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信马由缰慢慢行来,怨魂先前怕言多必失,因此一直不大开口。但魏可孤一路上逗他说话,讲笑话唱小曲,直逗他得警惕心渐渐松了,言谈笑颜也慢慢多了起来。
"累么?"
见他摇头,魏可孤道:"太阳有些大了,你把帽子戴上。"说着,伸手过来,把怨魂背后那顶马连坡大草帽拉起,两根绸带在他下颔打了个结,又替他把齐颈的面纱放下来挡住阳光。
怨魂的面孔在纱雾后若隐若现,感动地道:"魏大哥。'他顿一顿,终于接下去道:"......你对我真好。"
--就算明知你其实只是对公子殷好,我也是不介意的。
毕竟此刻承你怜爱的却是我。
隔了一层面纱魏可孤的脸也有点朦胧不清起来,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过得一会儿才听他嘿嘿笑了一声,声音竟有点干巴巴的。
怨魂只当他害羞,抿嘴一笑,心头暗觉甜蜜。
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从附近草丛中一晃而过,魏可孤看到,眼明手快抬手就是一箭,只听嗖一声轻响,正中鸡身。
魏可孤拍马过去把那猎物提起,掂了掂回头笑道:"正好拿来下酒。只不够肥,若是秋后长了膘的,那便有肉了。"
怨魂看他刚才射那一箭,英姿勃发,忍不住便拍手喝起采来。
魏可孤动了猎兴,笑道:"既然出来了,那就索性多打几只。吃不完的带回去叫老板风干了,以后我们上路做干粮也是好的。"
怨魂听他连以后的事都安排好了,更是说不出的欢喜,高兴得连连点头。
半日下来,收获颇丰,魏可孤马屁股后面已经挂了四只山鸡两只野兔。眼看已是正午,两人寻了个近溪的荫凉地生火烤鸡。
魏可孤自幼闯荡江湖,于这些事上十分熟练,没几下便把那山鸡拔毛开膛洗净了串在枝上,又洒了随身携带的调料翻来覆去地烤了个金黄酥透。他让怨魂先吃,自己却洗了手到树后方便。那怨魂哪里舍得先吃,眼巴巴地瞅着那烤鸡忍着,想等他出来共用。
过得片刻,魏可孤未曾出来,草丛中却传来悉悉窣窣轻响,怨魂这半日下来已经知道这种声音多是小动物穿行其间发出,当下凝目看去,果然惊喜地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竟俯了只灰色的小兔。
怨魂心道:"我若把它射中,便可给魏大哥一个惊喜。"他早就艳羡魏可孤射击时的英姿,此刻有机会哪能错过,又刚好魏可孤的弓箭就放在顺手处,一时也未及深思,抓起来便学了魏可孤的模样弯弓搭箭瞄准射击,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听一声轻响,那箭凌厉地飞出去--
兔子哀叫一声,倒地不起。z
怨魂见自己一击即中,大喜,抛了弓箭便奔过去抓着它长耳提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这只兔子后脚不知为何竟断了,难怪跑不动。
说起来他心思到底还是单纯,到这时也没有想通其中关窍,反而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一回头见到魏可孤不知几时已转了出来此刻正站在树下眯着眼看自己,便提起来让他欣赏手中的猎物,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道:"魏大哥,我学会打猎啦。你瞧!"
魏可孤却没有瞧,只看着他,脸上不喜不怒。那怨魂原本笑得明朗灿烂,渐渐地才发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他不知自己错在什么地方,手缓缓垂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地慢慢散去,一双眼不太自在地望着魏可孤。
绿草如茵,野花遍地,有微风拂面,小河流水哗啦啦。
怨魂本觉得此地风景宜人,但此时此刻,早已无心再作欣赏。他心呯呯跳着,良久才动了动唇,提心吊胆地嗫嚅着问:"魏......魏大哥?"
魏可孤终于提步向他走了过来,他在他面前停下,伸手接过那只兔子,张了口说话,说的却是:
"前几日床下钻出一只老鼠,我想打死它,那小鬼却求我‘让它去'。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能不伤生灵便不伤生灵,也算是一件功德。'"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末了提了那兔子偏头去看,那支箭自侧腹射入射了个对穿,由此可知射箭之人下手之快、准、狠。
兔血沿着箭头滴滴答答洒落下来,一点一点竟象是滴在怨魂心上。他看着那只兔子,脸色煞白身子冰凉,微张着嘴却哑口无言,半日才轻颤着细细地逼出三个字:"你试我......"
他此刻的神情真是可怜得很,奈何魏可孤恼怒交加视若无睹,一字字道:"你把他怎么了,拾来?"
怨魂目不转睛看着他,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他这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来如此奇妙,有些事你肯百般委曲,别人却未见得肯领你的情。魏可孤识穿他的身份,一不大发脾气,二不问他所为何来,满心只记挂公子殷的安危,连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神情也是那样冷淡,哪有刚才的半分柔情。
他苍白的嘴唇轻轻抖动了几下,道:"你这几天对我好,只是为了麻痹我罢。"
魏可孤不答,冷声追问道:"他在哪里?"
怨魂嘿嘿笑道:"你大概也是想着对我好一点,把我哄得高兴了,他落在我手里也少吃些苦头,是不是?"
"他在哪里?"
"你倒真是一门心思为着公子殷着想呢,果然是个痴情男儿。"
他两人各说各的,魏可孤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把他提了起来,怒喝道:"他到底在哪里?!"
那怨魂原就有些倔犟脾气,此刻性子也上来了,对着魏可孤大吼道:"我偏不说!打死我也不说!你能把我怎样?!"
魏可孤瞪着他,目中如要喷出火来。怨魂亦不肯示弱,以眼神与他较量半晌,仍然倔强如故,魏可孤咬了咬牙,忽然施出分筋错骨的工夫,双手在他肩头一捏一拉,卸下他两条膀子。
怨魂大叫一声,痛得身子一缩,随即又抬了头看他,目光中满是惊怒与不敢置信的神色,魏可孤发狠道:"你不说,还有得罪受。"
怨魂只觉两条手臂又沉又重,而肩窝关节处又痛又麻似有千万支针那样刺着,他心中恼恨魏可孤翻脸无情,气得哭起来,道:"你,你给我记着......"
那魏可孤,本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关系到殷的下落,不得已使了这刑讯的手段。此刻见他哭了,想到方才他那句软绵绵的‘魏大哥你对我真好',不觉也有点不忍。他深知自己此时万万不可心软,便在他面前蹲下来,硬着声嗓道:"你说出来,我替你把手臂接好。"
怨魂恼怒交加,呸了一声再不说一个字。
魏可孤默不作声抹了脸上的口水,过了一会发起怒来:"你是要我把你两只手也下了么?!"
怨魂咬紧牙关,却不吭声。魏可孤等不到他求饶,心中无比焦燥,狠心抓了他手臂过来--那手臂轻轻一碰也尤如针刺,更何况他这一抓,怨魂当场便痛得闷哼一声,额上现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魏可孤威吓道:"你再不说,我可真的要断你的手了。"
怨魂怒目而视,那眼光中却又带了种说不出的伤心神色,魏可孤见了,转开眼睛避开他视线。
那怨魂的模样与公子殷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这样对他,爱屋及乌,心中多少有些罪恶感。只是他一想到殷,心肠又硬起来--他对他心软,他又可曾对殷心软?想到那小鬼温柔平和,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样子,此刻不知被囚在哪里吃着些什么苦头,一思及此,顿时又焦燥起来,回过头来重重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喝道:"你说还是不说?!"
怨魂吃痛,身子一弹,头便往后一仰。魏可孤吃了一惊,凑上去细看才发现他已痛得晕了过去。
第 25 章
魏可孤不曾想这少年性如老竹,身子却如花骨朵般不经事,竟说晕就晕了,伸手想把他弄醒,但手还未碰到他,却又迟疑着缩了回来。
弄醒容易,但之后--却要怎么办?
这少年的倔犟委实出乎他意料,他若是还清醒着,难道自己当真要敲断他手腕不成?想当初他落在象姑馆受那样的折腾屈辱仍自骂声不绝,由此可知他的刚强,自己这样刑讯他,只怕真的是用错了方法。
他低头默默看他,躺在草地上的少年静态时看来和殷竟是一般无二。长睫毛上凝了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着,也不知是泪还是汗,那两条脱了臼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即使在昏迷中也痛得他嘴唇煞白。
魏可孤心头闷气,他这时倒希望自己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出各种手段来从他嘴中问出殷的下落。偏偏他又不是那样的人,这少年虽然可恶,但若叫他一巴掌把他扇醒然后继续折腾--这种事他却是做不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握了他手臂往肩窝里一送,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已接好了关节。
这几下动作却又把怨魂痛得醒了,在草地上缓缓侧了一下头,看到他,起初眼神还有些迷糊和虚弱,渐渐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事,那眼眶便慢慢红起来。他恼恨魏可孤无情,忽然挥手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跳起来哭着跑了。
他手臂初初恢复,原也使不出多大力道,魏可孤倒不觉得脸上有多痛,只是这少年那‘你伤了我心'的神情却叫他郁闷无比。他也弄不明白他怎么就好似认定了自己,以前别人向他诉苦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他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此刻想来倒起了一些知音之感。
看着那少年挣扎着上了马然后纵马跑开,若是追上去他正在气头上只怕还有耳光吃,但若是不追,奈何他却是追查殷下落的唯一线索。魏可孤无奈,只得远远跟在后面。
且说怨魂一路行,一路哭。
他自从被东方紫唤出来也遇到了一些事情。那不相干的人对他不好他全数记在心头,日后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就是了,但魏可孤,却是他朦朦胧胧中喜欢上的第一个。为着这个人,那些平时不屑做、不肯做的事情他都肯放下身段,偏偏那人却又那样子待他,越想越觉得气苦,歪歪倒倒骑在马上,眼泪止也止不住。
他倒没想着要报复魏可孤,只觉得伤心委屈,又想着自己竟也变得和那没用鬼一样只会哭了,又深恨自己没出息。
这会儿那帽子也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那大太阳毒辣日头原就晒得人头晕,再加上他哭了这许久,视线望出去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模糊景向,勉强操纵着缰绳走了一段,忽然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
再醒过来时只觉凉风扑面,睁眼一看,天色已黑下来了,不远处燃了堆篝火,魏可孤半曲着腿背靠大树,正一脸深思地看着自己。
见他醒了,魏可孤道:"肚子饿了么?剩了半只烤鸡给你。"说着丢过一个荷叶小包过来。
怨魂木着脸坐起,原想很有骨气地不吃,但那荷叶包摔在地上散开里面的香气扑出来实在引人食欲,他这一天都没有用什么食物,何况哭泣也是很费元气的一件事情,瞄了两眼略作犹豫便不客气,抓过来扭了条鸡腿便往嘴里送。
这几天他为了扮公子殷,确实没有吃好。此刻既然被揭穿也就不顾忌什么,索性豁出去的大吃起来,满嘴肉满嘴油,腮帮子鼓鼓。
魏可孤看他吃得豪爽,心情再低落也情不自禁笑了一声,道:"你倒是不怕我下毒要挟。"
怨魂本来没想到这一层,听他一说,动作顿了一顿,瞅他一眼末了又继续大嚼起来,闷闷地说了一声:"你不会。"
魏可孤默然。
这少年简简单单一句‘你不会',其中却包含着对他的信任。在他折过他手臂后他还这样信他,委实让他无语得很。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冷笑一声脸色一肃吓唬他说他在鸡上下了穿肠毒药如不说出殷的下落便解药无望若干时日后化为一堆白骨云云,只是心里也清楚,这少年听后只怕笑得比他更冷,万一他来一句‘那倒好,就让公子殷为我陪葬',那他也没有办法。
正寻思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撬开他的嘴,忽听一阵声响,却是怨魂吃得太急被噎住了。魏可孤看他脸涨得通红,忙扯了腰间的水囊,解开塞子递到他嘴边道:"喝水。"
那怨魂怔了怔,忽然一把拍开他的手,转头抚着自己胸口抚了半晌才顺过气来,休息定了才回头瞧住他。
魏可孤见他面孔红红目若寒星瞅着自己也不说话,微微怔了一下,问道:"做什么?"
怨魂道:"来硬的不成就想来软的么?"
魏可孤一怔,这才知道他把自己刚才的好意当作了别有用心的怀柔之举,"你--!"他想发怒,想骂这少年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但电光火石间又想到自己内深处何曾没有‘这少年性子倔脾气硬,只怕惟一可供利用之处便是他对自己的感情'这样的卑劣想法?这么一想,那怒气便如火遇雪,哪里还发得出来,只在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怨魂见他起初似要发作,但一个‘你'字半天后却又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颓然坐在一旁,心里倒有些不好受起来,他知道自己性子其实是有些刁泼的,只是拉不下那个脸来向魏可孤示弱,于是也不吭声,赌气撕咬着手中的鸡腿。
过了一会儿,魏可孤终于投降道:"你说罢,到底想要怎样?"语气十分无奈。
他原想补充一句‘只要你说,我做得到的都答应',但多年江湖生涯到底没有白过,他知道谈判时最忌讳的便是对方还未开条件自己先把底牌掀了,倒象是生怕别人不掣肘他似的,于是便把那最后一句咽了回去,只等对方接话。
怨魂听了,心中并无得意之情,反倒有些酸起来。
哦,你现在才晓得问我想怎样了么?
午间分筋错骨的狠劲此刻到哪里去了呢?
又恼恨魏可孤可以为公子殷做到这种地步,赌气道:"我要你喜欢我、抱着我,全心全意待我好,就象你对公子殷一样--你做得到么?"
魏可孤微微一呆,半晌苦笑道:"感情的事--"
"做不到就算了!"那怨魂倒也干脆,一言不和,立刻掉转头去。
魏可孤无法,这少年对他的执着心之强比他的硬脾气更加令他意外,他虽是老江湖,这却是一个新问题。
想了一会儿,娓娓道:"你要我喜欢你、抱着你,这却也不难。"说完,停了停,看见怨魂表情略有和缓,也肯回头听他细说,这才接下去慢慢道:"只是凡事都有个真假之说,你拿那小鬼要挟我,我就算如你所愿了,那也是假的,骗你而已,并不是真心真意。"
怨魂听了,凝眉思索。
他本就不是人,自然就少了人的心思,于这感情二字上更是一窍不通。东方紫先前当他是殷儿时也是巧取豪夺百般手段,只为了要他听话留在他身边,他自然是有样学样,此刻魏可孤这一段话却是闻所未闻,想了一阵慢慢品出点味儿来了,问道:"那要怎样才能让你真心?"
魏可孤听他问了这句话,大感安慰,拖长了音调道:"真心要用真心换--这话难道你也没听过?"
怨魂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想了想道:"我对你是真的。"说完觉得这一句不够贴切,只是一句空话,总得要举点例子出来,又补充道:"我只在你一个人面前哭过......以前我从来都不会哭的。"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想要证明自己的认真,魏可孤见了,哑口无言。他本来嫌恶这少年脾气坏心又狠,但此刻看来,却觉得他在某方面其单纯无知,只怕比殷那小鬼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他是想着好言好语从这少年嘴中套出些口风来,但此刻却有些不忍心再骗他了,感情之事本就难说得很,有时一方付出得再多对方若是无心那也是弃如敝履,他想跟他解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道理,又恐将他惹恼了迁怒于那小鬼,嘴张了几次,欲言都止了。
怨魂心中奇怪,问道:"你想说什么?"
魏可孤苦笑,良久才干咳一声道:"好罢,我答应试着喜欢你。"
怨魂听了,怔了一会儿,那嘴角便慢慢地上翘、上翘,渐渐翘起一朵笑意芙蓉,魏可孤见他欢喜,立刻接着又道:"但你也得先给我吃颗定心丸,告诉我小鬼现在的情形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