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眉如黛[上]

作者:眉如黛[上]  录入:01-08

少年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在一个地方呆很久,他出堡后,有很多想去的名山大川,仙观古刹,也想过实现以前的愿望,在半晚的孤舟上听寺庙的钟声,在无人的山峦上静看残阳如血,隐姓埋名,古道西风,一路流浪。他想拒绝,却感受到了层层衣物下,那块贴肉藏着的翡翠的热度。--"我家有一块翡翠,只给我的意中人。"
少年终于点头。
谁会想到,他惊才绝艳的谋略,会用来宽慰一池幽怨?
谁会想到,他笔落风雨的手指,会用来看顾一院花木?
谁会想到,他花团锦簇的前程,会用来回报一份相思?
谁能想到,日后以薄情之名名满江湖的记年公子,曾为了一个少女的寂寞,无声无息,屈身为仆,滞留三年?
当日后刀剑相向时,人人都只看到他不顾相思,却不知他早在无声无息中报答了相思......连赌气都温柔至此的人,连报恩都温柔至此的人,却经不了史家的刀笔,更入不了文人的法眼。
花开不记年32
他不忍心拒绝她,当她习惯在他面前哭泣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跟欠与不欠无关,再如何佯装刚强,他本就是温柔的人。伊心愁拉着他的袖子问他:"我要出去一趟,小方你愿意跟着我吗?"
他想拒绝,正要摇头,伊心愁突然惶急的大声说:"我会......我会保护你的。这次镖路,我不会让什么人伤到你的。"少年想笑,却只能安静的看着她。她的心思少年如何会不懂,哪位身份显赫的人,会真正对一个面貌无奇口不能语的下人芳心暗许?她缠着他,她要他陪着她,她在他面前痴言软语,一刻不能离,不过是觉得他像一个人罢了。
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可是,如果伊心愁真正知道,他不止是......不止是像他喜欢的人那么简单,如果她知道他是......这些痴缠都可以不要了,刀光剑影,拔剑相向,这才是归宿与终结。
少女的手终究不同于那个男人的,如此的柔软与细腻,他叹息一声,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伊心愁知道他默许了,于是笑着从背后抱上了这个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有几个下人推门而入,看到眼前这一幕,当即跪倒一片,看着天仙般长裙迤逦的女子惶恐的喊道:"伊小姐!"少年侧目看去,看到那躲闪的目光中,有惊讶,有恐惧,更多的是烈火般燃烧的妒嫉,像是看到了月中嫦娥怀中抱了一只灰老鼠--
少年突然笑了。
美貌佳人,如秋衣,如夏纱,青年才俊,如沈频真,如阮惜羽......他原本也是这些天之骄子中的一个,而今却只能随着身着土黄布料的下人们跪在坚硬的地板上。镖银送来时,脸色苍白而僵硬的绿衣少年,丰神潇洒的淡黄衣青年,白衣和青衣的女子,花团锦簇般站在一起,轻声言谈着,举止间宽袖宽摆,飘然如神人。少年仰头看去,好一片云泥之别,他于是越发笑的欢畅。隐忍良久,才能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紧紧抠着泥土的手,指甲出血,才能缓缓放开。
镖路贪快,选的是最僻静无人行的捷径。二十口厚重的铜箱,藏在二十口棺材之中,用平板车驮着。经验最丰富的镖师装成南湘赶尸人,手摇铜铃,披散头发走在最前方,不时的口喷清水,从怀中掏出大把的纸钱,随走随洒。无论是身经百战的护院还是名扬江湖的武夫,都一丝不苟的化妆成义庄的丧葬人,驼背的老翁,疤面的独眼人,高举的白幡,以及--二十口黑漆漆的棺材,随着颠簸的山路,压的车轮发出咯吱咯吱诡异的轻响。这阵仗,一路吓跑了无数闲人,还来招惹的,无疑便是有心人了。
少年举着白幡,挨着棺材缓步走着,他披散着半长的黑发,穿着及膝的短衫,修长紧绷的小腿肚上溅满泥浆与黄土。他身边的那口棺材中,异常高大,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棺材和车子是钉在一起的,垫满羽绒绸缎,走在山路上又平又稳,如果谁躺在里面,这里面的舒适度无异于一辆精雕细琢的马车。
这日,一路紧赶慢赶,待到日头微斜,空气中终于有了些凉意时,少年身边的棺材中传来几声击打声,众人听了,都呼了一口气,原地坐下歇息了起来。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冷硬了的烧饼,从棺材的缝隙中塞了进去,旁边明眼人看了不由怒斥道:"你怎么给小姐吃这些!"他撕下怀中烤鸡的鸡腿,用油纸包着,正待塞进棺材,棺材中又敲击了几声,似有苛责之意,那人才悻悻作罢,将递出去的鸡腿回递到口中,用力的咬了一口。
众人歇息的地方,正好是一块下凹的平地,几杆枝叶零落的老树挡不住头顶艳阳,不少武人都乐得钻进押送棺材的平板车底下纳凉,从远处看上去,零落的白幡,和仿佛是无人押送的二十多口棺材,就算在光天化日下也透着一股森森鬼气。
就在这时,山路后突然传来一阵女子柔媚的歌声,像是在寂寞荒凉的山道上狐妖勾魂的冥歌。
伴随着脚铃密密润润的脆响,听在众人耳中,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只听那歌声唱道: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这样一曲烈女明志的诗,被这人用媚意入骨的调子唱的如同靡靡之音,让众人心里都起了一层寒意,镖师们匆忙从车下爬出,各自按住衣服下的利器,听着歌声越来越近,紧张戒备着。
少年全身一震,几乎握不住白幡。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男子的歌声从众人背后的山道上传来,与女子的歌声相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愉在今昔,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歌声儒雅而多情,却来得更快,到最后一句,清晰的似乎离众人已是咫尺之遥了。
随着棺材中响起的三声闷响,镖师们同时大喝一声,拔剑出鞘,以棺材为中心,分为两拨,背对背,同时戒备着这两个歌声传来的方向。
须臾,面前的山路上,俏生生站着浓妆红裙的美艳女子,背后,竟然是一个道士打扮的英俊男子朝他们施然叩首。
为首的镖师颤抖了一下,哑声道:"‘情海飞花'苏媚娘!还有......‘花间修道'吴秋屏!"
道士笑道:"几位旅途劳累,贫道这厢有礼了。"
女子檀口贝齿咬着绢帕一角,痴痴笑个不停,娇声喘息着道:"这几百万两的黄白之物。奴家......奴家想念的紧。"

花开不记年33
镖师颤抖了一会,才厉声喝道:"好恶徒......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那一男一女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各自含笑。手举白幡的少年低着头,漆黑的眼眸中瞳仁微微颤抖着。只听一声巨响,他身边的棺材从中间裂开,白衣少女从中一跃而出,白绸的软绣鞋在羁旅风霜中依然纤尘不染。镖师们面上都是一喜,错落喊道:"伊小姐。"
伊心愁双脚一点,厚重的棺材板高高飞起,落下时竖直的深插进地里,她轻轻一跃,站在漆黑的棺材板上,双手一张,腰上缠的一圈白纱带便被内力激扬的飞起在身侧,像半透明的云气一样缓缓一圈一圈浮动,她冷声道:"浮屠堡的恶贼,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苏媚娘娇笑道:"乳臭未干,何不到姐姐的楼中,奴家让人好好调教你一番......"
吴秋屏低笑着说:"媚娘,你为何不直接交给我调教?今天中秋的寿礼,可就有着落了。"
押运的镖师们何曾听到如此绢狂无礼的话,一个一个都是咬牙切齿。伊心愁面色铁青,双手一动,白纱飘带箭一般的飞出,如同鞭子一般射向吴秋屏,吴秋屏掏出腰中拂尘,随手一挡,两样至柔的兵器当即死死缠绕在一起。伊心愁银牙咬碎,双手扯着丝带后扯去,吴秋屏仰头大笑,脚下纹丝不动。
几乎是同时,苏媚娘一跃出手,闪电般的冲入人群之中,她用的居然是一双肉掌,所到之处只听见脖颈被折断的可怕脆响,只是眨眼功夫,她冲过来的道路便横七竖八的躺满了足够装满所有棺材的尸首。伊心愁脸色惨白一片,左手同时扬起,于是另外半边的白纱轻柔的散开,缠向苏媚娘的腰间。
少年还举着白幡,紧闭着双目,双唇紧抿。一人敌二,他可以预见结局,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幸存的镖师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助阵,只听得吴秋屏大笑着,长啸一声,霎时间,从旁边突然涌出了数十个身着罗绮的浮屠堡弟子,衣着华美,却带着血腥的杀意投入战圈。
少年用手按着胸前,一块贴肉藏着的翡翠。翡翠微凉,他闭目,伸手,将白幡在地上猛的一插,深入丈许,长发打落在满是泥污的脸颊。少年内力运转,一跃至白幡之上,再一跃,趁着众人还来不及回头,一手点了伊心愁睡穴,揽她入怀,另一手扯住白纱带,拼尽全力一甩,纱带被内力充盈的鼓起,硬如铁棒,同时将吴、苏二人震退了一步。
吴秋屏脸上变色,厉声喝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为何阻我等财路!"
少年站在高高直立的棺材板上,嘴唇翕张几次,才恍惚间记起了久已不用的语言,这三年他年岁渐增,身形长高,声音也早非幼年时的雌雄难辨,又加上语言生涩,开口时,竟无一人知道是他--他嘶哑的说:"人,别动,钱,你们拿走。"
苏媚娘娇笑道:"小兄弟,这可不行呢,不灭口,日后可会给堡里惹祸呢。"
少年蹙眉,剧烈的喘息,才能克制自己不掉头而走的念头,长年的隐姓埋名,让他极度厌恶和恐惧暴露人前。他咬牙,低声重复道:"钱,你们拿走,这个女子,不能杀。"
苏媚娘显得有几分不耐烦,却依然笑道:"你说的是还真山庄的秋衣?放虎归山的买卖,奴家可从来不做。"少年欲待再辨,只听到风声陡起,那一男一女竟是同时出手,一前一后朝他攻了过来。用的都是生平绝学,杀招环环相扣,招中含招,已在无数征战中磨练了无数次,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眨眼间就罩住了少年周身大穴。
少年面色铁青,猛然厉喝道:"我说了,不能杀她!"随着这声暴喝,少年脚下的木板随着内力崩裂开来,看着镖师几乎被浮屠堡的弟子围剿杀绝,他再不犹豫,身形向上冲起,伸手折下头顶老树上的一杆枯枝,看着下方苏、吴二人施展轻功,朝他冲来。少年脸色连变,树枝轻颤,一套百鸟朝凰剑法便施展了出来。
吴秋屏微讶道:"你......你是青衣观的人?"
少年脸色僵硬,招式突变,连连逼退二人,居然又换了一套漱玉剑法。
苏媚娘娇声借口道:"咦,不对,奴家觉得是空谷书斋的人。"
少年手腕轻颤,招式再变,接连使出逍遥剑法,慈航剑法,飞天剑法,吴缨剑法,纵使衣衫褴褛,剑招一收一放间的华美潇洒却一如往昔。苏、吴两人见招拆招,连连被他逼退,先是惊疑不定,渐渐面露笑意。吴秋屏笑道:"真是博览众家之才呢......可惜,只剩花哨罢了。"
苏媚娘横挡一掌,也笑道:"剑式僵硬的像几年没练过武的人,剑法之道,一日不练而退千里,奴家看来,这位小兄弟连空架子都没有呢。"
少年与二人连连缠斗间,果然渐渐的险象环生,他输在荒废上,输在不能用浮屠堡武功上,更输在一个无意动手上。看着少年额间冷汗密布。吴秋屏轻声道:"这位小兄弟为何还要苦苦掩饰自己的武功出处呢?你看来久未动武,又尽使些自己不擅长的功夫,再不认真对待,可要--"他说到这里,与苏媚娘同时眼中精芒暴涨,都使一招十步一人,夺命一般的攻向少年前后要害。
这一招,避无可避,少年猛提一口气,使一个千斤坠向下冲去,怀中女子的脸上还是被擦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少年心中一痛,向后连退十步,看到周围尽是被斩杀光的镖师尸首,颤声问道:"你们,为何欺人太甚--究竟,究竟如何肯罢手?"
吴秋屏笑道:"这也好说,只要站在这里的,有一个浮屠堡中人愿意罢手,我们便罢手。"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浮屠堡弟子都是一阵大笑,显得得意至极。
少年惨然,看着怀中女子伤口流血不止,突然冷笑道:"你是说,只要有一个浮屠堡中人愿意罢手?好--"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紫玉制的令牌,高高举起,脸色铁青,朗声道:"在下,浮屠堡弟子花记年,愿意罢手!"

花开不记年34
这话夹杂著内力喊出,原本就僻静的山岗静的连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辨。苏媚娘盯著那块令牌呆看了许久,才颤声道:"是浮屠令,真的是浮屠令。"
吴秋屏眼神复杂的看著他,沈默了一会,才一字一字的说:"对这个样子的你,我不想行礼。"他身後数十个浮屠堡弟子惊疑不定的互相打量,他们身处外堡,尚且衣著华美,容貌出众,即便以前听说过这个流落在外的小公子,也绝对想象不到衣香鬓影的浮屠堡中会有如此的蓬头垢面,五官庸常的继承人。
苏媚娘叹息了一会,轻声道:"无论如何......你,似乎是受苦了。真不该让你出堡的,也好,记年,快跟苏姐姐回去,好好沐浴一番,再别像这个模样──"
花记年後退一步,避开了苏媚娘朝他伸来的手,他低著头,紧搂著怀中少女。"不必了。"他低声说道。三年之间的隔阂足以磨淡他们之间并不牢固的纽带,何况不久前三人剑拔驽张的杀气还在空中残存,少年得以亲眼见证了浮屠堡中人所有的血腥和无情,赤裸裸的杀戮,冲的原来亦师亦友的情谊只剩下表层薄薄一层虚伪而空泛的皮。
他再後退一步,低声重复道:"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说过,人,留下,钱,你们拿走。"
吴秋屏略带不满的看著他,如果花记年再大几岁,他便可以更深的辨认出男子眼中的担忧和维护,可是少年并未细看......於是又退了一步,惹得吴秋屏恼火的喝道:"你若不回,贫道就算是绑了你也要──"
花记年冷笑著喘息了一会,脚向後退去,却绊到一具镖师的尸体,他猛的低头捡起尸体手中的铁剑,横空摆了一个迎客式,低喝道:"刚才是我没有用浮屠堡的功夫,你们若硬要我回去,我便再与你们较量一番,想来胜负还未定呢。"
吴秋屏气道:"你!"他看著眼前这个已经出落的与他身高相若的少年,低声骂道:"你,你这三年到底是吃错了什麽药!"苏媚娘在旁边默然看了一会,突然娇笑道:"臭道士,你忘了小公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吗?"她说著,红袖一扬,身後数十个浮屠堡弟子竟齐齐跪在地上,以头抵地的喊道:"恭请公子回堡!恭请公子回堡!"
花记年面色一窘,低吼道:"苏姐姐......"苏媚娘和吴秋屏对望一眼,冷笑著同时跪下,左手撑地,右手覆上左手,慢慢的将头弯下,抵在右手上,五腑投地,行了一个浮屠堡祭神时方用的大礼,口中同声高喝道:"恭请公子回堡!"
花记年脸色惨白,他低笑道:"你们逼我,你们都逼我。"他说到这里,忽然的将伊心愁放在地上,双膝一弯,啪的一声跪在地上,溅起尘土一片,砰砰砰对著这片朝他跪倒的人群连磕了三个响头。花记年笑著说:"你们会跪,我就不会跪吗?我不回去,绝不。"
吴秋屏脸色铁青,喃喃道:"变了,真是变了,他哪里还有个浮屠堡小公子的模样!我不认他,媚娘,从今天开始,我就当花记年死了!"
花记年大笑著从地上爬起来,把女子重新扶起,横抱在怀里,仰天大笑道:"花记年本来就死了,我现在姓方,是个打杂的下人──如果大人们哪日光顾我们镖局,小的一定给大爷们端茶送水。"
苏媚娘脸上也是一片森然,涂满胭脂的朱唇间死死挤出一句话:"你为何,竟自甘堕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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