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终于覆盖了整个漠北草原。呼啸的北风卷起干枯的野草,漫天遍地的肆虐。雪下来的那天,靳朔云有点恍惚。他第一次没有预感到雪的来临,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军营一片混乱,将士们手忙脚乱地给马厩铺草垫御寒,去粮食库铺干草御湿气,还有一部分人去了平民区给老乡们保护牲口。
靳朔云撩开厚厚的帐廉,被迎面而来的碎冰粒儿袭击个正着。说不出来的舒服。他最喜欢的,漠北的,冬的冰雪。踏出帐外,混乱已经告一段落。各个岗位的兵士们都有条不紊的工作着,军营一片安静。只有风吹雪的声音,沙沙的。
"将军,有什么吩咐?"守卫的士兵见靳朔云出帐,连忙上前。
"徐副将呢?"靳朔云问。
"徐副将带着一小队人马去平民区守卫了。"
"哦,"靳朔云点点头,"那简总兵呢?"
"在集市那边帮忙来不及转运的商贩。"
得到满意的回答,靳朔云示意兵卒下去。然后一个人走出营区,面对广阔无垠的白色旷野,闭上眼,深呼吸。
大前年的这个时候,贺无晨还没走,他带着一见雪就兴奋的小家伙在外面疯玩。前年的这个时候,他刚升为副将,为着离皇都更近一步而高兴。去年的这个时候,李将军拒绝带他去皇都,他为此郁闷了整整一个冬天。而今年的这个时候,心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像眼前的旷野,空空的,一片白茫茫。
有事做的时候他不会去想,可一旦闲下来,那种说不出的巨大难受就会跳出来疯狂侵袭。弄得他头也痛,脚也痛,胳膊也痛,腿也痛,然后四肢百骸的疼痛最终都汇聚到一起,心就像要死掉一样。
"小的时候说的那么好听,长大就不认帐了......"靳朔云念叨着捧起一把雪,等冰凉的晶莹在掌心的温热中融开时,覆上自己发热的眼眶。
□□□自□由□自□在□□□
春暖花开的时候,呼衍少主终于带着一身自信满满的武艺到了碎叶河边。不过这一回他没有给靳朔云飞鸽传书,而是偷偷过来的。集市仍然一片繁荣景象,几个月的贸易交往,让这个小集市逐渐兴旺扩大,如今的规模比最开始大了一倍都不止。两方的兵俨然成了一个战壕的兄弟,不分彼此的为各族平民服务,像是遥南兵与呼衍兵共扛一个巨型麻袋的景象已经十分平常。
由于热闹非凡场面混乱,没人注意呼衍少主的驾到。
呼衍灼翎在陶醉自己治理成果的同时也在使劲搜寻,终于在辛勤劳动的人群中发现了朝思幕想的身影:"简适--"
吃力地将肩膀上的东西放上马车,简适疑惑地张望寻找声音来源。他刚刚好象听见有人喊自己。正奇怪着,肩膀忽然被人大力的拍了一下。
"你小子不是当上总兵了吗,怎么还干这个?"呼衍灼翎皱眉,这可是足够当自己对手的厉害男人哎,怎么能这样给人当苦力?
简适抬手指着远处一个正给人驾马车的兵将:"那个是李总兵。"
然后又转身指着另一边正往水缸里倒水的兵将:"那个是王总兵。"
最后无辜地看向呼衍灼翎。
"不管啦,反正你先跟我过来。"呼衍灼翎说完就拉着简适快步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下了,"你的刀呢?"
"蔺大娘拿去砍木柴了。"
"......"
"你要用吗?"认真的询问。
"......"咬牙切齿。
"......"还在认真的等待回答。
"还不快去!"呼衍灼翎终于崩溃。
等简适取回到跟着呼衍灼翎到僻静处时,后者已经被磨掉了九分的力气。仅剩的一分勉强让呼衍灼翎记起了自己的来意。
"咱俩比试比试。"
简适奇怪的歪着脑袋,在他的思维里,动武就是遇到敌人了。可眼前的呼什么来着,应该是朋友没错吧。上次还帮着一块救将军来着。
"切磋,明白么,就是互相通过比试增进无艺。"呼衍灼翎难得的耐心解释。
简适点点头,这么一说他大概明白了点。握刀而立,等着呼衍灼翎开始。呼衍灼翎也不拖沓,直接把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努力全数奉上。
刀光。尘土。兵刃相触的清脆。
尽管呼衍灼翎上次已经见识到了简适的快刀,但等自己面对时,仍然感到无比的压力。对方的速度快,刀快,连刀法都是最简单最基本的砍、劈、斩,完全不给人思考时间,只能一昧应对他凌厉的攻势。战斗中的简适就像换了个人,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那张脸上还是一贯的没有表情,当然呼衍灼翎现在明白那叫呆楞,可身子却像被另外一个人控制了似的,迅速流畅到了极致。
半柱香后。
咣当。
呼衍灼翎弯刀落地。
简适收回刀安静地站在那,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就算切磋完了吧。可眼前的呼什么为什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自己明明放下工作不做陪他切磋了呀。
"你等着,我会再回来的!"临走前,呼衍少主留下了反面角色经常使用的口头语。
等呼衍灼翎的身影消失在碎叶和畔,简适才后知后觉,又忘问人家名字了。总叫呼什么似乎不太礼貌。这样想着,简适又投入了新一轮的搬运工作中。
关于呼衍部落小领主的传言最近又进一步升级,已经不是中邪而是走火入魔了,一天不练刀十个时辰以上绝不罢休,据可靠人士称,少主练习时所带的杀气越来越重。
唉,呼衍少主的事例告诉我们,习武要循序渐进,切不可一上来就挑战那种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怪人。
第二十二回
碎叶集市出事的时候,靳朔云正在营里思索查哈尔赫琪什么时候会行动。因为三年之约俨然已经到了尽头。这几年间,还真是平淡的可以,马贼偶尔会来骚扰,但都被靳朔云三下五除二给击溃了,至于河盗,更是不用说,基本已经绝迹。谁也受不了每骚扰一次,就全数被擒。简适的行事风格仍然平实而富有效率。
二十三,靳朔云恐怕是整个大南国最年轻的将领。可在草原待的时间长了,有时真的会把自己当作这片土地的主人,而忘记了他不过是受命于遥远皇都的一个地方官。还好,这几年没人再招他回去。还好。
碎叶集市蒸蒸日上,俨然一片睦邻友好的风气。呼衍灼翎现在进他的军营就跟进自己家似的,兵卒们大多数仍然不知道那小子的身份,只当他是自家将军的奇怪朋友。呼衍灼翎每次来都会东拉西扯的和自己瞎聊,并最后以被简适打趴下作为收尾。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股劲头持续了三年没灭。呼衍灼翎的闲扯话题一般一个月一换,最近正围绕被阿爹逼婚而怨声载道。靳朔云本来想安慰他,便说自己最近也总被齐额伯伯念叨,想给他寻个姑娘,这可好,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拧对,呼衍灼翎楞是逼自己保证不能比他先成亲。
胡乱神游了一阵后,靳朔云又意识到查哈尔赫琪的三年之约已经到期,可那边楞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上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下个瞬间兵卒便闯进营帐紧急通报:
"碎叶集市出事了!"
简适奇怪的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大队人马。他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了。除了最开始有些想要占点便宜的河盗,这两年多来集市就没再遇过事情。
查哈尔赫琪二话没说,带着自己的队伍就开始了打砸抢。本来他就是挑事的,蛰伏三年,而碎叶集市,便是他要开始行动的号角。
集市人群四散,顿时一片慌乱。干了两年多苦力的士兵们一时间还找不准角色,但片刻过后,便忆起了自己的职责。
混战。
查哈尔赫琪在第三个摊子上,终于逮住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商贩。眯起眼睛,扬起刀,饮狠的眸子里顿时泛起血光。他真的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没有一丝犹豫,手起,刀落。
当--
皱眉看着挡下自己刀的家伙。穿着大南兵服,高高瘦瘦的,五官找不出任何特点,可居然能稳稳当当地挡下自己的刀,没有一点儿吃力。小贩趁这空挡,迅速逃命而去。查哈尔赫琪无暇顾忌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开心地从马上跳下来,查哈尔赫琪像小孩子找到好玩儿的游戏一样亢奋。不说话,直接出刀攻向简适。
简适出手时没有任何犹豫,不用管对方的身份,也不用管对方的来意,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先擒下就对了,再交给将军处理,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可过了几招后,简适奇怪的发现眼前的对手和以往遇过的都不一样。他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刀没法按照继定步调来。因为简单的一丝缝隙都会被对手找到,然后凌厉的攻势就会接踵而来。
简适第一次在战斗中集中精神,这话被呼衍灼翎听着估计会吐血,可事实如此。简适不喜欢集中精神的感觉,因为那会让他的脑袋非常不舒服,一跳一跳的疼,没有原由,好像天生就有这个毛病。所以他总是把自己的刀法练得熟到不能再熟,快到不能再快,然后遇敌时什么都不想直接出刀。可面对眼前高大的男人,他却必须小心谨慎的揣度每一次出招。
纠缠了好一会之后,查哈尔赫琪率先收刀分开。他有种预感,再打下去自己很可能会落于下风。生平第一次,查哈尔赫琪竟然觉得激动。眼前的青年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意外礼物,以至于他甚至不忍心这么快的就享用。
"你叫什么?"查哈尔赫琪第一次这么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他目光炯炯,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简适有些困惑地看着刚才拼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不明所以。不过还是条件反射地回答:"简适。"
"你的刀很快。"查哈尔赫琪毫不吝啬的奉献出人生第一次称赞。
"恩?哦。"简适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然后想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地问,"不打了吗?"简适还没有遇见过这种状况,奇怪的强大对手,打到中途却又停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奇怪状况让他有点混乱。不过一旦不用集中精神,脑袋倒是不疼了。
查哈尔赫琪勾起一抹奇怪的微笑,收刀翻身上马,语气中满是诡异的愉快味道:"不打了,我等你们将军来。"
于是靳朔云到达碎叶集市时见到的就是如下场景。
集市空旷,满地混乱。两方人马安静对垒,大眼瞪小眼。
见靳朔云出现,简适首先上前,对目前的场面进行了简明扼要的解释:"将军,他在等你。"当然,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解释只会让人更迷糊。
无力地对简适点点头,靳朔云乘着浮云上前两步,很奇怪,对着三年未见的面孔,那种儿时根深蒂固的仇恨反倒淡了,也许是近年来塞北居民们并没有再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剩下的只是对查哈尔赫琪纠缠不休的厌恶:"呼衍部落都能和我们融洽相处,为什么你就一定要挑起事端呢?"
查哈尔赫琪摇头:"不是我想挑起事端,本来相邻地界儿,不是你侵吞我就是我侵吞你,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可我们大南国没骚扰过你吧。"靳朔云皱眉,"这三年边界一直很平静。"
"你不觉得这样太无趣了么?"查哈尔赫琪显然不喜欢平静的生活方式,"草原上的男人,从小就应该玩刀长大的吧,你怎么能忍住不动刀呢。"说到这查哈尔又仔细思量,最后认真的点头,"反正我忍不住。"
靳朔云无语,对方已经直接说白了,就是想挑事,就是想打架,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直接出手吧。
双方士兵稳稳站立不动,腾出地方给主将撕杀。靳朔云刚一出手就明白自己没什么胜算。他和查哈尔赫琪的差距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这些年他在进步,男人也在进步,然后他们的差距就一如当初。浮云灵活的脚步给他添了些许优势,可纠缠了一柱香时间后,他还是明白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再打下去,必败无疑。
奇怪的是,查哈尔赫琪竟然率先退开了。靳朔云警惕地盯着男人,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可查哈尔赫琪却并没有行动,只是淡淡开口:"我本来打算二十五岁之前就让塞北成为查哈尔部落的领地。"
靳朔云挑眉,他还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如此大言不惭地阐述自己的侵略版图。可放在查哈尔赫琪身上,又没什么奇怪的了。这个男人骨子里就是极度的狂妄,更可怕的是他也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可惜,我犯了两个错误。"查哈尔赫琪语气中有淡淡的懊恼,"第一,十七岁那年,根本不该一时心软放你走。这样,你今天根本就不可能站在我面前,别说当什么将军了。"
靳朔云点头,他得承认十三岁那年能从查哈尔那里逃生,多少带有些幸运的意味:"那第二呢?"
"第二,就是不该和李颇有那三年之约。"查哈尔赫琪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简适,"不然你可能没时间找着这样厉害的帮手。"
简适脸上一片淡然。确切的说是根本没反应过来话题已经落到了自己身上。可靳朔云完全明白男人在指什么:"你和他交过手了?"
查哈尔赫琪嘴角奇怪的上扬,"你在哪找着这么有趣的家伙?"
有趣?!靳朔云今天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形容简适。同时他发现查哈尔赫琪的情绪转换之快也是世间罕有。他真的为没有侵略成功而懊恼么,怎么看起来反而兴奋的成分多一些?
不过靳朔云还是如实相告:"他是我的总兵。入伍两年半。不用我找,征兵征来的。"说完靳朔云又略为自豪的补充了一句,"很明显,我们大南人杰地灵。"地灵不假,可这个人杰嘛......靳朔云边说边企求各路神仙不要计较他对简适的过度美化。
查哈尔赫琪眯着眼睛半天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靳朔云没理会,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在我看来你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十三岁那年没杀我。今天就算没有简适,我也不可能让你占领漠北,你信吗?"
查哈尔赫琪歪着脑袋看了靳朔云良久,然后叹口气,表情仍然有丝不解:"没见过你这么拗的。就那么想保护这块儿地么?"
"这是我的家。"靳朔云一字一句的回答。
"啧。"查哈尔赫琪好象忽然觉得无趣起来,掉转马头,招呼属下撤回,"查哈尔和大南交界,也建个集市吧。"
靳朔云看着男人转身,却一时间无法接收到这句话。因为这完全不像是查哈尔赫琪会说的。正奇怪着,只听男人又补充了一句:"做领主,就这一点最讨厌......"
靳朔云恍然。从前的查哈尔赫琪可以任性妄为,因为他只是一个人。可现在,他这个领主背负着查哈尔部落数千口人的生计,任性便有了限度。也许今天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来的,抢得了便抢,抢不了便和。总之,他要让自己的臣民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
三年,二十七岁的查哈尔赫琪,也学会妥协了呢。
"对了,"男人忽然在马上转过头来,指着简适道,"他必须去那里守着。"
靳朔云点头。差不多行了,你不能指望查哈尔赫琪既学会妥协又放弃对更强武艺的追求。只是,总有点对不起简适的感觉,总觉得像把他送去和亲了。靳朔云摇头甩掉自己奇怪的想法,依简适的淡然性格和武学造诣,说不定正好可以给郁闷中的查哈尔领主打发时间。
"今天查哈尔赫琪来过了?"
"恩,闹了一场,不过结果还不错,过一阵子那边的集市也要起来了。"
"我没及时赶过来,集市明明也有呼衍部落的一份,却都要你保护了......"
"没事,现在不是挺好么。"
"可......"
"行了,其实我也没起多大用,主要是他先和简适打了一场,知道自己没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