笑一下,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不过,若是哥哥执意要去,雪颜也一道陪你便是,不会丢你一人不理。"
顾容止心中一漾,却哪里舍得让他陪自己受苦,便下定决心,道:"过几日我便回家中推了大哥。"
雪颜笑著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好。"
两人均是面上轻松,却皆知此行前去必定不易。临行之前,雪颜轻声问他是否要自己陪他一起,顾容止笑著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愿望,便是与眼前这个人携手相伴,直至终老。
家中之人并未有想象中那般咄咄逼人,依旧热情以待,一派和乐融融。顾容止忐忑不安等了许久,渐渐也放下心来,心道或许父亲大哥只不过一时兴起,过後便不再记得。
如此半日过去,用过午膳,姨娘兄嫂带了侄子侄女回房,独剩他与父亲二人端坐厅堂。
丫环上来为他添上茶水,顶级的香茗散发出甘醇的香气,顾容止却不知为何分外怀念起山中那一壶清茶。
顾父轻咳一声,笑道:"我听你大哥说,你不想参加科举是麽?"
顾容止心中一惊,微微点了点头。
"这里也没有外人,爹就同你直说了罢。咱们顾家的生意,很大一部分是与朝廷来往,巴结那些官员,自是费了不少钱财。若是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景况自然就有所不同......再者,爹也是为了你著想。"
顾容止垂首低声道:"孩儿不擅官场经营,只怕做官之後只会惹来祸端......"
顾父朗声笑道:"这个不怕,朝中自然会有人提携。"
顾容止听他此言,正暗自疑虑,却见顾勉春风满面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叫道:"爹,您快看是谁来了......"
锦衣华服的男子迈步而入,略一拱手,"昭允见过顾老板......"
顾父忙从椅子上起身,挂上笑容快步迎上去,"贤侄不必多理,快些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李昭允笑了笑,也没推辞,便在顾容止身边坐了,继而颔首对他微微一笑。
一愣之後,顾容止把头缓缓转向一旁,心中却不知怎地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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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你同李公子不是幼时好友麽?怎麽大了反倒生分起来......"顾勉殷勤地上前为李昭允倒上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多年未见,或许是生疏了些。"李昭允淡淡笑笑,拿起茶杯轻啜一口。
顾父一脸慈祥,笑吟吟道:"当年便觉贤侄不是一般人家子弟,却未曾料到竟是尚书大人的表甥......如今富贵却还不忘旧时邻里,贤侄真是有心......"
"顾老板客气了,容止同我情同手足,若不是前些年忙於他事,我理应早些来拜访才是......"
李昭允话音刚落,顾勉便忙在一旁插话道:"哪里哪里,是李公子太过客气,你送来的礼品,只怕我家院子都堆不下了......"
众人一齐大笑,顾容止沈默地坐在一旁听著,始终一言未发。寒暄不多阵,便听得顾勉道:"爹你年事已高,坐这麽许久恐怕累了,不如我扶你回房休息一下如何?"
顾父点头笑道:"人老了,自然不能与你们年轻人相比。容止,你便代为父招呼一下李贤侄罢。"
顾容止起身目送著二人离开,转过头来却见李昭允正目不转睛望著自己,心不由沈了一沈。却听得他似是满怀歉意地道:"这些日子我公事繁忙,一直未去探望你,近来过得好麽?"
声音低沈柔软,关怀无限,顾容止却只觉仿似一张密密实实的网罩了下来,沈吟片刻,终於还是问道:"科举之事......是因你而起?"
"是。"李昭允毫不掩饰,静了一静,又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将你留在身边。"
顾容止缓缓抬头,对上他固执的眼神,"你的身份......到底是什麽?"
"将来你自会知晓......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眼前,只需你点头。"
"可是这些并非是我想要......"顾容止摇头苦笑,"昭允,我对你只有旧友情谊,永远都不回如你所想那般......"
"我知道的......"李昭允倏然一笑,笑容里却带上了些冷漠的寒意,"所以我更要这麽做。"
他忽然探身过来,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只有在我身边,你才有可能改变心意,忘了那个男子......"
顾容止一惊,不动声色挥手格开他,心里却在暗暗思索他是否得知了雪颜真正的身份。"你......监视我?"
"进不得屋子,却总知那个男子一连数月不曾离开......"李昭允冷冷笑笑,"明明是我遇见你在先,可竟得不到......不过如今却是不会了。"
顾容止听得心中冷意更甚,不知他何时竟变得如此专断冷漠,全然没有当年那个少年温暖的影子,便硬起心肠道:"参加科举一事,我定然不会应承。"
"你若不愿应试,直接入朝为官也未尝不可......我一样可以办到。"李昭允重坐回去,淡淡品一口茶,"容止,我若逼你,可以有千百种办法,不要逼我出手。"
心知再作争辩也是无益,顾容止焦急著只欲快些离开,见到家中那等候自己之人。
如今溪城无法再住下去,那麽陪他回到族中也好,浪迹天涯也好,从此远离这片是非之地,不再踏足。
"容止,这些年来你的父兄对你可好?"李昭允瞥他一眼,突然问道。
"你自小便受尽屈辱,心中自是恨著他们的罢。那麽我明天便叫人整垮顾家的生意,替你报仇如何?"
顾容止猛然颤抖一下,忙道:"我与他们并无仇怨。"
"可是我还记得他们当年是怎麽对你......也许这惩罚确实轻了些,或者发配充军也不错呢......"
李昭允忽然笑起来,"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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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之人连最後那一点熟悉都消失,顾容止呆了半晌,"你......用他们来要挟我?"
"我只是告诉你,或许会发生的一些事。"
桌上的茶渐渐凉透,顾容止终於抬起头,"好。"
不几日圣旨便下,赐给他史官的名号,平日只需在史馆中修正编撰史书,无需参与朝政。既无利益牵扯,朝中众臣虽有疑惑,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似是往湖中投入一枚石子,漾起微小的涟漪,重又恢复了平静。
"这几日还做得惯麽?"
正执笔凝思,耳边却突然响起含笑的问话声。顾容止心中一惊,放下笔转身欲跪,却被一只手扶住,听得李昭允笑道:"说了只有我二人之时不必多礼,怎麽还是记不得?"
顾容止却仍是垂首,低声道:"微臣不敢。"
李昭允微微笑笑,"日子一长,你便自然习惯了。"说罢拿起他早上撰写的那部分草拟手稿,随意翻看著。顾容止始终不发一言,静静站立一旁。
"那名男子,仍是与你住在一起?"李昭允看似不经意般突然问道。
"是。"顾容止顿了顿,"如果皇上一定要将微臣赶至绝路,除了一死,臣也并无他法。"
李昭允似是怔了一下,手中的稿纸一不留意便纷纷散落在地,待顾容止一张张捡起,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却已不见。
顾容止轻叹一口气,下意识去摸袖子,雪白的小脑袋从中探出头来,乌溜溜的眼珠直直望著他,眼神中满是气愤与强行压抑的火焰。
顾容止歉疚地轻抚著他柔软的白毛,雪颜这才不情愿地重又缩了回去。
日暮笼罩,夕阳西斜。从那深宫中出来,僵硬的身子方才舒展了些。如今日日都要进宫,顾容止便在京城角落处买了一座不大的宅子,与雪颜同住在那里。除了去到宫中,每日深居简出,倒也和山上没什麽不同。
袖子里的狐狸才出宫门就不再安分,兴奋得扭来动去,弄得生怕人家发现的他一路紧张,匆忙赶回家中。
回想当日,一路恍惚著从顾府回到山上,见到一心以为他已经推拒了此事的雪颜,竟是愧疚得一字也说不出。
强行装扮的坚强似乎在瞬间便土崩瓦解,被他握住双手,便就要落下泪来。
雪颜了然地搂他入怀,微笑道:"哥哥不要难过,雪颜陪你做官便是......"
心中蓦然一暖,顾容止本欲瞒住他,不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此时却觉得,惟有说出才会心安。
於是颤抖著一五一十全然坦白,却未料到竟被他好生笑了一番。
"哥哥无须害怕,我施法术将你家人送入狐族中保护起来,量那个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
顾容止蹙眉摇头,"顾家生意都在这里,他们必定舍不得离开。"
"那我从族中拿些钱银出来,补上他们的损失......"
"雪颜......"心中静了一静,他轻轻回握住那双令自己安定的手,"他们不会安於一世都隐居山中,也必然不会认同你的身份......而我更不想让你为了我,而有损你的族中的声誉......"
雪颜笑著吻吻他的额头,"哥哥总是这样,凡事先顾著别人。对我也就罢了,他们从前那样欺负你,你却还处处为他们著想。要我说,咱们现下立刻便走,麻烦是他们惹上的,他们自己解决便好。"
顾容止沈默许久,垂首低声道:"他们终究与我血脉相连......"
"我就知道哥哥放不下......"雪颜没有丝毫不悦,仍旧笑著道:"那我们就去做他两天官玩玩,哥哥放心,有我在,那个人必定碰不得你分毫。哪日若是哥哥想走,开口说一声,我自有办法带你周全离开。"
顾容止点点头,眼圈却有些变红,"委屈你了......"
"我说过,只要哥哥不负我,我定然不会负了哥哥。无论哪里,雪颜都会陪你一起,不会丢下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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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回忆著,他便禁不住微微笑起来。才入得家门,袖子便蓦然一轻,身子被从人从後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哥哥先去沐浴,把那个皇帝碰过的地方统统洗干净......"耳边甚至听得到细细的咬牙声,"下次再被我撞见他动手动脚,就施法术叫他腹泻一个月起不了床......"
顾容止不由失笑,"让你不要跟去,你却还不听。"
雪颜不服气道:"这样我可以随时保护哥哥,万一他哪天霸王硬上弓......"想了想又道,"不如我们还是快些离开罢,成天对著那个破皇帝,真是不厌也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