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以前错过了,以後还是能补回来的。」
吕黔像哄著孩子入睡的父亲一般温柔地将被子拉过来盖在他的身上,不时地轻抚著他那头黑若暗夜的长发,爲他拭去两颊的泪水。举目窗外已不再落雨的天空,回忆著儿时母亲的歌谣。一发抒情的调子伴著简单明了的语言在房间里回荡著。不一会儿,似乎窗外不知名的虫儿们也喜欢上了这首歌谣,快乐地随之发出「嗡嗡」之声,很快地融合成了歌谣的一部分。醉心心弦,让他心情自然放松,犹如仍在母亲孕育之中一般温暖,安然地入了睡。
见徒儿睡著之後,吕黔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这下麻烦了。」
夜间的树林,不似白日中充满著勃勃生机,它们那如鬼怪四肢般丑陋的树枝,仿佛随时都会向著入侵他们领地的异类袭去,令人发自内心地産生无限的恐惧。在这样的地方,他孤身一人奔跑著。刚下过雨的泥泞土地上,湿漉漉的狼籍一片,脚下随便一踩都是水洼,鞋子上也沾满著泥巴,但他已无法顾及。因爲一旦停下脚步,他就会失控地胡思乱想起来,妄自揣测起方才他看到的一幕。
一路上,二师兄都保持著沉默。回到山庄後,他更是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一步也不肯踏出。半夜三更,眼见外头开始下起暴雨,又想到二师兄在山下没怎麽吃饭,他便溜到了厨房找了些点心打算给二师兄送去,也好顺便逗逗二师兄开心。只是没想到,他看到的却是那样的一种情景。他的二师兄被师父紧紧地搂在怀中,他从没见过那样脆弱无助满眼泪光的二师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在嫉妒。嫉妒比自己更接近二师兄真实的师父,嫉妒能环抱著二师兄的师父,嫉妒知道一切原由并安慰二师兄的师父,嫉妒二师兄对师父露出的信任与依赖。他甚至有股冲上前去拉开两人的冲动。
这到底是怎麽了?他懵懵懂懂。
一个不留神,他的脚下一滑,狠狠地跌倒在了地上。
「你跑够了没有?」
不想回应身後熟悉语调的询问,他站起身来又想继续往前奔去。但他快,有人比他更快。後面的人在看清他意图的同时,已是一招扣肩出手,轻轻松松地将他扳回面对自己。
他见逃跑无望,只得撇开头,避开那人的目光,从嘴中挤出两字:「师父。」
对,那人赫然就是他的师父,书剑山庄的掌门吕黔。
「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懦夫!」吕黔立马给他一个激将。
他愤怒地对上师父的目光:「是你......是你不要脸!」
「好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敢骂你师父了?」没见徒儿回答,吕黔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可知道你二师兄在这样的雨夜会如惊弓之鸟一般缩在小小角落哭得厉害?」
他一怔。
「你可知道这心病跟了他足足十三年?」
「我......我不知道。」
「他需要旁人的安慰,在那样冰冷的夜尽可能多的给他温暖。」
「可是......可是......你那样抱著他......」
「我不抱,难道你抱?」
「爲什麽我不行?二师兄是我的!我要和二师兄在一起。」
「他不可能永远是你的。总有一天,你们会分道扬镳。你和他都会有喜欢的女子,都会娶妻延续血脉。」
「那我就不成亲,永远守著他。」
「即使他的心中再没有半分你的位置?」
「即使......」他犹豫了。
公子,你喜欢奴家吗?
青楼中某位女子的话突然在此刻闯入他的脑海。
喜欢啊!
那时的他回答得很当然。
有多喜欢?会不会很想永远和奴家在一起?吃味儿奴家喜欢上别的男人?
他没有回答。因爲当时的他看到了二师兄的局促,所以他借著调侃师兄,远离了这个话题。
永远?嫉妒?
这一刻,他认清了一个现实。他喜欢他的二师兄,他想要长相厮守的人是二师兄。所以他嫉妒著师父,甚至嫉妒著所有能接近二师兄的人,不管那是女人还是男人!他根本无法忍受二师兄的眼中有比他重要的人存在,那会让他彻底地疯狂。
「傻孩子啊!我本以爲你只是孩子心性喜欢粘著他,没想到你竟已陷得如此之深。」
「师父,告诉我师兄的事吧!」他不能再一无所知,不想随时因爲他的无知而伤害到二师兄,不想在二师兄痛苦的时候无法出言安慰。他想给他力量,用他的温暖来让他心安,让二师兄依靠他、信赖他,「我不想再有像今天在山下的事发生。」
「山下?你们又偷偷溜下山了?发生了什麽事?」
「师父不要怪二师兄,是我逼他的,要罚就罚我吧!」他急忙爲二师兄辩解起来,接著继续说道,「当我说要去醉陌阁时,他的反应差点吓死我,我甚至怀疑他随时都会倒下。」
「醉陌阁吗?」吕黔若有所思地沉吟,「也难怪他了。当你知道他的遭遇後,你就不奇怪他爲什麽会有那样的反应了。不过在听完後,你需要分清楚什麽是情,什麽是怜,否则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难道师兄曾经......」是小倌?後面的几个字在吕黔的白眼下吞会肚中。
现在的小孩子思想都这麽龌龊吗?
他在徒儿头上来了记爆炒,「你的二师兄是个很苦命的孩子,自小就没了爹娘,成了某家族斗争下的牺牲品。他的原名我现在无法告诉你,希望总有一天你的真诚能让他会对你展开心扉,亲口告诉你他的名字。但无论你在何种情况下知道他的名字,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否则你二师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的思绪慢慢地回到了与沈逸相遇的那个风雨夜。
和今天一样的风雨夜里,那个缩在路旁土地爷神龛中躲雨的小小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明明就有急事在身,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爲他递上一把纸伞。没想到,那孩子非但不感谢他,反倒以一种怀疑的表情审视著他。
算了,就当自己是多管閒事好心没好报好了。可刚想离开时,却因爲孩子突然的晕倒而停下了脚步。诊上脉,他不觉地皱起了眉头。饥饿过度导致体力不支,还淋了一身雨受了风寒。若是任他如此下去,还有小命在吗?於是他暂时屏弃了「前嫌」,爲他脱下了那身早已湿透了的衣服,在震撼於他身上那些数不清伤疤的同时,也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印记。除了大小之差外,几乎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翼形胎记。
「左安右逸」。
这说的是那对双胞胎身上的胎记。当初他们还调侃,若不是双子,说不定这就是一双翅膀。
而这孩子的印记在右边,那麽他应该是逸。
那时的他多麽想感谢上苍的怜悯。一直以来他都认爲友人一家在那场突变中全部罹难,却没想到还有这个曾经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小孩幸存下来。
他轻轻地抚著孩子的脸庞,心痛著他那只有沉睡後才显示的脆弱。就在快要落泪之时,孩子醒了,除了病中的苍白外,脸上没有其他的表情。
「爲什麽救我?」
不是「我在哪里?」或者「你是谁?」,而是「爲什麽救我?」
这隐含著不信味道的问句,让他很是心酸。原来在这孩子的心中,人心已经不再是单纯无邪的了。他已然习惯了乱世中的尔虞我诈。
「逸儿,我是沈长远沈将军的朋友,以前你都管我叫叔叔的,记得吗?」
「我不是什麽逸儿,更没有叔叔。」他淡淡地否认。
吕黔会心地一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说著,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物事,塞到了孩子手中,「给,还记得这个吗?」
他明显地感觉出了孩子的颤抖,他知道这孩子已经认出了这样小东西。这是沈逸三岁时,沈长远送给他的碧玉簪,还特地嘱咐他不得搞坏弄丢。瞧著这孩子十分喜欢,吕黔便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在他接到家书不得不回去接任掌门前,他开口向孩子讨那支碧玉簪。本以爲孩子的心性总喜欢巴著自己中意的玩具不放,却没想到这孩子竟轻易地将它叫到自己手上。
「逸儿喜欢叔叔,逸儿也喜欢碧玉簪,所以逸儿把碧玉簪交给叔叔,叔叔也一定会喜欢这碧玉簪。」
这个逻辑虽然有点搞笑,但是当时给他的震撼是巨大的。能舍其爱而悦他人者,将来必成大器,他理所当然地这样想。多麽希望能在他身旁看著他一点点地成长。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该走的始终要走。
「叔叔一定会保管好它,等逸儿长大了就来跟叔叔要。若是那时叔叔弄坏了它,你想怎麽罚叔叔都成。」
「嗯!打勾勾。」
当时孩子的笑脸还深印在自己心田。一别四年,怎会想到竟如此相遇,真是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怎麽样?叔叔没弄坏它吧!」他笑嘻嘻地问道。
孩子将碧玉簪贴在自己脸颊,怀念地摩挲著,眼角已不觉地落下两行清泪。
「嗯,很好。」他带著哭腔,「叔叔......叔叔......叔叔......」
他反复地叫著这个许久不曾用过的称呼,万般心情涌上心头。
「孩子,你受苦了。」他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从他手中抽走碧玉簪,「来,我帮你把它戴上。别担心,以後有叔叔照顾你,你不会再孤单一人了。」
「嗯......」还来不及说话,他已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的天,这孩子将他所有的心事告诉了自己,他害怕风雨夜。三年前的那个风雨夜,一块明黄色的绸布毁了他的一家,他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两年前的那个风雨夜,他被色迷心窍的监工压在身下爲所欲爲,遭受女人一般的对待。一年前的那个风雨夜,他第一次拿起匕首,狠狠地将它刺入施暴人的心脏,仍有些许良知的他彻底地将自己推入地狱的深渊。所以,他恨风雨夜,他的不幸都发生在风雨夜中。这样的夜晚,他总会恐惧地缩在一个自认安全的角落里,掩住耳朵隔绝著整个世界。
「这就是你二师兄的故事。」
他负著手,站在又开始下起蒙蒙小雨的树林中,慢慢地说完了整个故事。
少年听完,目中含泪。
「少生。」吕黔忽然说道,「别让你二师兄看见你那种同情的眼光。他最不需要的是别人赤裸裸的怜悯。他的自尊心很强,若不是身负血海深仇,他绝对会一死了之。你所能做的就只有和我一样,从旁地给他关怀,让他知道,他并不孤单就好了。」
「我不会和师父一样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让他知道,他会得到幸福。」
「幸福吗?」吕黔一笑,「也罢,也许这是个契机。」
那日之後,少年更紧地粘著他的二师兄,更是想尽办法地把那位很让他看不顺眼的小师弟赶走。凭什麽二师兄老责备他,而什麽事都护著那个小师弟?因此,小师弟理所当然地被他认定爲劲敌,不赶不行。尽管很显然,他的一举一动二师兄都是看在眼里的,却没见二师兄有什麽反应,更让他放大了胆子去做那些个有的没有的。
在少年有意无意地注意下,他发现了二师兄很多异常的举动。就比如,二师兄经常一个人跑到後山树林里,由於自己的武功略逊于二师兄,所以他没敢跟去查证。又比如,二师兄常常会在书剑山庄走动。本来,庄中人在庄中走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会走到历代庄主闭关的密室前就很令人奇怪了。二师兄到底还对师父隐瞒了什麽?爲了知道这一切,如今的他站在了二师兄的房门前。
「二师兄,你在吗?」
他敲了敲房门,不见人回应後,他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不在?半夜三更的,二师兄会去哪里?
他走到二师兄的床前,诡计得逞般坐上床去,手依恋地来回抚著床上有点凌乱的被褥,上面还残留著二师兄的余温。不是没有回来,而是刚刚出去。他知道二师兄是个很严谨的人,睡醒後一定会叠好被褥。除非是发生了什麽急事,让他根本没有空閒再来叠。
虽然心有疑问,但他也不想去深究。暗暗欣喜地把头埋进被单中,嗅著那份独属於二师兄的味道,不由得有点醉了。突然,他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掀起被子,他美滋滋地躺了进去,准备等下给二师兄来个出其不意。偶尔看看二师兄受到惊吓的样子也不错啊!
只可惜,等了许久也不见二师兄的归来。没耐心的他心中不停埋怨著,慢慢地睡意袭来,很快地他就偷空溜达去拜访周公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颇有点警觉心的他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探察著四周的情景。在见著熟悉的身影进屋时,他的鬼灵精毛病又犯了。轻轻地将被子盖过头顶後,他屏住了呼吸。
二师兄的脚步声缓缓向自己这边靠近,他更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只听二师兄坐到床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刚想起身吓人时,却听到二师兄的喃喃自语。
「爲什麽会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多麽的苦涩,「水天说得没错,没有人逼我,逼我的只能是我自己。可一条人命换一条人命......值吗?」
逼?人命?床上另一角的少年听得也是一知半解。难道有人逼二师兄去杀什麽人吗?
「难道我一开始就错了吗?我不该回来的......我怎麽能对师父下手?」
师父?难道二师兄要杀师父?这怎麽可以?
没有丝毫犹豫的他叫出声来:「二师兄。」
床边的人听见声响,心中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蹦了起来:「谁?!」
「是......是我......」拉下被子,少年回答道。
「你......爲什麽会在这里。」沈尘衣强作镇定地问。
「我......我什麽......什麽......都不会说的。」
少年知道自己不应该结巴,但是他在二师兄瞪著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意。许下如此的承诺并不代表自己的畏惧恐慌与贪生怕死,他只是不想看见二师兄那挣扎于矛盾间痛苦抉择的表情。
「相信我,二师兄。」
他诚恳的目光对上二师兄阴晴不定的眸子。
「求你相信我,二师兄。」
他不断重复著这样小小的请求。
二师兄眼中的杀意渐渐淡去,让他也稍微地松了口气。他调整好心态,深呼吸了几回,坐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二师兄怀中。
「爲什麽?」沈尘衣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的环抱,只是沉沉地问道。
爲什麽?是爲什麽会在他的房间,还是爲什麽他会替他隐瞒一切,或者是爲什麽要他相信自己?其实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喜欢二师兄。」他环著二师兄的双手紧了紧,「很喜欢很喜欢。」
沈尘衣心上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撒谎的。」少年接著说道,「我喜欢了二师兄十几年。」
「我是男人。」
「又有什麽关系?喜欢就是喜欢。」
「你......」
「我知道......二师兄曾经遭受过什麽,但我并不想二师兄因此排斥我。若是让我在你的喜欢与信任中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因爲二师兄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喜欢著二师兄就够了。」
表白之後,他放开了二师兄,慢慢地往门口走去。他没有回头,因爲他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得到师兄的憎恨还是信赖。同时他也是在默许,这是个杀他的机会。
只是,直到他离开房间,他的二师兄也没有任何的行动,只是用一种莫名的眼神静静地目送著他。
万历四十七年,微妙的平衡与动荡之年。
於外,中原关外局势紧张。於内,江湖正值多事之时。
曾经参与围剿繁若宫的各派掌门皆死於非命。有人说是繁若宫的馀党在滋事,爲东方祑复仇。又有人说是东方祑临死的诅咒应验,必定搅起武林的血雨腥风。但传言岂可轻信?至少在书剑山庄里就有两个人站在反对立场,吕黔和沈尘衣。但前者正在闭关修炼「缥缈掌」最後一层心法,外头的事已管不了许多。後者也不是多管閒事之人,更懒得理这是非。不过有时候,你不想找麻烦,麻烦总会倒找上门来。这不,此时一张武林大会的邀请函送到了山庄之上。
掌门闭关,主持大局的自然是大师兄。因此,代替师父上飞雁的任务就落在了二师兄沈尘衣的身上。当然,不可漏掉的一点,有沈尘衣的地方少不了莫少生。也就意味著,这次受邀下山的人是他和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