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心尘果然不在乎,消瘦的身影没有任何停顿,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外面的侍卫很快奔过来请示,他痴痴想了许久,道:"叫大家不必拦阻。"
天明的时候他命人悄悄去找,很快就有消息传回,楚心尘昨夜径直去了大理寺,那时自是大门紧闭,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过了一夜,天亮开门时径去探问羽王爷夫妇是否关押于此,应答的人告知是在天牢后,他便转往紧邻皇宫的天牢去了。
言照非听完禀报,唔了一声,也不作指示,起身自去上朝。
78
下朝回来,大致处理了手中事务,已近黄昏,他放下纸笔,问常牧:"王妃还在那边么?"他虽然不曾吩咐,但常牧最知他心思,哪会毫无安排?
常牧果然安排了人暗中看着,正愁不知如何回禀,听他终于提及,松了口气,道:"还在。"
言照非唔了一声,并不接着问他怎样了,静默半晌,起身往外走去。常牧忙带了人跟上。
几人快马奔到天牢附近,便见铁门紧闭,门口警卫层层,守卫甚是森严,见了一行人,急忙要过来行礼,言照非对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常牧指着稍远处墙跟低声道:"王妃在那边。"
楚心尘果然就蜷缩着坐在那边墙角下,双手抱膝,呆呆看着面前地上。言照非道:"你们留着。"下马独自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道:"我说过你进不去的。"
楚心尘没有抬头,轻轻道:"我知道。"言照非道:"跟我回去。"楚心尘摇头。言照非道:"你等在这里又能做什么?"楚心尘低垂着眼眸,缓缓道:"有的!等有一天,你或者皇帝要杀他们了,有人推他们出这道门的时候,我起码可以见他们一面,也算一家团聚。"
言照非浑身一阵冰冷,又一阵晕眩,他一早清楚自己绝不会因为楚心尘而放了羽王爷夫妇,可是当楚心尘终于死心绝望,决意放弃所有努力时,他还是无法压抑心底深处的恐慌。他知道楚心尘不会只等着父母一死便拍拍屁股走人,唯一的可能是共赴黄泉,可是他虽然清楚地知道这后果,却一直拒绝去想,然而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他过了许久才道: "不试着再求求我吗?"
楚心尘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又似乎没笑,头仍是低低垂着,连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却低低道:"我不想再看到你。可不可以请你马上走?"
言照非没有走,握住他手,道:"起来吧!"楚心尘被他拉着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忽然愤怒地挣扎起来,湿意涌上眼眶,叫道:"我叫你滚开!"言照非道:"我带你进去。"
楚心尘怔住,茫然看着他,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言照非道:"你闹来闹去,不过就是要见他们,我带你去见。"牵着他往天牢门口走去,跟守卫交代一声,自是无人敢拦阻他,即刻有人恭恭敬敬地领了两人进去。
楚心尘步履不稳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兀自茫然不敢相信。两人都不发一言,默默走到天牢深处,在一间牢房门前停下,里面的人听到声响,抬头看来,怔了怔,扑过来一声大叫:"尘儿!"正是羽王爷楚立秋。可是须发散乱,满身脏污,憔悴不堪,哪有半点昔日英挺儒雅模样?
言照非吩咐道:"把羽王妃带过来。"原来夫妇两并非关在一起。他虽然还未下定决心处置两人,但由得二人关押一处,可以互相抚慰支持,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是以当日便命人将夫妇两人远远分开,不许相见。
楚心尘挣脱了言照非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到牢门前跪下,轻轻叫道:"爹,您是我爹!"楚立秋摸着他脸庞,连声道:"是爹,是爹!孩子,你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这么难看,尘儿,有人欺负你是不是?"摸得几下,道:"怎么在发烧?难不难受,叫大夫看了么?"
楚心尘抓住他抚着自己脸庞的手,微微笑了起来,道:"爹爹,孩儿很思念爹娘。"
楚立秋道:"爹知道,爹知道,爹和你娘更想你!尘儿,你在外面过得不好是不是?照莘和照轩他们,难道也护不了你么?"他早知一旦事发,自己夫妇固然不得善终,儿子和府里一干人等必也要大受牵连。那日言照非当着夫妇俩的面将楚心尘带走,两人随即被关入天牢,更禁人探望,无由得知儿子境况,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猜测焦虑之中,忧心不已,却无可奈何,只盼言照莘和言照轩几个兄弟或许能相帮他一二。这时见他模样如斯凄惨,知道这段时日必是痛受人折磨,直是心痛如绞。
牢头已将羽王妃苏越筠带至,他手足都被锁住,叮叮当当地小跑着奔过来,抱住楚心尘,叫得一声"尘儿",已是泪如雨下。
楚心尘凝视他半晌,道:"娘?"苏越筠道:"是娘!"他情况倒比楚立秋好上许多,虽然憔悴,模样看上去还算齐整。夫妇俩被关押之后,只因言若铮和言照非都未拿定主意如何处置,是以一直无人理睬,两人不过例行吃了些苦头,苏越筠容色倾城,天牢里众人惊艳之下,竟也不由自主地手下留了情。
他抱着楚心尘哭哭笑笑好一会,忽然想起他方才竟似并不十分认得自己,一惊道:"尘儿,你刚才是不是……不认得娘了?"
楚立秋也想起他刚到时果然似乎不认得自己的模样,吃了一惊道:"尘儿,这是怎么回事?"楚心尘道:"没什么,我生了一场病,后来就忘了些事情。爹,娘,你们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楚立秋道:"好,好!"苏越筠道:"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惦记你。"听他说的轻松,夫妇二人心知事实哪会如此简单?心痛如裂,哽咽不能言语。
言照非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三人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问着彼此境况,心里一片茫然。
那边却慢慢安静下来,一家三人执手相看,脸上尽是凄楚之色,知道这一次见过,日后更不知有无再见之日。楚立秋将楚心尘的手压低,用三人身体挡住,一笔一笔,慢慢地在他手心写了一个清晰的"逃"字。
楚心尘低头看着自己手心,凄笑摇头,心想爹娘生死由人,我岂能独自逃脱?
言照非缓步过来,扶着他站起,道:"天黑了,回去吧。"楚心尘转身怔怔看他许久,任由自己泪流满面,低声求道:"王爷……"言照非道:"回去再说。"楚心尘靠进他怀里,软软地叫道:"照非哥哥!"
言照非顿时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他脸庞,迷迷糊糊地想道,或许可以试着先暂时保住羽王爷夫妇的性命再说。
他并没有就此放过仇人的意思,但却是他第一次在羽王爷夫妇的问题上,愿意主动地做出让步,在终于明白不作出让步,就一定会失去爱人的事实之后,他第一次愿意忍下仇恨,主动帮助恨之入骨的仇人。虽然只是极微弱的让步,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以后会这样,谁知道呢?
如果这句话能够说出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也许不会,同样没有人知道。只因就在这个时候,蓦然自颈下传来的刺痛感觉惊醒了他,也阻断了所有可能,楚心尘抬头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根尖利的发簪,那尖端此刻正抵在他的颈侧。
言照非手僵在半空,看着他手中忽然多出来的簪子,脸上浮起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喃喃道:"原来你早有准备!"
楚心尘没有答话,转向一边惊呆了的牢头喝道:"不许声张,拿钥匙开锁,快!"
牢头哆哆嗦嗦地打开牢门,将夫妇二人身上枷锁尽数解下。楚立秋大惊过后,知道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真到最后时,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便是,未必不如现今这般苦状!他叹得一声,道:"走罢!"扶住苏越筠。三人挟持着言照非,一起往外奔去。
79
里面守卫顿时大哗,却无人敢出手拦阻。到得外面,楚心尘先伸指点住言照非穴道,这才指使凤王府众人牵过三匹快马,又命众人远远退开,提起言照非,和父母一起一跃上马,喝道:"不许追赶!"正要扬鞭打马,言照非忽然道:"慢着!"楚心尘道:"有话等我们脱身再说!"言照非道:"就这样走,谁也脱不了身,非四个人一起死不可!"
楚心尘一怔。言照非冷冷道:"你不会忘了,还有人既想我死,也不愿让你活吧?你不许他们跟着,只等咱们走得稍远一些,人家一出手,这里四个人,可谁也活不成!"楚心尘这才想起还有个坐镇江湖的文家,若就此带言照非走,果然就是死路一条,可若是由着凤王府的人一路跟随,且不说对方会不会半路动手救人,自己这一劫狱,一家三口以后便是通缉要犯,行踪越隐秘越好,带着一大票子人,届时如何脱身?
他这劫狱之念,并非临时起意,但毕竟年轻识浅,先前只知道除了劫持言照非外再无其他活路,却没想过中间还有这层层纠葛,一时不由怔住。
楚立秋沈声道:"凤王爷,那么就请你想个法子出来,助我们脱身。"他沉稳通达,虽不知事情究竟,但听二人对答,也知道了个大概,略一沉吟,便有了应对之策。
楚心尘大大松了口气,心想还是爹爹厉害,言照非既然落入自己手中,他要保命,便什么都得听自己的,有什么难题,扔给他去解决便是!
言照非冷冷瞥了楚立秋一眼,心里更是恨极了此人,却不得不听命,暗自思付对策。苏越筠道:"凤王爷,还请快些,我们一家三口是没别的指望了,凤王爷若能助我们脱身,那便大家都好,若是一个不对,也只好先杀了凤王爷垫底再说!"周围侍卫将士虽然不敢动手,但守住四周的人却渐渐增多,况且此时消息传出,前来围追堵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再不早作决断,只怕便没希望了。
言照非咬了咬牙,道:"先让我的人护送,等离了这里,再想别的法子。"楚立秋心知亦无他法,道:"好!"
言照非扬声道:"凤王府的人跟随本王,其余人一律原地候命。"
楚心尘道:"走罢!"一抖缰绳,一家三口带着凤王府众人一起没入夜色之中。
出城之后往西,一家三人如今除了逃亡其他国家,已别无他法,思来想去,还是经由镇西候玉将军把持的西面边境,悄悄潜入相邻的赭国最为合适,一则西去一路,大半在玉将军势力范围,不易为文家所乘,二则赭国强大,又向来和言氏王朝不对盘,便是日后言氏王朝请赭国相助遣送三人回国,想来赭国也不会轻易照办。
疾奔半夜,楚心尘渐渐支持不住,但心知时机紧迫,早逃片刻,便多一分逃脱的把握,苦苦支撑,不肯停下歇息片刻。言照非坐在他身前,两人身躯紧密贴合,早已感觉到他身躯发颤,浑身汗湿冰冷,心里又恨又怜,咬牙心想,且看你还能支持多久?
忽然楚心尘身躯一晃,几乎一头栽下马来,楚立秋和他并辔奔驰,一手扶住,焦急地道:"尘儿,怎么了?"楚心尘答不出话来,只是急促喘息。苏越筠赶了上来,道:"王爷,快找个地方歇息一下。"楚立秋道:"好!"四处瞧了瞧,道:"越儿,你带着尘儿,那边有座破庙,咱们到庙里去。"单手提过言照非放在自己身前,苏越筠抱过楚心尘,将他侧着放在自己怀里,夫妇两人一起控马向右侧前方的破庙奔去。后面凤王府的人远远地跟了上来。
到了庙前,里面自是一团漆黑,苏越筠抱着楚心尘下了马,对言照非喝道:"叫你的人过来一个,把里面收拾一下,弄些火烛。"
言照非咬牙忍下怒气,叫了人进去收拾,小庙极是破旧,早已没有火烛等物,便捡拾了些树枝生了堆火。楚立秋拉着言照非在一边坐了,苏越筠抱着楚心尘也坐了下来,映着火光,见他一张脸兀自青白灰败,双目无神,身上全是冷汗,直吓得几乎晕倒,叫道:"尘儿,你到底怎么了?"
楚心尘伏在他怀里喘息良久,渐渐缓过一口气,道:"娘,我没事,只是累了。"夫妇二人看他模样,哪里相信?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楚立秋哽咽道:"乖孩子,如今没法子,你先歇息,等天亮了,爹娘立刻带你去找大夫。"
楚心尘哪敢看病耽搁,摇头道:"孩儿没事,只要歇息一下就好。"苏越筠轻轻拍抚着他,柔声道:"好孩子,你靠在娘怀里睡一觉。"楚心尘道:"嗯。"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却过得好一会还没有睡着,苏越筠虽不曾见他睁眼,但他亲手抱着自己儿子,岂能不觉?不安地道:"乖尘儿,还是不舒服么?"
楚心尘睁眼看着他,叫得一声"娘",蓦地里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自数月前被言照非带走,事事都要自己一人苦苦撑持,心力交瘁,更无人可以依靠,这时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着他关切言语,忽然种种委屈凄苦一起涌上心头,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苏越筠紧紧抱着他,不住柔声安慰,听他哭得凄切,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折磨,心里恨透了言照非,恨不能一刀杀了他给儿子出气才好。楚心尘哭了一会,抽噎着道:"娘,我好饿,我两天没吃了。"
夫妇两人齐齐一呆。苏越筠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楚心尘道:"哪有时间顾得上,再说这里又哪有地方弄吃的?"他先前怕父母担忧,若定要替他寻食物来,不免又要耽搁时辰,是以咬牙忍住,但这时委屈涌上,自然而然地便想对着最亲的人倾诉,这才说了出来。
楚立秋心疼已极,思来想去,自然又是言照非不好,转头狠狠瞪着他,喝道:"叫你的人去弄吃的来!"
言照非怒容满面,原本便有心疼也被盖过,狠狠咬着牙,正要吩咐属下,常牧走到门口,道:"羽王爷,已经备着了。"知道对方不会让自己进去,抬手一掷,将手里提着的食盒稳稳当当地送到苏越筠面前地上。
苏越筠打开食盒,果然里面摆放着许多精致糕点,还有碗甜香的莲子羹,只是都已冷却多时了。
楚立秋怀疑地看着常牧,道:"这个哪里来的?"常牧拱手道:"小王爷在天牢外坐了一日,我们一直有人在旁暗中看着,知道他不曾进食,是以早已备下了。"
楚立秋微微怔愕,目光转向言照非,暗自狐疑。凤王府的人暗中照看楚心尘,自该是言照非之意,他先时见到儿子憔悴模样,只道言照非必是对他百般折磨,可是照常牧这话听起来,却似他十分关心楚心尘,想起二人在天牢中举止,言照非对爱儿果然是情深意浓模样,更是疑云重重,心里怒气却立时消散不少。
说话间不远处隐隐肉香飘来,常牧道:"兄弟们刚去抓了几只野兔,等烤好了便送过来,还请羽王爷照顾一下我家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