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情形混乱也来不及细看这男子的模样,此刻悄悄看去,只见他浓眉飞扬,五官稍嫌粗犷却显得英武逼人,再细细回味适才他救下自己时飞将军一般的威武英姿,心中那朦朦胧胧的两分喜欢便渐渐高涨至七分。
第 14 章
魏可孤无法。
他明知这少年是头噬人的小兽,有心想将他甩在这儿置之不理,但一看到那张与殷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又狠不下那个心。俗语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若真的不管,万一这少年又被什么坏人弄了去,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么。
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这样罢。......今日附近乡镇的人都来参加盂兰庆典,官府里的人忙着维持市面治安想来也没那个人力挨家挨户搜捕你。......我先给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让你休息休息,治一下伤。"他与姒殷同行同住,带着这少年极不方便。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做计较。
怨魂听他如此说心中自是喜悦,道:"好。"
魏可孤看了看他,见他行动不便,想到再往前去便是繁华城区,若是背着他招摇过市只怕太引人注意,万一引来捕快那就大大不妙。只得又道:"我去给你雇顶轿子。"
正举步要走,忽觉衣衫下摆一紧,却是那少年蓦然攥紧了他的衣角。
魏可孤微一愕然,道:"做什么?"g
那怨魂本是情急之举,未及深思已经做出,此刻见问,自己也不由得怔了怔。只见他嘴唇微微一动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反而把眼睛移了开来。
魏可孤见到他这模样,略一细想便明白了。笑了笑温言道:"你放心,我不会借机跑掉的。雇了轿子就回来接你。"想到这少年看似胆大,其实却被妓院的那段经历给吓破了胆,不免就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生出几分依赖心,心中不觉暗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寻思道:"他怎么就赖上了我了呢?"
那少年听了,心下大安,口中却嘴硬地哼道:"你回不回来......我才不在乎。"忽然想到自己还抓着他的衣角,连忙松手放开。
魏可孤一笑,道:"我走了,你就在这里等我罢。"正待要走,忽然又见到少年身上衣衫已破了多处,有些地方甚至可见白色肌肤。魏可孤略一迟疑,还是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替他披上。
--他这么做理由其实十分单纯。一来只要这少年不露出与殷截然不同的凶狠神色,他就会情不自禁的爱屋及乌;二来想到待会儿若是让轿夫看到他衣冠不整的模样只怕不知会引来什么变故。但他却不知,他这样做无异于作茧自缚--他对这少年越好,越是令他对自己的羁绊更深一层。
且说怨魂心中一震,抬头凝视住他。
东方紫平日待他也算极好,但那种好,是将他当成了殷儿来对待的好,他自己心中清楚,东方紫善待的对象是公子殷,只不过他不知其中内情将那份柔情凝聚到了自己这替身身上。而眼前这个男子,虽说与自己只是萍水相逢,却是真的在关心他呢。
以前,本来也并不在乎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但不知恁地,发现这男子关心自己,却令他莫名地心中一暖,不由自主扯紧了那带着他体温的衣襟,低声道:"......多谢。"
--这般温文有礼,简直与他平日行径大相径庭了。
魏可孤也是一呆,只觉这一刻这少年与殷竟好似重合起来了一般,眉眼语气宛如一人。愣了愣神才回答道:"不,不客气。"
稍顷回到客栈,那店主与小二见到他抱着个少年进来,不约而同都哟了一声,迎上来问道:"这位公子怎么啦?可是身子不爽快?要请大夫不请?"
魏可孤知道这少年绝不愿让外人看到自己那处的伤口,道:"不用,只是崴了脚,我这里有药的。"一面吩咐另开一间房,一面又叫小二提两桶热水上来沐浴。
上了二楼魏可孤脚步停了一停。往左便是他自己的房间,想到那小鬼就在里面,不觉心中蓦然牵动。
那小二在前引路,弯腰笑道:"客官,这边请。"怨魂也自他怀中抬起脸来,疑惑地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魏可孤定了定神,心道:"罢了,先把这少年安置好再说。"于是便应了声‘没事',往右边行去。
两人进了房,不一会儿热水浴桶齐备,魏可孤将他扶到屏风后面,问道:"你自己一个人行吧?"见他点了点头,便松了口气,道:"我的衣服给你穿太大了些,你先洗着,我给你买两套衣服去。"
怨魂被那些大汉又捏又掐恶心到极点,早就想赶快洗去那些肮脏的指印,魏可孤吩咐准备热水沐浴净身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只觉这人考虑周详心思甚合己意,此刻又听到他这样调度,更是甜丝丝地,暗暗想道:"这人对我当真不错。"他一向性子怪僻,此刻却甘愿俯低,细细嗯了一声。
这种想到一个人时心中便充满甜蜜的心情对他来说是生平头一次,及至解开衣衫看到身上那些乌青,脸色才唰地一下沉了下来。于是进到桶里狠狠地搓了又搓,恨不得把那些羞辱的痕迹都给搓掉才罢。
魏可孤回转见他还未出来,屏风后水声哗哗,知道他年少气盛遇到这种事难免心中愤然。咳了一声:"我把衣裳搭在这里了。"停了停又道:"你身上有伤......别泡太久。"
忽觉屏风后水声停了,不久哗啦一声,象是有人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是悉悉碎碎衣料摩擦声。魏可孤心中称奇,暗暗纳闷道:"这小子怎么这会儿这么老实听话?"
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踱回桌前收拾买回的东西。
他出去买了衣服伤药和一些食物,正一件件地拣出来放好,忽听身后有轻轻响动,回头看去,只见那少年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他未束腰带,衣裳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衣襟斜掩处看得到玉白色颈间肌肤,黑鸦鸦的长发虽被布巾绞得半干,但那带着些许湿气披散着的样子衬着被热水熏红的面孔,居然透出了一分羞涩荏苒的气质,与心中那人竟更是相象了。
魏可孤看得呆了,心中猛然一动,不由自主想道:"不知那小鬼浴后是否也有这般风情?"脑中一思及,忽觉胯下又有蠢蠢欲动之势,暗惊道:"要死!我瞎想些什么!"连忙转开视线,不敢再瞧。
那怨魂见了他这种反应,心下暗暗喜欢。东方紫有一次撞到他出浴,眼睛黑黝黝发出的光竟象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虽说并未做到最后,却是上下其手着实折腾了他许久。眼前这男子分明为自己美色所迷却把持得定,若非正人君子,怎么做得到这一点。
魏可孤神情颇不自在,干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出来了么......这里有药,你自己擦擦罢......买了点牛肉饼,吃了早些休息......我先回房了。"
怨魂见他拔腿要走,连忙叫道:"等等!"
魏可孤回头问道:"什么?"
怨魂面上一红--他面孔本就被热水熏过,是以魏可孤也未曾注意他脸红得是否别有用意。只听他轻轻地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魏可孤啊了一声,报上姓名:"魏可孤。"
怨魂嘴唇微动喃喃念了两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忽然往他脸上一瞅,有点嗔怪地道:"你怎么不问我?"
魏可孤摸了摸鼻子,心道:"你叫张三也好李四也罢,都不关我的事。"但眼睛一扫,见他眼中有隐隐的渴望之色。莫名地心中一软,只得无奈地随他意,"......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见问,高兴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我叫--"说到此处,忽似想起了什么,竟说不下去了。
他在池中的时候因该处只有他与公子殷两个,说话自然是针对对方而发,因此从来也没有想到要为自己取个名字。出来之后,东方紫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情人一口一个殷儿,但事实上他虽分裂自姒殷,但与姒殷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刻魏可孤问他的名字,他一不愿再以姒殷为名,二又想不出要为自己取个什么名字,呆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我,我没有名字。"
魏可孤微微一呆,脱口道:"你逗我玩么。"
少年连忙摇头道:"不是的。我真的没有名字......"忽然心中一动,忙道:"不然你给我取一个,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话更是匪夷所思。魏可孤失笑道:"哪有这种事!"
抬眼见到少年眼中期盼神色,心中寻思道:"这少年莫非在妓院中被折磨过甚,因此想把那些不堪之事一概忘记?......但也用不着连名字也不想提呀。或者,是撞到头失了记忆?"纳闷了一会儿,又想道:"罢了,他既不想提,我也不会多问。......只是没有名字不知如何称呼,的确不方便得很。"
他不知道这少年要他取名其中隐含着认定了他的深意,只觉得为难。他本就没念过什么书,一时半会儿也取不出个好听的名字。一边搔了搔头,一边又想道:"若是那小鬼在此就好了,他倒象是念过很多书的样子。"一想到姒殷近在咫尺,更是归心似箭,寻思道:"我就随便取个就好了,他若觉得难听,大可不用。"心中作了决定,便顺口道:"那就以事论事,叫......‘拾来'好了。"
一说出口,自己也有点讪讪地不太好意思,‘拾来'这种名字一听就是个贱名,只有穷苦之人才会用,这少年皮光肉滑、容颜艳丽,着实与这名字不配。
他没念过什么书,这少年更没念过书,居然喜动颜色道:"好。很好,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魏可孤一惊,直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嘴唇蠕动了半天却又什么都没说,良久才苦笑一声,点头道:"好......那,你休息罢,我回去了。"
第 15 章
两日不见,魏可孤心中本是十分渴望见到殷的,但此刻离房间越近,越是觉得情怯,原本快步而行的脚步渐渐的也慢了下来,象是脚上拖着两个沉重的铁球一般。
他本来是个爽快洒脱的性子,此刻却不禁患得患失,站在门口明知心中想着的那人就在门后却不太有勇气推开那两扇薄薄的门扉。
推门容易,但进门之后呢?
他要怎么面对那小鬼?
跟他说那晚是酒后失态行不行?
还是索性豁出去破罐破摔直接挑明自己就是对他有非份之想让他自己看着办?
......
不行,这种态度太象挟恩望报的恶霸了,他可不想给那小鬼留下一个这样的坏印象。
再说,以他那样单纯淳朴的性子,脸上想来一定会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吧。倘若他真的露出那种表情,那小鬼不鄙视他,他先鄙视他自己--竟然把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逼到这种地步,也太无耻了。
魏可孤叹了口气,喃喃道:"居然也有今天!"那小鬼还真是他命中的克星啊。
苦笑着,还是缓缓伸手,挨到门时停了一停,象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末了,终于咬一咬牙,带着一点自暴自弃的心态猛然把门推开。
"我回--"
原本想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仍如以前那般爽朗大声地打个招呼的,但才说了两个字,与桌边托腮呆坐着的那人视线一对接,猛然心中一悸,适才好不容易做出的心理准备瞬间就化为一片虚空。
两日不见,那原本澄净得仿佛可以映出世间一切污秽的眸子竟雾朦朦的象是多了一层惊惶忧伤的神色,此刻见他突然出现,少年怔了怔,慢慢放下手,扶了桌子缓缓站起,眼中似惊似喜又似委屈,看得魏可孤心头一紧,竟有点呼吸不过来。
......
两人对视片刻。半晌,魏可孤才回了神,正待要咳嗽一声说点什么来缓冲一下气氛,忽见那少年嘴巴瘪了两下,一阵风声,已扑入他怀中牢牢抱住了他。
......
瞬间化为石柱。
脑中嗡嗡地响,眼前一切都看不清楚,魏可孤心中大叫:"错觉!是错觉!妈的,老子白日做梦了!"对殷做了那种事他竟没有讨厌自己,竟然还会紧紧抱着他,这不是错觉是什么。
忽听怀中的少年轻轻呜咽起来,身子发着抖,断断续续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魏可孤微微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两日不归对殷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把他从那深山中带出来,带到这花柳繁华地,殷少年早夭,又是千年孤魂,于世事上本就不通达,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唯一熟悉的、可依赖的也就只有他魏可孤了,可自己却在对他做了那种事后便弃他而去,这两日他只烦恼着日后要如何面对他,却不曾想到殷孤零零一个人会得如何凄惶不安。这两日他一定很害怕吧......
想着殷一个人呆在这房间里走又不敢走睡又不敢睡,日以继夜这样坐在桌前眼巴巴盼着他回来,心口顿时一阵抽疼,情不自禁伸手搂紧了他,口中反复地安慰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让你担惊受怕了......别哭,别哭了好么?"一边说,一边不住轻抚他的背,以示安慰之意。
魏可孤的胸膛宽厚温暖,被他这样紧紧抱着,殷这才觉得两天以来首次有了无比安心的感觉。
他本来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于他有多重要,直到魏可孤消失了,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个人不在身边时,自己竟会这么害怕、这么无助。没有人看得到他,没有人同他说话,更没有人用那种带笑的温柔眼光注视他,自己象成了一个完全被人丢弃在一角的物品,那种孤独的感觉竟比在池中千年还要难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对自己这么重要的呢?
是一开始没有嫌弃自己是鬼?
是这一路上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的呵护?
还是那种嘴上不说眼里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怜爱?
甚至,那个轻轻的、暖暖的、印在自己眼睛上的亲吻,象是心疼,又象是安慰......他其实是很喜欢那个吻的,可为什么他亲过之后什么也不说就逃了呢......
虽然明知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被人厌恶了,可是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天下这么大,他谁都不认识,于是心里存了一个小小的期盼,期盼着他会回来。
他果然回来了,甚至还轻言细语的安慰自己。是不是,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讨厌自己......?
感觉到怀里的少年抖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魏可孤这才微微地松开他,又懊又悔地道:"你放心,日后......除非你叫我走,不然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想着若那一日当真来临,自己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好黯然离开,不觉微微苦笑起来。
殷听了这句话,双手揪紧了他的衣衫低声道:"真,真的?"
魏可孤点头道:"嗯。说话算话。"
"你,没有讨厌我?"
魏可孤微微一呆,苦笑道:"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还怕你从此就讨厌我了呢。
殷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良久,低声道:"我,我也会努力的......对不住了......"说到后一句时,竟好似又要哭出来。
魏可孤一呆,只觉这话没头没脑竟不知从何说起?
"努力什么?"
只见少年小小的头颅低得几乎要垂到胸前,声音细细抖抖,象是十分难以出口一样,"我......我......你以后亲我......我不会再那样了......你不喜欢,我就不......我会好好学......"
魏可孤直了眼,半晌才算听懂了话中的意思,顿时就觉脑中轰然一响,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难堪,又觉怒气勃发,直恨不得伸手先给自己几个耳光扇了再说。
他一直担心他会讨厌自己,却没想到过这小鬼竟然单纯到这种地步,竟然会以为自己是因为嫌弃他反应生涩是以才生气地离开,他竟把错处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