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初三,今天是我第一次登台亮相的日子。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开始迫不及待了,我早就盼著能登上这戏台子,我早就渴望著在这上面亮一亮嗓子。我是个戏子,是个唱旦角的戏子。我渴望著成角,成为一个像师父那样的名角!
我的名字叫蝶衣,这并不是我原来的名字,这是师父给我取得。我的师父是京城里顶顶有名的角,据说连当今的皇上都爱听师父唱戏。我的师父人长得可俊了,京城里得许多姑娘家都不及他好看,他得名字也美,他叫蝶羽。
今天我要唱得段子是《霸王别姬》,这讲得是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说得是霸王被刘邦困在了乌江畔,四面楚歌,最後将士们四分五裂只留下虞姬和乌椎马留在身边不肯离去。霸王让乌椎马走,它不走;霸王让虞姬离开,虞姬不肯。最後虞姬拔剑自刎死也要和霸王在一起,从一而终。
这段子是师父得成名曲,师父那时扮得虞姬至今都有人念念不忘。可惜师父只唱了那麽一回虞姬就再也没有唱过了。而今日我的登台,师父却为我选了这虞姬。我曾不解得问他,他只是笑著答我,唱好了这虞姬,蝶衣就成角了。
唱好了虞姬就能成角吗?我有些疑惑,可我还是决定相信师父。因为那是师父的成名曲,而我是师父的徒弟。
胡琴已拉起,戏幕也已经掀起,对著镜子我再整理整理了头上的行头提上一口气,上台了!
小时候家里穷,爹养不起那麽多的孩子,就把我送到了戏园子里。爹说,娃,别怪爹!你在这里好歹能吃个饱饭。将来成角了,还能过上好日子。那时我还不知道什麽是唱戏,也不知道什麽是角,只知道爹不要我了,把我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戏园子里的师父们可凶了,一惹他们不高兴了就会被狠狠的揍上一顿,稍微有个错就是顶著盆水罚跪。才去那会我常犯错,被罚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有时候一跪就是一整天,两个膝盖上一片乌青。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我十岁,戏园子里到了十岁就要分派了。生、墨、净、旦、丑要各归各的,由专门的师父领去教导。也就是那一天,我头一次见到我的师父。他是这个戏园子里最有名的角,他有自个单住的地方,所以平日里从未见到过。然而我很幸运的被蝶羽师父挑了去,从那以後我搬进了师父的单院里,一直留在师父的身边再也没离开过,而师父也只收了我这麽一个徒弟。
人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因为我的师父是蝶羽,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角!人都说我将来准能成角,因为我的师父是角所以我一定能成角。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福的人,因为师父不仅是个名角还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在教导上是严厉万分,可平日里的生活他对我照顾的是无微不至。
师父的嗓子好,他那声音清爽细腻,唱高调时能提得老高,让人赞不绝口。师父的身段也好,那腰板软得随时都能下地。师父最常唱得段子是《贵妃醉酒》,戏台上得他将那杨贵妃醉酒得神态演得淋漓尽致,让人眨不过眼来。
可师父并不常唱戏,他常常是待在院子里练戏、练身段。以前我不明白,师父不是个名角麽,怎麽都没人请他唱戏呢?後来管院子得伯伯告诉我,因为师父太有名了,所以只有那些达官贵族老爷们才请得起,而近些年来师父只给皇家唱戏了。
师父得戏唱得好也演得好,可每次师父登台都不带我去。我只能在院子里看他唱,眼巴巴著盼著他出场一次却跟不上,心里甭提有多失落呢!可师父就是不带呀!他总会在出门的时候摸摸我的脑袋,轻轻的道:蝶衣啊,现在还不到你见世面的时候。
什麽见世面?为什麽还不到呢?我趴在窗上看著师父远去的背影迷惑。我心里好奇著那皇宫大院里的模样,那个皇上住得地方该有多美啊!被留在家里得我,只能凭空幻想著。
可即便是我怎生得幻想,我也从未去问过师父。每次师父从外面回来,都会将自个关在房间里好些天。那个时候就连我也不能靠近,我不知道师父在外面遇上了什麽,但我知道师父得心里不好过。
师父除了唱戏外还有一手好琴,闲暇里他会在练功结束後弹上一首曲子,悠悠得琴音很美却也很......寂寞。每每那个时候,师父得心就好像不在身上了,他总是望著远方,痴痴得看,痴痴得看。
而当琴音结束後,他总喜欢摸著我得头对我说:蝶衣啊,长大以後别把心丢了,丢了再找就难了。
把心丢了?为什麽会把心丢了?师父得心丢了吗?我总是不解得看著师父,可他却淡笑著不回答我,只是轻柔得抚摸著我得发,一下又一下......
2
虞姬拔剑自刎,倒在了戏台子上,霸王唱起了悲调。已经落戏的我躺在那里静静等待著帘子的落下。
师父常说人活著倒不如死了的好,死了干净了。可他又会说死了也不定就消停了,还是活著吧。活著至少还能看著这天,看著这云,看著这戏台子。我总是不明白这死是什麽意思,为什麽师父要常说死呢?我不明白啊,死了就吃不到好吃的了,死了就见不到师父了,死了就什麽都没了!我不想死,即便此刻我是那死了的虞姬躺在这冰冷的戏台子上。
掌声雷动,帘子落下,我下了台。急冲冲回到後台,急冲冲的要见师父,看见的是师父正拨弄著我那梳妆盒里的头饰。
顾不得脸上的妆容,我兴奋的扑进师父的怀里。我得意的告诉师父,你听你听,那外面的掌声!师父,蝶衣唱得好吗?蝶衣要成角了是吗?
蝶衣唱得好,唱得比师父还好。以後,蝶衣就是角了。师父摸著我的发很温柔。他的手里是一只会抖动翅膀的蝴蝶头饰,我以前见著过,那是在师父那个大大的梳妆盒里见著的。可漂亮著呢!我好奇的看著,有些不明白师父怎麽将它给带了出来。可哪知师父却将它插在我的发上。
蝶衣啊,要像这蝶一样高高得飞,可别被人折了翅膀捕了去。以後的路上,师父就帮不上你了。这话怎麽听著那麽不对劲啊!我不解的望向师父,那俊美的脸上平静的很,可那双漆黑的眼里却写著浓浓的惆怅。
我紧紧的抱著师父,我把头埋在师父的胸前。师父,我不走!蝶衣哪也不去,蝶衣不做角了,蝶衣一辈子跟著师父!我不喜欢师父这模样,好像我们必须分别似的!
瞧,你们师徒俩。今可是蝶衣的好日子,怎麽尽说些丧气的话!管院子的伯伯忙著错开话题,把我从师父的怀里扯出来後赶紧又推上了戏台子。蝶衣阿,外面可都等著你呢!今这算是成了,往後啊你就是角了!
就是角了?我真的成角了?!我望著台下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心里反复的念叨著这两句。可......心里堵的慌,怎麽也高兴不起来。
好不容易谢完了台再回去找师父时,他已经不在了。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刀,我顾不得卸妆赶紧往回赶。我怕呀,我怕成角了,师父就不要我了!
一口气跑回院子里,一口气冲回师父的小院。我听见了师父那潺潺的琴音。一口气松了下来,提著的心也安然的回到心窝里。还好,师父还在!我喘著气一点点的走进师父,我静静的蹲在他的身边看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眼睛突然湿湿的,好久以前的事情这会好像又回来了。
傻孩子,你哭什麽呢?蝶衣啊,男孩儿有泪是不轻弹得!在戏园子里迷路得我被师父找到时正抱著膝盖呜呜大哭,那时师父温柔得把我抱到怀里告诫说,男孩子不能随便得掉眼泪,即使再痛、再怕也要忍著。只有都忍过了那就是顶天立地得男子汉了。
那时候流著眼泪得我牢牢得记住了师父得话,之後不管练功有多苦,师父责罚时有多痛,我都忍著不再掉一滴得眼泪。因为我要做男子汉!
可现在为什麽觉得自己忍不住了呢?我咬著唇狠狠得想要将那眼中得泪花吞回去。
好久没见到蝶衣得泪了。是什麽让我家得蝶衣如此难以忍受了呢?师父不知何时停了手中得琴,他温和得看著我。那双眸是深深得潭让人望不到底,让人心里慌得很。
师父,你不要蝶衣了吗?我扯住师父得衣摆,我害怕得问。忍了很久得眼泪噌得掉了下来。我急急得用手去擦,我要做男子汉来著。
傻瓜!我家蝶衣怎麽就是个小傻瓜呢!师父笑著拉开我那胡乱在脸上瞎抹得手。温柔得用手绢替我将泪儿抹尽,那五颜六色得白娟让我红了脸。怎麽就忘了自己还顶了个花脸呢!
师父,你真的不会不要蝶衣?!放不下心得我忍不住再一次问,我急切得等待著答案。
不会,只怕以後蝶衣不要师父了。
不会的!师父是蝶衣唯一的亲人,蝶衣永远要和师父再一起!我抓住师父的手,我很认真的道。这些年来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都是那麽的幸福,我怎麽会舍得离开师父呢!我绝对不要离开师父。
对於我的信誓旦旦,师父只是微笑。他的手又一次习惯的爬上了我的头,再一次细细的抚摸著。我安静的靠在师父的腿边,闻著师父身上淡淡的香味。
3
什麽是成角?成角就是成名了。在这戏园子里有一席之地了,有自个独用的行头,有自个得管事的,有自个的名号了!管园子的伯伯原本意思著让我从师傅那搬出来,可我死活都不肯。难道成角了就一定要离开师傅麽?!不,不要!
蝶衣这名字如今在这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块牌子,几乎每天都有唱不完的场子。总是早早的起了身,晚晚得歇下,连师父的面也常常是难得一见。我有些恼,虽然成角是我盼著的,可这成角付出得代价似乎也太大了。比起这些没完没了得戏文,我更想念待在师傅旁听他唱戏的时光。更何况我唱来唱去都只是一出──霸王别姬。
心下不痛快,唱完今天这最後一出後,我说什麽都不接明天牌子。不看那管事的苦著的脸,我快活的往回赶。好久没这麽早回院子了!
半道上突然听到了那卖桂花糕的吆喝声,连忙停了轿子。师父最爱这一口,这不甜的挂花糕配上一壶开年的新茶,那味道可好这呢!一心想著让师父高兴,即使是这长长的等候队伍,我也不觉得心烦。
好不容易买上一包热乎乎的桂花糕,我乐呵呵回了院子。可才踏进院门口,就听见了管事得声音。敢情,是告状来了。
蝶羽师傅,您看看,这都没法说了!这才成角几天啊,这鼻子眼睛的都到天上去了!这脾气可大了,真可是名气不大脾气不小啊,这往後得路可怎麽走!
黄管事,您别气!蝶衣这不还是个孩子,才16岁,这人情事故还嫩著呢。还有劳您以後多帮衬著点,孩子不懂事得地方,您尽管跟我说。我会好好教训他的,这里有些酒钱您拿著。
蝶羽师傅,您这是......看您,这也太客气了!
师父的声音总是那麽的柔和,可为什麽要这样呢?我哪错了?!难道我连唱不唱戏都要他们管著不成!火蹭得烧了上来,我狠狠得踹开门。
蝶衣......师父喝了我一声,硬生生的把冲到管事面前的我给喊住了。我咬了咬唇,我心里那个恨啊。
师父,我不唱了!蝶衣不唱了!心里堵著口气,我闹著别扭大叫。
啪得一声,脸歪到了一旁。脸上火辣辣得,我不相信得看著师父,他得手还半扬在空中。被打耳光,这还是第一次。
扔下手里桂花糕,我风一般得跑了出去。眼泪在眶里转悠,我死死得咬紧唇不让它滑落。师父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打我!自从跟在师父身边他就从未打过我的脸,他总是捧著我的脸说。
蝶衣的模样生得好,这戏台子就该是你的。只是蝶衣啊......那时师父的话总是就这样断了。旦角不就该生的好麽?院子里的那些唱旦角可都是精挑的,个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和他们比著,我这模样并不算什麽。我的眼睛不如别人的大,我的鼻子也没别人挺,尤其是和师父站一块,我更不觉得自己长得好。
可师父说好,那自然是好的。师父宝贝著我的脸,那我自然也就得宝贝著。从来不敢让这脸上留下什麽疤痕,可今却愣是被师父狠狠得甩了一巴掌。这已经不单单是脸上的痛了,更是心上的痛!我心里为自己是那个委屈啊......
趴在後园亭子里的石桌上,哭著哭著也不怎麽的就睡著了。梦里我梦见师父抚著我的头温柔的注视著我,那眼神透满了歉意。看著那样的师父,原本心里的委屈全没了,只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可突然起风了,眼看著就要把师父给吹走了,我急啊!忙不迭的伸手去抓......
蝶衣,醒醒......
身体被谁推著,我有些恼。没看见我正忙著麽!我扭动身体不睬,可那人倒是推的更急了。我一生气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的竟然是师父!
惊讶的瞪大了眼,在师父的示意下,这才发现自己还抓著师父的一个手不肯送开。难道我还在做梦?!我揉揉眼睛,可师父温和的笑脸还是没有消失......
蝶衣,别揉了。手被师父抓住,他轻轻的笑了笑。那模样说不出的醉人,我看的有些愣了。虽说和师父生活了好些年了,可这样的风情还是第一次见著。
还痛吗?师父修长的指在那受了创的地方轻抚,我嘟著嘴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呵呵,蝶衣啊,知道师父为什麽要打你吗?师父的话里透著浓浓的惆怅,我思索著可还是没想明白,只得老实的摇头。
傻孩子,那是恨啊!恨你的不成器!师父突然叹了口气,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脸庞紧紧的握成拳头。
4
不成器?!我不解,师父为何说我不成器?!蝶衣不是成角了麽?难道这样还是不成器麽?!我拉著师父的袖子,我望著师父。
蝶衣啊,我们是什麽?我们是戏子!离开了这戏园子,离开了那戏台子我们就什麽都不是了。我们只能唱戏,只能给那些达官贵族,给那些出了钱的人唱戏。当我们踏上那戏台子的那一刻开始,就停不了了。我们就是为了这戏文活著的,为了这戏台子活著的!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选择的机会。我们得唱,一直唱,唱到我们倒在那戏台子上,唱到我们没了力气!蝶衣啊,再也别说不唱了得话!那是我们得命,我们得认著命。我们得好好得唱,只有那样蝶衣才能在这戏园子里站稳当了,才能活下去。
师父得眼睛里湿湿得,好像蒙了层雾,我用手想去擦,却被师父撇开了脸。
师父,我错了。以後蝶衣再也不说了!我把头埋进师父那单薄得胸膛里,我知道这次我真的惹师父伤心了。
蝶衣,蝶衣......师父抚著我得发一遍又一遍得喊著我得名字,那低低戚戚得声音让我揪心似的痛。师父,蝶衣伤您心了!蝶衣知错了!
从那以後,我学乖了。再也不和管事得闹脾气了,再多得场子我也赶。有时实在累得张不开眼了,我也只能在路上抓紧打个盹。拜这些场子得福,此後两年里我得名气在京城可谓是如火朝天。而那虞姬得扮相也成了我得招牌,我被称为再世虞姬。
命运之轮并没有到了这里就停止前进,更多得曲折开始一点点得靠近一帆风顺得我。桃花盛开得季节里,我被亲点了进宫献唱。接到圣旨那会我简直都傻了,一直都憧憬著得地方真得就要去了麽?我傻笑著有些回不过神。
可师父却沈默了,他看著那圣旨好半响没出声。最後也只说了句,该来得终究逃不掉!
为什麽师父不高兴?我暗自揣测著师父得心思。我可是非常高兴能和师父同台献演,可为何师父一点都不高兴呢?难道他怕我出丑,丢了他得脸面?!不,不会得!师父这两年都夸我唱得好。那为何师父如此这般?要知道这可是人人都羡慕著得,这戏园子里有多少双眼睛都嫉妒著咱们呢!
管事得让我歇了两天,说是让我好好养养嗓子。我也乐得休闲,正好能整日得陪著师父。
师父倒还是老样子,可奇怪得就是只字不提皇宫里得事情。尽管我好奇的像猫抓似的痒痒,却也不敢主动开口问。
终於,终於在进宫前一天的晚上,师父把我叫进房间开始交代些事情。
蝶衣,皇宫不比这院子,里面规矩大的很。你可千万别乱说话,也别乱跑。安分的呆著就好,该你唱的时候就唱,不该的时候就什麽都别唱。到时候跟著大夥走,千万别好奇,也千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