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扶桑过的平安时期。早起的鱼铺女人透过清晨的薄雾,望见乘坐在香车中的华美公子。一时间,京城浮现出了另外一个自称是阴阳师安倍情明的白衣美男。
少时玩伴的恶作剧牵引出了一段残酷而美丽的回忆--
师傅贺茂忠行阴郁的警告:"同性之爱是不会有善果的。"
虬落张扬着一头乌发,沉默的倔强:"你这个大混蛋,为什么独独我不可以?"
保宪摩挲着幼年时候的字迹若有所思:"晴明,只有被人怀念的时候,我们才算存在过。"
夕阳下的平安京,在朱雀门的角楼顶上立着一对穿着一色白衣的男女。虬落最终还是走了,这个骄傲的女人不会容忍自己的爱情里有一丝的推委勉强。
而晴明,每每触到胸口的时候,都会再次感到那绝望的痛楚,那里,是保宪最后离开他的地方......
1
寅时,平安京近郊,天色慢慢从墨色中透出些白,地面还游离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有一辆精致的香车缓缓地行驶于这雾气之间,一个早起的鱼铺女人,揉着惺忪睡眼,呆呆惊讶于这派静谧中的清贵气韵,车前挂着上等的绸幔,有一只青葱白玉的素手挑起帘,车内一个着白色狩衣的公子向外探望,顾盼之间,尽是风流......
"呀,那可真是个顶顶漂亮的公子啊,"那清晨的鱼铺女人回忆起来,"真的,生得比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俊俏呐。"
"天快亮了,才入城,我看准保是去偷会女人了。"
"你说车幔上绣的是五芒星?"
"穿白衣的漂亮小哥,车上还绣着五芒星,那可不是--"
"那可不是安倍大人嘛?"有人马上接口。
"哎呀,半夜坐着马车私会女人,这可不是平日听到的作为,啧啧--"这已经是压低了声音的嘀咕了。
下等的酒肆里照例有着些香艳的臆想,一个落拓老者,穿着黑色的水干,捧着酒碗,听得兴致勃勃,衰老的嘴角边,偷偷爬上愉快的笑容,喃喃道:"这样说来,怕是有很有趣的事要发生了呀。"
几日之后的晚上,殿上人源博雅在内宫的辰香殿独自当差,那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偶有蝉鸣,倚柱向西北方望去,分别是后宫妃子住的袭芳苑,凝画苑,飞香苑,思及住在里面的那些哀怨而美丽的女子,博雅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嘘吁,从腰解下叶二,便有袅袅笛声悠然而起。
奇妙的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随着笛声,月亮慢慢从中空将清辉投在殿前不远处的空地上,接着,一个身影从这月晕中如梦似幻的走出来,开始一点点具象--和皓月一样白得眩目的袍,颀长个子,细腰窄臀,持一柄萧湘扇,等走近了细看:又是细长眉目,绛唇微起,一副狡黠的野狐模样。
博雅吃惊地忘掉了欢喜,这个庸懒而厌烦事故的家伙,不是除非有"那个男人"的口谕而从不进宫的吗?
"晴明?"博雅停下了笛声,出声询问。
可是来人并不答话,依旧带着隐秘的笑容,打量着博雅近在咫尺的面容,终于扑哧一声,轻笑出来,"是博雅么?"
恩?博雅不知道怎么回答,今天的月色有点怪,今天的晴明也是怪怪的,似乎比往日里更加阴柔了一分,也更--更可疑了一分。
虽然晴明的问题毫无章法,不过他终于还是慎重的点点头,"是"。
谁知道这样答完了,眼前的家伙又是一笑,绕到他背后,用扇子轻轻敲打着他的肩膀,"刚才的曲子真好听,可是有名字的?还有,"那人忽然凑近,调皮而亲狎的在博雅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你果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傻瓜。"
博雅的脸有点红了,像在一杯白水里洒了几滴酒,或许他此刻心中的感受也是如是,谈不上爱情,却有一种温淡的兴奋。
"博雅要喝酒么?"说来奇怪,月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个花雕酒坛。又同样凭空从袖子里掏出酒碟,为博雅和自己一一斟上。他依柱坐下,看着月亮,"呜,那么博雅喜欢那个叫晴明的家伙么?"
博雅这次真的觉得今天的晴明不同寻常了,并且难以自持的语无伦次,答非所问道,"可是你不就是晴明吗?"
"这个么,我之所以是晴明,只不过是因为你对我下了‘晴明'的咒啊。"
博雅当即想要晕倒。
月下人又笑了起来,"好拉好拉,博雅还是喝酒吧,可是很珍贵的酒啊,然后,我想要再听听叶二的声音。"
那酒,在开坛时即是芳香四溢,入舌清冽,几杯过后,博雅有些醉了,只是依稀记得一切美好,叶二的声音好象是它自己唱出的,婉转悠扬,古朴别致,不似他曾经吹过的什么调子,晴明呢,从开始就那样傍着柱子靠在他身侧,笑颜明媚,断断续续说着他听不太懂的奇怪话,"什么嘛,根本就是个傻瓜......傻人有傻福,唔......叶二给你得去了,晴明那家伙也屁颠屁颠地给你送上门,哼,我看全都是傻瓜。"
最后,他似乎还记得晴明转过脸来,借着半撑的扇子,轻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呀,似乎也不那么确定,那兴许也已经是梦了,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心跳。
当红日东升的时候,这个夜晚似乎已经有点遥远了,但博雅依旧反刍似地要去追思,到底是不是真的呢,直到忠直大人粗犷豪迈,并且中气十足的笑声将他彻底惊醒,"哈,博雅,昨天没好好当差,和那帮兔崽子赌钱去了吧,瞧你的脸让人给画的,哈,有趣有趣。"
此刻,博雅的脸上的确多了很多水墨的涂鸦。
当时,好友间赌钱输了,如果无钱,便只好让人用笔墨在自己脸上作些消遣,这也是贵族公子玩乐中常有的事。
只是眼下,这又是谁的手笔呢?
博雅脑海中又浮现起昨夜月下那副狡黠中带着点怨怒的狐狸模样。
2
深宫内院,醍醐天皇早朝归来,略有倦怠地听右大臣闲说京城近来的听闻。
"有件事情大可玩味,如今大家正议论着呢,那个古怪成性的阴阳博士--"
"喔"天皇吱了一声,表示兴味。
"也就是那个土御门的安倍晴明,近日去了丽景坊。"右大臣说到最后三个字,略微压低了声音,丽景坊,坐落于左京六条大街,正是寻花问柳的所在。
"喔唷,"这个喜好吟诗作赋的天皇大笑起来,"我说嘛,到底还是个男人。"
于是,右大臣便尽职地叙述起来。
丽景坊的头牌姑娘,艺名小町,有着头牌的姿色和脾气,也就是说,并不是出了钱就都可以成为恩客的,这样青春貌美而有自持甚高的女子,有人往往散尽千金,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那天晚上,小町就这样坐在自己独享房间的窗边,想着青春就这样消磨在了风月场上,虽然天天与男人厮混,却从来没有过动心的感觉。
就在这时,她发觉自己的小指有些异样,像是被什么细细的绳索套住的感觉,低头察看,不觉一惊,纤纤玉指上果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套上了一个小小的绳环,环的一头还牵引着细线,沿着细线,蔓延过窗台,街道,就在彼端,小町看到了一个穿白衣的青年,细线的另外一头正同样扣在这男青年的小指上。
小町心上不由地一动,因为这是个漂亮的男子,一双眉眼朝她望过来尽是叫人倒吸冷气的光华,启唇一笑,像是少年人的恋慕,没有淫欲的味道。小町在那一秒就沉了下去,忘掉了矜持的修养,那青年人对她又是一笑,拉拉小指上的线,说来奇怪,他们离着约莫有十来米的距离,可是小町竟然听到他像耳语一样地对她呢喃,"一会见,小姐。"
接下来的事情是大家都看到的,说到这里,右大臣不得不暗示朝中很有几位大人都是这丽景坊的常客,性情浪漫的天皇根本不以为意,只催促他快讲。
这个闻名遐迩的阴阳师就这样踱步到了妓院门口,老鸨迎了出来,甩着帕子,说着调笑话,"喔唷,什么风把安倍大人给吹来拉,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是都仰慕您得紧呐,大人想要怎么样的,我保管叫您满意。"
在场的风月客却没有老鸨那般的理所应当,不管是同朝为官的,还是曾经有事相求的,抑或仅仅点头之交,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安倍大人不近女色的默认属性。对此,有人说心性所至,有人说是他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邪门功夫近不得女色,有人则断言,他也许根本就是个断袖,看他对源博雅那副不同常人的姿态就知道了。
所以当看到晴明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里面一片花花世界,什么偷腥的,香嘴的,坐拥抱怀的,勾三搭四的,全都停了一秒。
右大臣说着也摇摇头,"当时安倍大人指明,点了小町的花牌,老鸨不失时机的恭维他有眼力,说小町是这里最红的姑娘,就引安倍上楼,大家也都好奇的目送他上去,话说那安倍推门将要入房之际,转过身来,对着众人一笑。后来不止一个人说,那笑容,与其说是要和一个漂亮阿姑共度春宵的踌躇满志,倒毋宁说一种恶作剧的狡黠--那可是安倍的一贯的拿手戏,不少人当时几乎都生出了些恐怖的预感,好在后来倒没发生什么。"
"好,好,好,‘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天皇此刻忘情地念出汉诗,一面陶醉于自己的博学中,顿了一会又问,"后来呢?"
右大臣抹汗,这个君上还真是当故事来听的,"再有的都是些零星的杂语,很多人说安倍最近像是变了个人,喜欢出门了,常常都可以在城里的什么地方遇见。
"噢,不用说,那当然是爱情和女人的力量咯。"天皇坚定地下了评论。
右大臣无语了。
不过君上看上去对此事真的很感兴味呢,右大臣踌躇着要不要说最后的一个听闻,"呜--",右大臣在思考着措辞,一面觉得自己今天是不是有些八卦得有辱斯文了,"不久前的一天,有人看见安倍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立在街上说着什么,据说安倍的表情到后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恼怒'了,如果真是说得那样,依照他平日里的性子,可实在是有些稀奇的。"
"唔--"天皇沉思起来,开始飞速地在脑海中涂抹一个二男追一女的悲情物语。
右大臣觉得他还是赶快告退为妙,免得这个浪漫的老头一会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为难他。
其实,如果他们得知了那天那一老一少的谈话,他们还会更为诧异的。
那个老人,正如大家已经在开头看到,并且已经猜到的那样,就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秀豆道士:道满。
那天在西洞院大道上,他拦住了白衣高帽的美貌男子,带着他特有的掺着些委琐的潇洒,哈哈直笑,
"啧啧,扮相没话说了,比那个躺在土御门院子的酒鬼好看多了。"
"我说,那个白面包子现在只知道睡觉,要不是我隔三差五的去给他找些乐子,他指不定哪天就睡死过去了。"
"哎呀,年轻就是好呀,正是‘英雄慕少年。'为了他,你竟然那么大老远的跑到京都来。"
"哈,生气拉,看看,脸都红了,好拉,不讨你嫌了,小娃娃自己慢慢玩吧,晴明那小子真是走运咯。"
就这样,从头到尾,道满满面红光,唾沫横飞地说了个不亦乐乎,直到面前的白衣美男恼怒得面颊绯红,拂袖而去.
3
土御门的宅院,弥漫着仲夏的草木香气,晴明卷了册书,闲卧在庭院木制的隔板上,突然打了个喷嚏,呵,那正是道满对白衣美男说得酣畅淋漓的时候。
晴明打横做了起来,依旧是有些柔若无骨的迷蒙姿态,他摊开手掌,那是一只堪与琴师媲美的手、纤长、干燥、柔软,兼具成年人的美好形状,与富贵之家的精致保养,唯一可以挑剔得出的瑕疵,是在小指上有一圈细细的印痕,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想来当时一定是狠了心才勒得那么深,那么细小的伤口,经过岁月,依旧不依不饶地盘踞在指上,褪成淡紫色的印记。
式神蜜夜从花丛里浮出来,神色无辜而又淘气,"大人,京城里又出了个安倍晴明呢,丽景坊的漂亮女人都说他温柔又多情!"蜜夜学着阿姑们的姿态,在空中转着圈子袅娜起来。
晴明从喉咙里放出低低的笑声,"其实,最近我也一直在想,那样的晴明是不是会好些。"
蜜夜依旧是没事人一般的恬静表情,"恩,他们说,那个安倍大人呀,小指头上有根奇妙的小绳子,哪个姑娘中他意了,他就用小指头上的小绳子去套人家的小指头。"
"唔--"晴明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依旧是打量着那淡紫的疤痕出神,然后是低低的温柔声音,"虬落,是你来了么?"
很久以前,也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了,三个一般大的孩子:保宪、晴明和虬落一起跟在当时的阴阳巨子贺茂忠行的身边。
保宪是忠行家的公子,虬落是小姐,晴明则是忠行自行物色来的弟子。
晴明的相貌自不必再说,保宪和虬落是一胎双生,都是清秀口鼻,脸蛋尖尖,越看越有几份邪乎的小样。
保宪喜欢吹笛子,有一支名曰‘叶二'的宝贝,笛乐响起的时候,栖息于暗处的游魂也会偷偷跑过来,沉迷在旋律中满足的叹息。
虬落很小的时候就继承了母亲巫女的气质,小指上天然有着个‘绕指柔',还没懂得‘勾引'是什么意思,就已经天天放出指头上的细线去‘勾引'晴明了。
还都是娃娃大的时候,忠行就已经开始把三人安插在年纪稍长的少年弟子里一起授课,虬落常常在忠行背过身演算历法的时候,偷偷在人群中寻找晴明,然后暗暗放出小绳去套他,拉一拉绳,晴明就会在彼端朝她青松白雪的一笑,她随即转头,掌控地刚刚好,在父亲面对她时,整理出一副乖觉表情。
稍微长大一些,保宪和虬落这对孪生兄妹的容貌开始有了差别,虬落婀娜起来,容貌中开始流动些许小女子不经意的妩媚,保宪像根竹子,盖过妹妹一个头,高晴明也足有半个头,出落成一个清瘦少年。
虬落作为小姐,在父亲的众多弟子中从来就不乏追求者,不过童年恶习不改,也不愿改,依旧喜欢拿小指‘勾引'晴明。
这一对兄妹,一个张扬,一个率性,从抢玩具开始,一路相克着长大,后来,有无可避免地同时瞄上了晴明。虬落在及笈的年岁就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这一次,自己要么选择放弃,要么就必须承受与保宪分享情人的苦楚。
晴明和保宪青梅竹马,这不单纯是‘从小在一起'就能滋生出的深情,直到他们长大,成人,阅历丰厚,也再没有遇见过比彼此更心仪的人。
小时候同食同寝,到少年时候开始演变成另外一种更为微妙而深切的感受,他们喜欢在一起,独处尤甚,常常和忠行讨假,结伴去山上观星,晴明极擅天文,回来后做出来的天象图星区明了,图象华美,深得忠行的欢心。
可是谁能保证他们在山上没有探索更为禁忌的体验呢?
星空下的某夜,保宪吹着叶二,那真是无师自通的偷心手段,美好旋律正是最高明的调情。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朗。"
"暑去寒来春复秋,野草闲花满地愁。"
晴明像是受了感应,字字都是依依。
就这样,也不知两个少年是谁先靠上了谁,谁先吻了谁,反正叶二的声音突然断了,某道神秘之门开启,意味着沉睡灵魂的全然释放,从此以往,便是一切情人爱侣间的冗长缠绵。
两个人怀有了秘密,平日里的对望也成了隐秘的快乐。忠行又是这样的偏爱这对少年,他常常不无骄傲地看着他们渐渐在众人中卓然起来,捋着胡子笑道,"天照大神给了你们美貌和智慧,她是那么地眷顾你们呀。"
直到某日,兴之所致,出乎意料地寻上山来,在黑幕的遮挡下,隐约地望见了那叫人心跳的场面,晴明的身体正纠缠于自己儿子的环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