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午后的阳光比较柔和,使转过来的续的脸上看上去似乎带着一抹笑一样。被这小子这么认真地道谢真是出乎意料,反而令一贵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有吗?"对方反问道。
"有吧,你知不知道你平常看起来都跟刺猬一样啊。"
续瞪了他一眼。
"我比较喜欢坐这个点的班车。"
像是自言自语地撂下这么一句,黑发的少年又开始转头对着窗外。
车厢里再度恢复宁静。
剩下来的时间,他们两个都没有打破沉默。续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贵则斜靠在椅背上,头枕着手,微微地眯着眼。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暖融融的阳光快要把他烤化了。有一刻一贵觉得似乎能理解续喜欢这个点的班车的心情了,感觉时间像是停止了流失,前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流泻在地板上的光影不停地变换和闪烁着,好像生活流逝的脉络。
不过下车点还是很快就到了。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出车门。续走上马路,一贵则取了车,往另一条路骑去。
两个人各自踏上分歧的道路,隐进人流,慢慢地消失出视线。
但是一贵突然一个急转,掉头骑了回来,拐过车站前的红绿灯,他猛踏几下赶上续,一个急刹车停在他面前。
续吃惊地看着他。阳光下一贵的脸带着开心的笑容。
"喂,你不是想谢谢我吗?那么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嗯?"
趁续发呆的时间,一贵已经把车头掉了过来,示意续像上次那样坐在车后架上。
"坐好拉,这可比入江医院远多了。"
一贵骑的方向是续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拐了几下之后,道路开始变得宽阔而笔直,车辆和行人要很久才能看见一两个。慢慢的,景色从城市转换成郊区,开始出现宽阔的田野,笔直延伸的马路,波光粼粼的河流和伸展的桥梁。
续已经完全不知道方向了,但是一贵却毫不犹豫地拐着弯,方向很明确。
"你对这里很熟悉?"
"是啊,我家在搬家之前都住在这里,一直到初中,后来我妈找到了别的工作,才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这样......"
一贵突然离开马路,往桥梁下的辅路冲去。
车子最后停在了河岸边的草丛和辅路的交界处。
在辅路的下方,是平整地延伸出去的碧绿的草坡,汲取了阳光和充足的水分的岸边的草,茂盛地长着。
在续发呆的时间里,一贵已经开始向草坡的更深处走去。
他好像完全忘了续似的大步走着,随着步伐的节奏脚下发出"咯吱,咯吱"青草脆嫩的折断声。到了一个地方他停了下来了,表情沉静地望着脚下起伏的河流和草海,一阵风吹来,白色的衬衫一鼓一鼓的,像一只要起飞的白鸟。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显现出浅浅的栗色,随着风融融地动着,在头顶的位置有个非常漂亮的发旋。
"这里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吗?"
续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着脚下的河流。宽阔,蜿蜒的河流,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像闪烁着的生命。
"我爸爸以前对我说,看着这条河流,会有幸福的感觉。"
转过来的一贵的脸,带着纯净的、孩子气的笑。
"我们以前经常来这里,两个人沿着河岸走上一下午,也不会觉得累。可以捉蜻蜓,捉鱼......"一贵似乎陷入了沉思,"那个是我......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事了吧?"
"后来呢?"
"后来阿......后来就没有再来了。"
"为什么?你爸爸呢?"
一贵用漂亮的眼睛凝视着脚下的河流,噘了噘嘴。
"他呀,就躺在那个下面呢。"
续看着一贵微笑着的面孔,呆住了,"喂......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这种话好不好。"
"不骗你,为了救一个轻生的妇女,"一贵用手指指不远处的大桥,"就那样跳下去了,但是事实上他不怎么会游泳,大概被卷进河流的暗流就一直没有上来。"
一贵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好像说的不是父亲死去这件事情一样。
"为什么你可以用这么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这种事?"
"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了,用再怎么悲伤的心态去怀念都没有用不是吗?相比之下,怀念起和他们一起渡过的快乐时光,不是应该笑吗?"
虽说如此......续突然想到,这小子难道是在为奶奶的事情安慰我?连带带我到那么远的地方来都是?
但是没有时间去问,一贵突然开始往河岸的更下方走。
"等等,你要干吗......"
一贵连头也不回。
这家伙想干吗?
续看到他的一条腿已经踏进了水里,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
"等等!等一下......不要!"
幸福像河流一样(下)
有马一贵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冲击,随后有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转过身去,看到续和他一样站在齐踝深的水中,贴在他背上的脸是一副害怕的表情。
"喂......"
"不要......不要......"好像在哀求他的语气。
"笨蛋,"一贵"噗"的笑了出来,"你以为我要干吗?"
"你要干吗?"对方抬起了头反问他。
"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季节河里应该有大量的鱼而已。"
"啊,"抓着一贵的衣服的手马上松开了。
续的脸上飞起一阵红晕,但是随后他突然又抓住他的衣服问道:"河水,不是很深吗?"
"那是在河中心。"一贵指指河流的远处,"在岸边水很浅的。"
一贵饶有兴味地看着续担心和惊惶的眼神逐渐退去,换上又羞又恼的神情冲他大喊:"混蛋!你干吗不说清楚!"
他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你也有这么脱线的时候阿,"一贵用手揉揉对方柔软的前发,推开了他,"怕的话就不要下来,在那边等着我--"
说话的瞬间,一贵已经脱掉了鞋袜和外套,往河水中走去了。但当他转头时才发现,续已经跟来了。
"不是让你在那边呆着吗。"
"那样多无聊。"
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生气的表情也还挂在脸上,却像个小孩子般跟来的续,有说不出的可爱。
"那,像这样弯下腰去,两只手放在很近的位置,然后要很小心的移动,等待鱼来接近你。等到你有把握的时候,就一把掐住鱼头左右的位置,别的地方会很滑......"一贵一边说着一边做着示范。
续将袖子和裤腿挽得高高的,他白皙的手臂试探地深深埋入水中。虽然被额发挡住了表情,但是一贵却感觉得到他的那份认真。
忍住笑意,一贵把注意力集中在浅水中游弋的鱼上,几分钟时间就收获了几条。用衬衣浸了水一兜,他走近去看续,发现续也已经有了收获。
"很不错哦,作为初学者来说。"
"要放在哪里?"
一贵把衬衣打开来让他把鱼放进去。没想到续看了看却抬头问他:"没有别的容器马?譬如能放水的。"
"你想把你的书包腾出来养鱼吗?没关系啦,用湿衣服包着没那么容易死的。"
"那算了。"续把手放回水中松开,挣脱了手的牢笼,鱼立时就变得无影无踪了。
"喂--!你是和尚啊?"
"如果我是一条鱼,一定不能忍受没有水的生活,这样而已。"
用低低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续,脸上的表情好像真的感受到了鱼的痛苦似的。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你说谁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就是你,只有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才会同情心泛滥,你活到这么大不知道吃了多少鱼呢。"
"那是不一样的,我可以容忍吃鱼但是不能容忍把鱼干死......啊。"
走在一贵后面的续突然一个踉跄,整个人都前倾,一下子靠在一贵身上。
"怎么了?"
"脚被什么东西划到了。"
"这边的河水里可能还有废弃的建筑材料,伤得重吗?"
续只是缩起一只脚,好像也不太明白状况的样子,"应该没关系,走吧。"
"喂......真是拿你没办法。"
一贵说着,将怀里的衬衣一松。
"你的鱼!"随着续的惊呼,那些鱼潜入了深深的溪流里。
一贵随后将衬衣随意地往身上一搭,一只手钩住续的肩膀,另一只手在续的膝盖下轻轻一提,靠着水的浮力,续的下半身很容易地就浮出了水面。
"做什么!?"
"别乱动,配合一点。"
一贵边说着边向岸边移动。
"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重死了,你再动我把你扔到河中心去!"
这一招似乎对续很奏效。他的挣扎立即停止了。
"什么?你不会是连游泳都不会吧。"
"不关你的事。"
"噢噢,那就听话一点。"一贵笑起来。
续被安放在岸边一块废弃的石料上,使他的脚能悬垂在河面上。
还站在水中的一贵抓起他的脚,察看着脚底的伤势。
"不算太严重,止血就好了。"
让续难以相信的是,一贵居然把他的脚举到嘴边,伸出舌头舔着他脚底的伤口,柔软而温热的舌头划过皮肤表面的感觉让他全身一阵难以置信的酥麻感。他想缩回脚,但是对方有力的手腕抓得紧紧的。
"喂你......"
"不要动,河水很脏,不处理的话会感染。好了,现在找点东西把伤口包起来就好。"
在一贵放开他的脚的瞬间,续突然有一个很坏的想法。
顺着一贵的手放松的力道,他伸出前脚掌在对方的额头上轻轻一推--
"扑通!"
没有反应过来,一米八五以上的大型犬仰天往后倒进了水里,激起一阵巨大的浪花。
"喂,你是良心被狗吃了吗?人家好心......"
从水里爬起来的湿淋淋的一贵,正想愤怒的大骂,却发现坐在石料上俯视着他的少年,正在开心的大笑。
毫无戒备的笑容在阳光下爽朗地舒展开来;弯曲的眼线,露出的唇齿,反射着闪耀的光芒。
一贵居然突如其来的,因为看到他的这种笑容,而十分的开心......
不知道水族馆里的海豹,在表演完之后看到孩子们的笑容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意识到自己的心绪的一贵想着。
"小子,要不是看在你受伤了的份上,我今天一定狠狠修理你。"
"这是还你刚才吓我的份,现在我们两清啦。"
坐在石料上的少年,向水中湿漉漉的大型犬伸出一只手。在一贵看来,那姿势,优雅得好像女王殿下伸出她带着戒指的手,接受骑士的亲吻一样。不过续的意思,应该是向他表示和好吧。
他抓住那只手,爬上了河岸。
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从书包里胡乱地找了一些纸巾给续的脚包扎上,后续的处理就等回家再说了。
"衣服全都湿了,怎么办呢?"
"脱下来。"
"脱下来?"
"你还说,还不都是你害的。这边没什么人,脱下来不会有人看到的。这种天气,一会就干了。"
一贵说着,不一会就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他回头看了一眼续。他还在那里犹犹豫豫。
"脱啦,我又不是没看过,那天在医务室早就看光了,还用等今天?"
"咚,"他的话没说完,头上就被飞过来的续的书包砸中了。
不过续最后还是把湿透了贴在身上的衬衣脱了。
他们把车推回马路上,然后向来的方向疾驰。
在续看来,这是他这一生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事。他裸露着上身,而他前面这个男人甚至只穿了裤衩和鞋子,骑着自行车在乡间的马路上狂奔。他捧着两个人的书包,而一贵的车把上示威似的挂着琳琅的衣物。好在这个点上,被太阳炙烤着的乡间马路上真的什么人都没有,天地间自由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阳光下一贵宽阔的背反射着小麦色的光芒,随着一下一下地蹬车子的动作而变换阴影。这小子还在吹着口哨。
"原来你和第一次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嘛。"
"嗯?"没有听清楚地一贵稍稍转过头来。
"我是说......以前以为你只是个优等生。"
"我现在看上去不像优等生吗?"
"不太像吧,优等生总是带着一个面具,虚情假意......"
"那么你认为我之前都是在虚情假意地装作关心你啦?"
"嗯......有一点。"
"真冤枉,新生代表又不是我自己要做的,"一贵虽然抱怨着,但是脸上看不出一点不高兴的表情,"说起优等生的话,你以前不也是个优等生吗?"
"听谁说的?"
"西川洛美,她和你读同一个小学。"
"......不记得了。"
"我追了好久的女朋友,居然被你一句不记得了就否定了哎。"
"我对女生们的名字都没有印象。"
"哦?那她们真惨,据说你每年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不是一般的多呢。"
"大概吧,没什么印象了。"
"那么我的问题呢?为什么不做优等生了?"
"因为......"续突然换了很认真地口气,"我有双重人格。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做一个优等生,感觉活着像带着面具。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一次车祸,一重人格失去了,另一重人格就跑了出来。"
"真的?"一贵听上去像是被吓到了。
"假的。"
"你啊......"
"哈哈哈。"
一贵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干什么?"
"你在笑哦。"
"我笑起来很奇怪吗?"
"不是这个意思......"一贵又转过头去骑他的车。
不过如果不是一贵的提醒,连续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在笑着。
"喂,"从前方传来的低低的男声突然问道,"能叫你续吗?"
续?小续?......低回的男声在续的脑海里回荡。那是小司和小启的声音。
"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没有,当然可以。"
"是吗?"一贵转过脸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叫你续,你也可以叫我一贵。"
那天说这句话时,一贵的眼睛里温柔的、浅浅的笑意,永远地刻在了续的记忆里,在很久很久之后都没能忘记。
他们在接近市郊的时候换上了衣服,然后回到轻轨站前的红绿灯,在那里分开了。
一贵走的时候还说了句:"明天见。"然后他的身影没入了下班时间滚滚的人流中。
续整了整衣服,向家走去。已经五点多了,他得快点回家,今天轮到他做饭。他走得很快,完全忘了脚底的伤口。到了家里才发现伤口又裂开了,血渗出来一大片。
还好小司和小启都还没有回来。
续松了一口气,快速地把脚包扎好,然后进了厨房。
从冰箱里翻出胡萝卜和牛腩,但是咖喱料却怎么也找不到。想着流离台上的立柜里应该还有一些储备的续搬来凳子,爬上去看。
找到了,他欣喜地抓了一包,从凳子上下来,后背却撞上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他下来的一刻,刚巧被人拦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