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的混血程度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混了几国的血统,除了外表还留有华人的某些特徵之外,其实骨子里根本就是个美国人。
本来卫在纽约当警察,现在留职停薪中,正好他的父亲过世了,於是他便拾起行囊回到故乡来为父亲办理丧事,这才发现原来他老爸留下了一座矿山当遗产给他。
为了处理财产的事,他又在此地多逗留了一阵子,可愈待,他愈觉得这里比纽约适合他,即使没有五光十色的夜生活,也没有方便迅利的交通,可是这里的人将卫当成一份子,让他有一种归属的感觉。
看完法院的通知信,卫的心情沉重恶劣到了一个极点,即便此时正处最炎热的夏日,他却犹若身处在最严寒的冬天。
他拿过笔来填写回函,折好塞进信封中,预备一会儿拿去邮局寄。
不经意地,他脑中闪过少年的笑容与晶亮黑眸,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温暖了起来。一想到少年,即使再不愉快,卫还是能微笑,彷佛教厚重沉积乌云掩盖的大片天空,阳光总还有一丝能量穿透,洒下温暖。
想著,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这样怪怪的,卫其实不太能分辨对於少年的感觉,他也不想去分辨,甚至害怕去分析自己的情感。
他怕,怕一深入剖析,就会发现自己对少年的心情并不只是单纯的帮助;更怕一剖析,他就会重蹈纽约的覆辙,那样的痛苦,一次就够了。
「唉......」卫打起精神,拿起电话拨给人在餐厅工作的米亚。
「卫,你竟然会打电话给我,奇怪没龙卷风啊。」米亚打趣的说。
「後天晚上消防队办的联谊餐会,你想去吗?」
话筒那端沉默了两秒,「你应该是被盖文说动的吧?」
「宾果,聪明的女孩,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我就自己去。」卫不勉强。
「什麽话,你自己去会被生吞活剥的,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真是的。」米亚反过来骂了卫一顿。
「哎,我是个老头了欸,那些女孩不会看上我的啦!」卫不以为意的笑道。
「才二十八岁叫老头,那盖文他们不就该送养老院了?」米亚「切」了一声,「而且嫁给了你等於跟不愁吃穿的後半辈子招手,那些女人才不管你几岁咧。」
「说得好恐怖,我都害怕了起来。」卫一点也听不出害怕的笑道。
「你是该害怕。」
卫可以想像米亚的表情,因而笑容更盛。
「晚上几点?」
「七点,我们晚一点到应该没关系。」
「嗯,那我七点在家等你。」米亚叹了口气,餐厅似乎有人在唤她,「我们晚上再聊。」
「好,七点见。」卫收线。
消防队的联谊餐会是城里的大事,在地人几乎都会出席,当然也欢迎观光客。
卫七点时准时到米亚家接到她,穿著T恤与牛仔裤的她脂粉未施,抿著唇,心情似乎很不好。
「怎麽了?」
「没什麽,我妈又在念我了,叫我早点把你套牢。」米亚点了根菸,她是个金发蓝眼的美姑娘,白皙的皮肤与姣好的身材,足以让每个男人驻足。
「她怎麽老以为我会像个花花公主一样到处跟人家上床张开腿啊!」
「我想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卫带著欣赏的目光望著米亚抽菸的模样。
「切。」米亚不以为然的呼出口菸的白雾,「今天你称赞我有气质有学识,即使我才高中毕业,我都会比听到我漂亮来得高兴。」
「那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人,所发出的贪念之心。」卫暗示米亚这话说说可以,要是当著她母亲的面说,肯定又是一顿长达三小时的碎念。
「唉,为什麽呢?我得天独厚,我有本钱啊!」米亚也知道卫的意有所指,因此只是发发牢骚。「我妈还说:像你这种有钱人,总是见一个爱一个,现在我们还是暧昧期,是自由的,你就更有理由花天酒地了。」
「嗯......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并不是那种花天酒地的男人,太可惜了。」卫开著他的小货车将车子停在活动中心对街的停车场。
「就算你真的花天酒地,对象也不会是女的,哈哈!」米亚大笑两声,将手递给卫,任他扶自己下车。「唉,演戏好累,要在日常生活里演戏更累。为什麽这个世界上一定要结婚生小孩或是同性恋呢?像我这样多好?多自在?」
「因为人总是想要有另一个人的体温来温暖自己,而且也有生理需求啊,不管异性恋还同性恋,生殖的本能都根植於人心中的。」卫说得头头是道,却招来米亚的一阵白眼。「我说错了吗?」
「如果人都像你说的那样的话,那我不就是跟植物一样,不对,植物也有生殖本能,我根本是连用都不想用,啧,我要好好想想我哪里出了错。」米亚粗鲁的啐道。
「我说过了,要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这里去外头走走也好。」卫微笑以对,让米亚倚著自己。
「你想当慈善家我不反对,但是我不想用钱用得心不安理不得。」米亚深吸口菸,「对了,我听说那个昏迷的少年醒了?」
提到少年,卫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对啊,真是奇迹。」
只是,一想到少年,他心底深处的烦恼也跟著浮现,卫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不知道少年对他的全然信任是从何而的。他有些适应不良,不习惯面对那麽直率而真诚的眼眸。
「怎麽了?你是突然发现少年的眼睛脱窗还是他颜面伤残?」米亚看出了卫心里那些微的不安。
「少年很好,除了车祸受的伤,跟短暂的失去记忆之外,他就像个健康宝宝。」卫瞥眼米亚,要她少乌鸦嘴。
「我是没见过那个少年啦,不过让你这麽锲而不舍地一直到医院探望的人,长得也不会太差吧!」米亚挟著菸指指自己的脸,表示卫的眼光甚高。
「我是义工,又不是去追男人。」卫脸上浮现一抹羞赧,像是被米亚看穿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查觉的心底情愫。「而且少年他的样子一开始惨不忍睹,断手断脚的,我怎麽可能......」
「是是是,手脚断了接上就好,你不也说他像个健康宝宝?」米亚就是要逗得脸皮薄的卫无地自容。
卫瞪著米亚,再次强调:「没这回事,我是爱心义工啦!」
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即便身为医院的义工,他花在少年身上的时间也远比其他病人多得多,每次他到医院前都会告戒自己不可以在少年病房逗留太长时间,可一踏进医院,他的脚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地直往少年病房走去,然後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少年身上。
这般著魔似的举止,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他竭尽全力的掩饰,不过似乎已经被好友以及女友所发觉。若他真的无意识地对少年产生了什麽不该有的情愫,也在米亚的调侃与法兰的警告中盪然消失。
「卫,米亚,这里!」盖文老远就见他们,大嗓门地朝他们打招呼。
「好!」卫如获大赦,墨绿色的眼眸睇眼身旁因为自己的不自在而笑得很开怀的米亚,悄悄地渗入了一点恶意,「走吧。」
「卫,你是个绅士吧?」米亚敏锐感觉到卫那双墨绿瞳眸所闪耀的恶意光芒,直觉告诉她要马上做反应。
卫静了两秒,「我算不上绅士,也搆不上野兽的边。」
简而言之就是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坏人就是了。
米亚还没想到怎麽回应卫这句话,就被他反手一推,「好好享受餐会,也许这次的餐会会让你找到『生殖的冲动』。」
「喂,卫,你这个小人......」米亚被迫和卫分开,被拥进了另一群人当中。
「好好玩。」卫笑著朝米亚挥手道别。「对了,也不用顾虑我,我们各玩各的呀!」
「慎行·卫,你这个小鼻子的男人......」米亚的咒骂隐没在人群之中,卫为了自己扳回一城,感到万分的畅怀。
「卫,米亚刚好像在骂你?」盖文一掌拍在卫的肩上,很是疑惑的问。「喝鸡尾酒还是汽水?」
他指指不远处的桌上摆列的鸡尾酒与旁边几杯倒好的汽水。
「那是她的习惯用语。」卫的目光在鸡尾酒身上打转了一会儿才违心地说:「汽水。」
卫接过盖文帮他倒的汽水,啜饮一口。
「哎,你跟米亚的感情真好,不过你也太大方了吧,不去救她行吗?」盖文望著被一群未婚男子拱在中间的米亚。「虽然我是叫你把她带来,可是没叫你放这麽大的心啊!」
「我们又还没结婚。」卫言下之意是,没结婚之前只要不染病,爱怎麽玩都是彼此的自由。
「真好,我也要学习你的度量,是不是中国人度量都比较大啊?」盖文好奇的问。
「这要看人。」卫很是快意的看著米亚乌云罩顶的样子。
盖文又跟卫聊了一下,才在太座的呼唤下离开,卫一人躲在角落,习惯性地观察整个场地,乃至於人们的表情与行动都一一记进脑海里。
正想著要到外头抽根菸的卫,手机的铃声响起,将他的念头打断。
来电的是法兰。
「喂,法兰,你今晚值班呀?」卫以为法兰今晚也会出席餐会。
「卫,你现在走得开吗?」法兰的声音听来有些严肃,让卫敛起了笑容。
「怎麽了?」
「有点事要跟你说。」法兰接下来说的话,让卫完全失了玩乐的心情。
他答应法兰等等到医院详谈,收线後,他请盖文跟米亚说他先离开,要是餐会结束时他还没回来也请盖文顺道送米亚回家,得到盖文的答允後,他才安心离去。
「你看这里。」法兰用笔的末端指著脑部断层扫瞄图中的其中一格,「这里有一块瘀血。」
「开刀拿得掉吗?」卫不甚熟稔地望著那格子图里小小的白点。
「拿不掉,它处於前脑的某条传输神经附近,由於太过靠近,一动手术那条神经也会受到影响,一个弄不好会让少年变成白痴或是残障。」法兰放下笔,面色凝重地看著卫。
「如果不动手术,对他会有什麽影响?」卫忧心的问。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但是肯定对他的记忆已经产生影响了。」法兰拿出一个脑部的模型,指著某个区块,「那条神经位於此,而掌管记忆的海马体就在这里,瘀血刚好压在两者中间不过奇妙的是,瘀血受到两个区域的压迫,并不会再扩大,可相对的,只要动刀,很可能会要少年的命。」
「你说对他的记忆产生影响......之前他跟我说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又会说话,虽然还不是很顺畅,可是看得出来他不是白痴......这......」卫有些後悔自己没有立刻将少年的情况告知法兰。
「这算不幸中的大幸,代表他脑部的撞击与伤害不如我们想像的糟。不过还需要时间观察。」法兰也很烦恼,长期昏迷的病人醒来了,虽然是奇迹一椿,可是随後的复健就算了,现在他的脑部还有创伤,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他还有机会恢复记忆吗?」卫眼前浮现少年的面容,很是为他的遭遇感到同情。
「我不知道。」法兰叹口气,「所以,你现在打算怎麽做?」
「什麽怎麽做?」卫望眼好友,好一会儿才理通他的意思,於是道:「当然是帮他帮到底啊!」
卫对於这点倒是意外地毫无疑问,坚持立场。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三个月的事,要是他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你要养他一辈子?」法兰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只是他不希望好友当个烂好人。「我已经联络了郡疗养院的人,等少年的状况再好一点,他们就会来接人走。」
「他一个小孩子,没人帮他怎麽行......」
「小孩子你把他丢到荒野他会学会怎麽自己过活,要是你一直帮助他,他只会依赖你,学不了事情的。」
「法兰,你不是这麽狠心肠的人,为什麽......为什麽对少年这麽严苛?」卫不解,甚至是生气的,「你明知道少年无依无靠,什麽都不知道,你怎麽能这麽冷漠?」
「因为你这个笨蛋愿意为少年掏钱,这个举止非常的不正常,我虽然是个医生,可是私心上却不希望你一迳的掏心掏肺,你知道少年过去是什麽人吗?他又是什麽背景吗?凭著跟他同车的人的证言就能说明他是谁了吗?」法兰这才点出卫的盲点。
「我......」卫无言。
「本来我让你来做义工,只是希望你能远离酒精,忘掉在纽约的不愉快,可是你对少年的关注太过了。」法兰不由得不说重话。「这三个月,你一有时间就跑来看他,即使他是你在公路车祸时救出来的,也不需要这麽的频繁吧?」
「我自己有分寸。」卫恼羞成怒。
「我只是不希望你又陷入一个感情圈套。」法兰语重心长的说:「纽约的事,你失掉多少东西?现在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会不会掏空你?」
「法兰......」卫苦笑,「你就不能当我钱太多没地方洒吗?」
「那你来洒在我身上好了,我超缺钱的,离婚不打紧还要付瞻养费给我老婆,医院又不调薪,工作又一堆还要担心好朋友,一天能睡二小时就要偷笑了......喂,死卫,你笑什麽?」
「笑你没的事讲得像真的一样,你又还没结婚,哪来要付瞻养费啊?」卫失笑。「我是做善事,不求回报的。」
「希望如此。」法兰睨眼好友,深知他那种一眼认定的奇怪感情观让他吃了多少苦头。「啊,也对,少年太年轻了,你应该不会对十三四岁的未成年下手吧?」
法兰似乎安心了。
「你在说什麽?你知不知道美国法律有规定不能对未成年的少男少女有性行为,一旦有就是违法,我好歹还有这点最基本的道德约束的。」卫很认真的说。
不过法兰似乎不知道东方人在外国人眼中总是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很多,就连卫即使二十八岁了,看上去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你啊你,真不了解你自己。」法兰叹道,「好啦,我请你来还有一件事。」
「嗯?」
「少年的情况我必须告知他,所以要麻烦你当翻译。」
「现在?」卫看了下时间,晚上九点了。
「当然是明天。」
「那你现在叫我来是叫爽的吗?」
「我只是要先让你明白少年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术语你是一定得回去查字典的,给你时间准备不好吗?」法兰一副「是我错了吗?是我错了吗?」的嘴脸。
「去你的。」绕著满肚子脏话的卫最坏也只能这样骂出口。「把资料给我。」
法兰将资料整理了一下交给卫。
卫看眼牛皮纸袋中的资料,将之收妥。「那我回去了。」
「嗯嗯,明天见。」法兰将断层扫瞄的片子取下,不忘提醒,「早上十点。」
「好。」卫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在没有什麽人的长廊上。
等待电梯的过程中,他心念一转,改变了目标,来到少年的病房,他压下门把,尽量不发出声响地走进病房。
病房里留了一盏小夜灯,足以让卫看清楚少年的清醒。
少年的视焦定在窗外的夜空,仍然有神的眼眸看不出一丝倦意。
「还不睡?」卫还是直觉性的使用英语,并在出口後有些後悔自己的多嘴,而且想当自己没开口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话吸引了少年的注意。
『慎。行。』少年打量著站於黑暗中的卫,愉悦地唤著他的名字。
卫呼吸一窒,「呃,嗯。」
老实说,被人这麽凝视,而且很清晰地唤著名字,这种奇妙的感受卫即使是在跟情人耳鬓厮磨时都不曾有过。
『还不睡吗?』医院的气息沉闷安静到只有催人入眠的份,三个月来一直在昏迷的少年,却成了这间房里唯一活跃的存在。
『睡不著。不、不想睡。』少年专注的凝视让卫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麽。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麽吗?』
少年没有回答,像是在思考怎麽说话才会将话说顺,卫想到他脑部的创伤,於是笑道:『今晚城里消防队有餐会,我跟朋友一起出席。』
少年兴味盎然地望著卫,先是疑惑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後,才道:『那不是,很多人会参加?』
『是啊,几乎所有人都去了。』卫为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
少年很是开心地看著卫靠近自己,但是很努力地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卫发现他在压抑著喜悦的心情,像是在怕吓到他,他将这个想法收进心里,没有多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