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旭俯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现在是不是只求速死?我却还要待会儿再来杀你。"
李若飞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跟他说这些?"
赵孟旭回头看他,褐色的眼中恢复了温暖,忙过去解开铁索。
又从袖中取出一把薄刀,晶亮透明如一刃冰雪,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帮他褪下上衣,割开了肩后锁住琵琶骨的铁链,拽住铁锁那头,仔细一看,铁链穿过的肩胛处伤口仍未愈合,柔声道:"你且忍一忍!"
咬牙用尽力气一拔,铁链应手而出,鲜血立刻从两处伤口涌出,顺着背部清晰的线条直往下淌,赵孟旭忙从太子身上撕下干净的衣袖,牢牢包扎好,手法甚是温柔,口中一直说道:"就快好了!不痛吧?"
李若飞心里感动,回头笑道:"一点都不痛,你跟初蕊姐可真像,以前在四王府她给我裹伤时也这般罗嗦......"
赵孟旭双手一颤,低声道:"可惜她已经死啦,我却一直没告诉她真心话,伤了她的心。"
李若飞见他情绪大起大落,不禁有些担心,安慰道:"其实她都明白。"
铁链一旦抽出,伤口虽痛,却似出柙之兽,恢复了行动力,李若飞起身舒展筋骨,笑道:"事不宜迟,我说,你写。"
这些天在勤德后殿寝宫,赵孟旭早把太子以前所留的军政宗卷给李若飞看了个七八成,宁国各地军防政务几乎尽被他知悉。
赵孟旭在书画方面独具天分,这些时日尽心揣摩太子的笔迹语气,当下轻轻一笑,坐在书案前,提笔聆听。
李若飞长身玉立,惊雷阵阵中,神色不变:"第一份快报发往西州各府,责其刺史、太守、总兵治下无能,致使百姓流亡,当即免职,命立刻携带家眷入靖丰谢罪,各府暂不设官员,分由府下各地乡所接管军政事务。"
赵孟旭笔走龙蛇,写完从案上拿过监国玺印,仔细盖上,送到太子眼前,笑得又是妩媚又是快意:"太子殿下且瞧瞧,这份文书像是不像?送到西州,只怕不是兵变就是动乱,太子喜欢吗?"
李若飞打断他,接着道:"第二份,送到北线除去夏州的各州府,岑州、凌州、浣州、顺州、涿州各抄一份,写明四野王靖丰兵变,袭击皇宫,弑父夺位,太子幸得靖国公拥兵守卫,立请边关诸州府派兵,星夜入京勤王,不得有误。"
说罢站立不动,静静等待赵孟旭誊写。
殿外大树枯枝折断,发出喀喇声响,整个靖丰城都浸没在无边无际的风雨中,动荡飘摇如江上扁舟。
赵孟旭加盖印玺后,李若飞又道:"第三份,送金江以南各州,四野王傅怀川犯上作乱弑君自立,被太子率兵奋然击溃,兵变已平。现由五王傅晴鹤领军控制蓟州,拱卫靖丰。请各地安守,不可听信谣言,轻举妄动。"
金江与梭河并称江河,是宁国最大的两条水脉。金江梭河之间,就是中原膏腴之地,而金江以南就是俗称江南之地,向来富庶秀丽,李若飞此举分明是让江南一带暂享太平,免遭战乱,赵孟旭不由秀眉微蹙,抬眼看向他。
李若飞笑得有几分狡诈:"一只饿狼一天可吃不下整匹骆驼,只能今天吃一条腿,明天再吃一块肉,太过急躁,只会被撑死。江南一带,已有安排,你不必多问。"
一道闪电映上他的脸,肌肤玉白透明,漆黑色的眼眸深不可测,像画中走出来的人物,漂亮得惊人,却有种近乎邪性的战意和兵气,赵孟旭不由想起了佛经中的阿修罗,从心里寒了一寒。
搁下笔,将这些文书收好,问道:"就这些了?"
李若飞道:"就这些。你出去把章柏叫进来。"
章柏是太子身边亲兵长随,为人稳重可靠,竟是一直暗藏于太子身边的暗流之一,李若飞与赵孟旭以前的一些联络,也是经由他完成。
一时章柏入殿,模样平凡,扔进人堆挑出不来的长相,眉宇间却隐有英气。
李若飞笑道:"这些年你在太子身边做得很好,暗流堂有你这种人才,实在是我朗国之幸,这次任务结束后,你就回开羯,任暗流七分堂的堂主吧。"
指着文书,沉声下令道:"以太子令符出城,今夜必须送出靖丰,到蓟州驿站,嘱咐八百里加急,不可延误。"
章柏单膝点地,只应一声:"是!"
拿过文书,用油布包好,退出殿去。
李若飞点头道:"章柏此人,足堪大用,有判断力,心细如发。"
笑着看赵孟旭:"你发现没?他来之前虽不知是什么事情,却知道随身带着油布防止重要物事被雨淋湿,而且已经换好了马靴。"
赵孟旭神色淡淡的,也不答话。
李若飞道:"杀了他,烧了这个殿,我带你走。"
赵孟旭笑了笑:"你走吧,我不走了。"
李若飞凝视着他,大怒:"你想去死?"
"我能做的都已做完,今日大仇得报,虽然不能亲眼看见宁国山河破碎,傅家一个一个的下场,但是大局已定,而且有你在,我不用操心了。"
"你只要想活下去,就有活着的理由!你若死了,对不起初蕊。"
"我活得太累了,想早些去见她。"
李若飞静了静,拉起他的手,咬牙道:"你经受的屈辱,我也受过,过去了就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回南疆我就让人送你回南疆,若想去草原,我也可以照顾你。"
赵孟旭轻轻挣脱,垂下眼睫,笑道:"过去了就过去了?这怎么可能......我们不一样。这乱世中,你能开疆拓土,我却百无一用。更何况,这世上还有人等你活着回去,而我要见的那个人,已经在地下等我很久。"
说罢,吹灭殿中油灯,把一盏盏灯油泼到太子身上,又将殿中文书宗卷等物放到太子身侧,也淋上灯油。点燃火折,扔到太子处,火焰像鲜花一样怒放开来,太子嘶声惨嚎。
赵孟旭金冠华服,在火光下美如梦境,柔声道:"若飞,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跟你道谢,三年前你杀了傅远道,替我报了贞泉屠城之仇,来到靖丰之后,你待初蕊犹如亲生姐姐,爱她护她,今日,你又帮我解了亡国受辱之恨--此生此世,我欠了你。"
李若飞咬牙不答,一把拖住他冲出殿外。
傅晴鹤因内乱也入住宫内,见雨中火光燃起,立刻带领一队禁军而来。
赵孟旭恍若未见那些远处赶来的重重人影,继续说道:"我却还要求你最后一件事,待我认罪伏法后......"
李若飞一惊打断道:"不可!谋杀太子,将受千刀万剐之刑!"低声恳求道:"让我杀了你吧!"
赵孟旭摇摇头,声音平静:"我是南疆的君王,这些年承欢在宁国人身下,成了天下的笑料和南疆的耻辱。认罪伏法,正可以告诉天下人,南疆曾经的国君并不是懦弱无耻苟且偷生的男宠,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刺杀太子,以报国仇。"
负手看着南方,说不出的骄傲尊荣:"赵孟旭始终还是那个能为贞泉城被屠,有骨气奋起抗暴的君王。我这些年以男宠的身份活着,死,却要有君王的尊严。"目中温柔无限:"我要用这条命洗刷掉这些年的耻辱,干干净净的去见初蕊,让她再无遗憾。"
李若飞不再坚持,只问道:"你还要我做什么?"
赵孟旭道:"我死后,如果你做得到,收敛我的尸骨,去南疆找初蕊的坟,将我葬在她身边。"
李若飞凝视着他,斩钉截铁:"我答应你。"
傅晴鹤已率军立在殿前,吩咐众人扑灭火焰,却见太子早被烧成一段焦炭。
李若飞迎上前去,直接道:"给我一身禁军衣服,一匹战马和兵器,我去四王府看看战况。"
傅晴鹤毫无讶色,一一照办,问道:"赵孟旭你带不带走?"
李若飞冷冷道:"他是刺杀太子的凶手,你按宁国律法处置吧!"
说罢换上衣服,翻身上马,冒雨而去,竟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赵孟旭看着他,直到背影渐渐消失,转头问傅晴鹤:"刺杀太子,是什么刑罚?"
傅晴鹤静立在伞下,仍是一副淡泊清明的模样,答道:"剐刑,七百刀。"
赵孟旭仰首闭目,大雨冲刷得脸色如同冰雪,淡淡道:"走罢!"
一个时辰的苦战后,傅怀川即将突围。
谢溪擅用枪队密集进攻,现指挥守城军围困四王府,却在傅怀川灵活机动的强攻下,暴露了缺口。
傅怀川一马当先,手中一杆银枪已作血红之色,傅刑简紧跟随后。
暴雨如注。整个靖丰城像要被天地的无穷神威摧毁一般。
突然喧嚣中传来清朗的一声:"傅怀川!"声音里似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傅怀川回头看去。
第三十章
忽的一道闪电从空中划出刺眼的光芒,猛击在街面青石上,溅起一道迅猛的火光,随后一声炸雷。
雪白耀眼的电光中,李若飞弯弓如满月,三支羽箭扣在弓弦上,撕开雨幕,以惊人的速度射向傅怀川。
三箭射出后,纤长有力的手又从箭壶里取出三支,就着远处紫蓝色的电光,羽箭流星赶月般呼啸而出。
傅怀川闪展腾挪,执枪挡开第一批的三支箭,却被其中一支划伤了右臂。身形一滞,合围出现的缺口堪堪要被堵上,而第二批的三支箭矢已经破空而至,前后交困,避无可避,眼看不是死在箭下就是再次被淹没于厚重的包围。
突然一人重重扑到他的背后,落在马背上,耳边响起一声带着痛楚的"快走!"。
却是傅刑简。
傅怀川掌中枪如神龙矫矢,趁守城军未能再形成铁钳合围时,策马冲出。
李若飞再搭上三支箭,拽满弓,刚待射出,却听啪的一声,弓弦已被拉断。
禁军的普通弓箭,不比自己常用的铁胎硬弓,承不住力道竟自断了,李若飞心中大怒,强撑的一口气也泻了,顿感浑身伤口剧痛,只能摔下断弓,纵马回宫。
刚转过街角,一个人影斜次冲出,千钧一发间,李若飞勒住马,却发现这个急匆匆穿过的人是个红衣少女。
大雨中少女的一身红衣格外艳丽,湿透了裹在身上,纤细玲珑,怔怔的看着李若飞,猛然惊喜的喊道:"是你!"
正是安远侯薛成隽的妹妹薛猜猜。
去年刚到靖丰时,在试剑场射落她耳上明珠后,小姑娘一有机会就跑到四王府找他,自从李若飞潜逃被擒,傅怀川再不准任何人探望,两人才不能相见。
李若飞跳下马,奇道:"城里乱得很,你跑出来做什么?"
薛猜猜抹一把脸上雨水,认真道:"就是乱,我才好出来啊!"拉着他的袖子道:"这次你被捉回来,我听说四王爷对你坏得很,央求哥哥带我去见你,却被四王爷挡在了门外。"
小嘴嘟起,无限委屈:"听说四王爷叛国夺位,我忙求哥哥救你出来,他却不同意,说你毕竟是敌国南院王,不准我再找你。"
李若飞笑道:"那你还出来?再说我现在不住四王府,你不知道吗?"
薛猜猜一愣:"那你住哪里?"不待他回答,忙不迭的说道:"他不准我出来,难道我不会偷跑吗?我琢磨着这几天四王府一定很乱,就想去自己把你救出来。"
指着腰间,眉飞色舞:"看,我带着宝刀。"
李若飞不禁好笑,拉着她的小手,一边走一边问道:"那薛大小姐把我救出来又作何处置呢?"
薛猜猜声音清脆:"放你回国,你在这里总被欺负,回到草原,一定开心得很。"
李若飞一震,道:"可你哥哥说我是敌国南院王,你不怕放虎归山,我领兵攻打你们?"
薛猜猜仰起雪白的脸蛋,目光澄澈透明,说道:"我放你回去,你怎么会来打我们?天下可没这样的道理。再说了,太太平平的大家都不打仗不好吗?你看这条街,原本多热闹,这一打仗,就只剩下了鬼。"
说话间,过了一条街,远离了四王府,街面寂静无人,似乎这大雨中,只剩了他们俩。
李若飞停下脚步,冷冷道:"你赶紧回去吧,再淋雨小心生病。"
薛猜猜急道:"为什么赶我回去?你好容易出来了,我陪你一起回草原好不好?"情急之下,竟说出了心里所愿,羞不可遏,垂下头去。
等了良久,却不闻动静,忍不住流下泪来,道:"我知道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我......我自然是比不上金枝夫人,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你当日射落我的耳环,心里对我总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再也说不下去,伤心欲绝。
李若飞叹口气,伸手轻轻托起她纤巧的下巴,柔声道:"忘记我,快回家吧。"
薛猜猜拽住他的衣袖,哭道:"我喜欢你,我不想当薛家大小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连哭声都天真到不谙世事,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喜欢和不喜欢。乱世中,这样幸福的天之娇女能有几人?
李若飞不禁想起了秦初蕊,那个在生死耻辱间挣扎,连笑容都不曾纯粹明朗过的女子。
当即抽出衣袖,不再说话,翻身上马而去。
雨中少女的哭声隐隐传来,衣衫上却有大雨都压不下的血腥气味。李若飞素来坚硬的心不禁微痛,似乎亲手打碎了一颗最纯净的明珠。
傅东平安静的躺着。
过往的几十年东征西讨朝堂动荡,已经耗尽了他的生命力,虽然御医战战兢兢的说道:"只要陛下多多休息,按时服药,过了这个冬天便会龙体安康。"
自己心里却明白,最多还有十天光景。
幸好今夜为止,一切动乱都该结束,政局重新稳定,靖丰将恢复以往的繁荣。
失去傅怀川,还有三子。
这个代价也不算太过。
风雨渐止。
傅东平睡意上涌。
此时,寝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傅晴鹤手持火折,走了进来,朗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已是子初时辰,这绝对不是个该来请安的时候。
傅晴鹤也不是来请安的。
傅东平历经沧桑的眼直视傅晴鹤。
傅晴鹤点燃琉璃灯盏,笑道:"儿臣向父皇禀报几件小事。"
"太子遇刺身亡,勤德殿着火。刺客正是顺天侯赵孟旭,儿臣已经将他拿下,拟三日后,行剐刑。"
"四哥撤离靖丰,往金江方向逃逸。"
"二哥随四哥突围时,身中三箭,现在应该已经身亡。"
"父皇,儿臣恳请您传位于我。"
傅东平嘴唇颤抖,浑浊的眼里已有了泪光:"老五,竟然是你?"
傅晴鹤坐到床边,灯光下好一张俊秀斯文的脸,气质更是温润如玉,如琢如磨。
傅东平愤恨伤痛之极,声音嘶哑:"你竟韬光养晦了二十年!居然瞒过了我?"
傅晴鹤微微一笑:"父皇高估我了,我只是从小不敢争而已。"
"大哥是太子,又有个出身尊贵的母后;二哥从小才华出众,思妃又得您恩宠,若不是十多年前沦落西州,失了皇家的体面,只怕您多半会挑中他继位;三哥是您的攻城利器,性情暴躁;四哥更是连您都得提防三分;七弟从小文韬武略,名字都叫做卓群。"
"他们的母亲,不是世代簪缨也是书香门第,不是皇后就是皇妃;我的母亲,只是个莳花宫女,您酒醉一时兴起,这才有了我,而她甚至连抚养我的资格都没有,郁郁而终,死后才得了个美人的封号。您一定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吧?"
"她叫君蓝秀。"
"这种情况下,我若还敢锋芒毕露,还敢跟谁争抢,只能是个夭折的下场。想活下去,我只能当一个最无心权位的皇子,醉心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