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大哥也是半夜睡不着么?还是被小弟刚刚的竹音给吵醒了?"我爽朗笑笑,企图化解满院不安的静谧。
管之杭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却不说话。我正疑惑,不料他拿过我手中的竹叶,竟也吹出了相同的曲调!
一曲完毕,管之杭望向我,缓缓开口:"你相信借尸还魂么?"
我下意识的摇头,他想说什么,借尸还魂?借的是谁人之尸,还的又是何人之魂?我是夏语暄,江湖上的毒公子,我有一手下毒绝技,我还有一个羁绊至深的鬼医,我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我总有一天会恢复,我怎么可能不是我,我......
"你不相信没关系,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敢肯定。只是......"管之杭将竹叶放开,看着它慢慢飘落跌进尘土,才淡淡道,"你和他太像了,无论是你叹气的神态,愉悦的神采,还是对桂花糕的迷恋,都与他如出一辙。"
我慌乱的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打翻管之杭的推断,甩掉一切的混乱:"世上爱好神态相似之人何只千百......"
"不!"管之杭忽然抬头,目光炯炯,刚才的一丝不确定此刻也消散无踪,"别的都可以解释,但你刚才吹出的曲子是我去年夏天才作的南江调,我只给你一人弹过!"
我看着管之杭,印象中他从未如此失态过,我想他是认真了,他和我说的每字每句都是认真的,那么,很好,他又给我的过去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从苏醒到现在,我的过去就被人任意的涂涂抹抹,先是上官楚誉,再来是祈岚,现在又多了个管之杭。是不是见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好欺负?是不是非得在我记忆的那块白布上挥毫泼墨一番才甘心?那么想来,就来吧,反正我习惯了,哪怕现在有一个人跳出来说我是武林盟主转世,我也认了。谁叫咱自己不争气,什么都想不起呢。
我面向管之杭,尽全力的灿烂微笑:"那么管大哥,你来告诉我,我是谁呢?"
"卢鹙,我的结拜义弟,"管之杭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才又继续道,"卢鸢的亲弟弟。"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不是因为管之杭的话,而是我猛的忆起了刚才梦中的自己。忆起了在那道纵深的水巷里,在那条摇曳的小船上,另一个自己对卢鸢说的话。是的,那句只来得及捕捉到最后四个字的话,完整的其实是--
"哥,我喜欢你......"
第 13 章
"你真的要跟我回乌浙镇?"卢鸢惊讶的望着我,印象中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剧烈的表情,我倒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
"是你邀请我的吧,怎么,反悔了?"我挑衅地嘲讽,堵的卢鸢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没法再说半个字。
间歇,我偷偷的瞄了一眼从我说出要去乌浙镇后就一直皱着眉的管之杭,给了他一个复杂的微笑。我不知道他到底处于什么目的,或者说他在这段混乱的关系中扮演何种角色,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没有把什么借尸还魂的怪念头传输给卢鸢。借尸还魂,呵,说明正牌卢鹙已经死了吧。如果我真的是抹游魂,那么可能连见自己躯壳的机会都没有了。
乌浙镇,到底将带给我什么样的意外呢。
卢鸢的东西不多,我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收拾了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就跟着管之杭来到了渡口,那里正停着他安排好的船只。卢鸢似乎没有什么临别之言要和管之杭讲,早早钻进了船舱,留下我和管之杭话别。要在以前,我恐怕真的会眼圈微红伤感一下子,可是现在,我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管之杭看出了我的局促,叹口气,又露出那种舒缓人心的淡淡笑容,平静道:"此去乌浙镇一切小心,倘若你真的......真的想起了什么,记得还有我这个惦记着你的大哥......"
不知说什么,我只能默默的点点头,转身欲进船舱,管之杭忽然轻声唤了句:"鹙......"
我僵在了在原地,良久,然后头也不回的直接钻进船舱,我不知道身后的管之杭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无论哪一种都只会让我更加混乱。所以,我选择不看。
卢鸢在船舱里正悠哉的闭目养神,见我进来了也只是瞄了一眼,然后继续假寐。我挨着他坐下,也学着那家伙闭起了眼睛。可不大一会,船左右颠簸的摇晃引起了我的兴致,我随着船身摇晃的节奏也故意使劲摇晃,结果船晃得更加厉害,卢鸢终于忍无可忍,怒声道:"你有完没完!"
啧,可算是主动理我了。我私下判定这一仗,我胜。
"喂,你准备回家怎么安置我?"我问道,"起码得是贵客级礼遇吧。"
"就你还贵客?"卢鸢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没管你要房钱就不错了,我只包住,吃的你要自己负责。"
"凭什么!"我大惊,"是你邀请我去的哎!"
"邀请你的是我没错,可我没说包吃包住吧,"卢鸢露出一个超级欠扁的笑容,咧着嘴道,"再说,你好象有不少盘缠吧,总得让它们有用武之地啊。"
奸诈!狡猾!恶魔!我在心底给眼前的家伙划上一个大大的红叉,同时再次向佛祖乞求,这家伙千万别真是我的哥哥!
哥哥......我的心思又回到了那个梦里。我喜欢你,这句话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如果我真的是借尸还魂,如果我真的是卢鹙,那么我又如何继续面对身边的这个人。
一个大浪让船身剧烈颠簸起来,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甩甩头,抛开一切假设,想是没有用的,我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向前走,拜访任何一个可能唤起我回忆的地方。我就像是个瓷娃娃,被一个意外打成了许许多多碎片散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而我只好不断的搜集相似的碎片,也许里面有我的,也有别人的,但只有搜集全了,才能知道哪些可以严丝合缝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我。
船在水面上颠簸了两天,我们在一个江边的村子补充的干粮和水,准备继续上路,按照卢鸢的说法离乌浙镇还要五六天,可船夫却在这时很不巧的染上了风寒。我们在这个江边的村子给他找了大夫,可大夫说这是积劳成疾须修养,言下之意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出船了。于是卢鸢给船夫留下些银子,让他病养好后再回管之杭那里。而我们这边,只好自己动手撑船继续前进了。
"为什么是我撑船啊,你不是说你从小就与船为伍长大的?"我站在船头辛苦地摇着橹,一股伤感之情犹起,堂堂毒公子怎么就沦落到为人撑船的地步呢?
"我得指明线路和方向啊,不然迷路了怎么办?"卢鸢振振有辞。
"知道线路和方向,就更应该是你撑船了!"我理所当然道。
"非也,"卢鸢摇头,"正所谓各司其职。如果我又引导方向又撑船,你岂不就没活干了?那不就显得你一无是处了么?"
我咬咬牙,才没大骂出声。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人,明明自己没理,还硬要辩出三分让人无法反驳,只能生闷气。我恨自己不够牙尖嘴利。
正气着呢,这家伙竟然不知死活的又说道:"再说,我看你撑船技术不错嘛。"士可忍孰不可忍,我正要发作,不料这家伙却加了一句:"哪儿学的啊?"
我摇橹的动作卡在了那里。那家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很快道:"哦对,你失忆了。"
喀嘣!我紧绷的情绪猛然断裂,把橹使劲扔在船板上,人也跟着席地而坐,老子不干了!
第 14 章
屁股还没在船板上坐热,肩头一阵凉。我奇怪的抬起脑袋看向天空,竟不知何时已灰蒙一片,江水与天连成一片,不消片刻,豆大的雨粒已经砸落下来。
雨来得太快,我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正恍神儿,忽然一股力量将我一下子扯进了船舱。等我发现过来时,人已经在卢鸢怀里。脑袋一片空白,我靠在他的胸膛,一动不动,他有力的心跳与船外的雨声交织成一曲醉人的音调,让我的脑袋懵懵的。
"下雨了不知道躲,让人怎么说你好呢。"他只是轻柔的摘下我的发带,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摩着我的头发,淡淡沉吟。
船舱内的时间仿佛停滞了,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发丝间温柔的抚摸,似梦,似幻。一切凌乱的片断在脑海间忽隐忽现,忽明忽暗,忽远忽近。江南的水镇,青苔,瓦石,少年追逐的身影,欢笑,吵闹,还有隐约的青涩,纠结,眼泪......恍惚间,我听见自己无意识的呢喃:"哥......"
头上的轻柔忽然变得僵硬,下个瞬间卢鸢大力的把我从怀里拽起来,强迫我抬头,只见他瞪大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把迷茫的思绪拉回船舱里,明明是因我而起的混乱局面,我却忽然有种置身事外的悠然。我露出招牌的无辜笑容,真诚道:"我是想问不知道管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卢鸢微微眯了眼,似乎在衡量我话里的真实性,我坦然的看向他,终于,我看见那眸子又黯了下去:"既然放不下管之杭,又何必跟我去乌浙镇?"卢鸢靠在船舱壁上,啧了一下。
雨越来越大,似乎起风了。船左右摇晃几乎快要翻掉,我紧张的抓住船舱中的草垫,平衡身体,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没法出去撑船了。狭小的空间,两个看不顺眼的人,能做的也只有斗嘴了。
"我就是好奇,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你这种人?"我揶揄道。
卢鸢瞥了我一眼,凉凉道:"我这种人是什么人啊?"
我想都没想直接数落道:"阴险、狡诈、奇怪、自大、难以捉摸、阴晴不定、忽冷忽热......"
"唉,我就没有丝毫优点么......"卢鸢失笑,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我却认真想起来,良久才道:"有时候......勉强算是温柔吧。"
我话音刚落,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卢鸢的脸忽然迅速贴近放大,我震惊于嘴唇上温热的触感,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吻了。
卢鸢渐渐加深这个吻,手紧紧扣住我的头。直到快要无法呼吸,我才反应过来使劲推开卢鸢。不料同一时间船被卷起的水浪打个正着,猛的往一个方向歪斜,我一时大意竟直接滚出船舱落进江里!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袭来,灌进我的眼、耳、口、鼻,身体迅速下沉,我使劲挥动四肢可什么都抓不到。胸口越来越难受,我的脑袋慢慢变沉,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无法思考,刺骨的寒冷冻结了我所有的感官,只是脑袋的某个角落忽然闪出光影,仿佛久远的记忆中曾经有过这样一幕。那是什么时候呢,水面上的影子又是谁?是的,那时候也是,他跳下来了,他奋力游到我身边环住我的身体,就像从天而降的神将,带领我逃离无尽的苦难。是的,我生命中唯一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我生存的所有意义,我的......
"喂,你怎么样!醒了就说两句话啊!不过是呛了几口水,没这么娇气吧!"
我睁开眼睛,人已经在船舱里,卢鸢关切的神情与他的口气极不协调,可这一幕却与十年前如出一辙,我咳嗽了两下,挣扎着坐起来扯出个艰难的微笑,嗓音沙哑道:"欠你一个这么大的人情,我怎么还哪。"
"看样子是没什么大事了。"卢鸢深呼一口气,白了我一眼,"从船舱直接掉进江里,你还真是厉害。"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再斗嘴,靠在船舱壁上假寐起来。因为只有闭上眼,我才能够坦然的沉默,才能够把眼前混乱的一切理清捋顺,才能够作好面对身边人的准备。
我偷偷瞄了眼卢鸢,他也在闭目养神,刚才的跳水救人消耗了他的大部分力气。
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原点。从前的卢鹙欠卢鸢一条命,还清了,换来的是失忆重生,如今的卢鹙披着夏语暄的外壳又欠了卢鸢一条命,这债,还能还得清么。
卢鸢,我的血缘至亲,我二十年生命中唯一爱过的人,却也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不能爱的人。
我,想起来了。
第 15 章
我叫卢鹙,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与水为伴。我的家在江南乌浙镇,那是一个用水点缀成的小镇,古朴,宁静,美丽。听娘亲说,我出生那日正赶上过节,大夫们都去庙里拜神,爹驾着小船四处求医,我却等不及直接在船里就出生了。父母由此认定我长大了也肯定是个暴躁的小子,所以给我取名鹙,古书里的一种水鸟,性贪暴。
我的哥哥叫卢鸢,比我大三岁。很文雅的名字,性格却出乎意料的糟糕,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那样一句醒世恒言--弟弟是用来欺负的。想要欺负我异常简单,我从小与水为伍,却怎么也学不会游泳,所以每次比赛划船我都打紧十二分精神生怕掉进水里,速度自然打了折扣,胜少败多。这几乎成为儿时我被嘲笑的主要理由。
尽管这么被欺负,我还是爱和哥哥一起玩,甚至他赢过我时小小的得意表情都让我觉得好看。我喜欢哥哥,我一直认为那是很单纯的那种兄弟间的喜欢。可这份感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质,我变得不爱叫他哥,虽然他总是扳起脸说我没大没小,可我就是喜欢叫他卢鸢,同时心底里叫他鸢。这份感情终于在十七岁那年打破沉默冲了出来,当卢鸢从水里把我捞起来,我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的吻了上去。然后,一切崩塌了。
先是父母染上恶疾,双双撒手人寰。料理完双亲的后事,卢鸢便失踪了,一走就是三年。留给我庞大的家业,富足的银子,和一颗干涸的心。三年,我从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成为了乌浙镇最风流的才子,花街柳巷无人不知我卢二公子,我天生一副惹人爱的皮相,加上出手阔绰,妓女小倌无不为我倾倒。可寻常人家却都躲着我走,当时的乌浙镇流传着这么句俗话,宁把闺女家中藏,不嫁卢府薄幸郎。
在我生活达到淫乱顶峰的时候,卢鸢回来了。带着一身过硬的武功,和江湖上闯出的好名声。他为什么回来我并不关心,他搬回卢府我也不在乎。我还是我,日日醉酒夜夜笙歌。直到他挥出那一巴掌。我生平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却不止一个。他左右开弓足足打了我二十个耳光。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所以我什么都会记得很清楚。天底下最没有资格喜欢他的人也许是我,但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打我的人却绝对是他。有种走了就不要回来!一声不响的丢下我三年,凭什么现在回来教训我!我做不成一个好弟弟,我也压根就不想做一个好弟弟!
那天下着雨,乌浙镇总爱下雨,那天下得格外的猛。天边的闪电一下又一下,滚滚的雷声震得人耳朵发痛。我就站在院子里,站在卢鸢的对面,任凭雨水冲刷我被打得滚烫的脸颊。我和他说,我要离开。如果他心里连一丝与我同样的情意都没有,就不要阻止我。结果,他安静的目送我走出卢家大门。
我觉得自己已经疯掉了。这场赌注中我唯一的筹码就是与他多年的感情,结果我输得一败涂地。我茫然的撑着船,从一条巷子穿到另一条巷子,几乎绕遍了整个乌浙镇。却没有等来一声呼唤。
巨雷砸向身体的感觉,这世间恐怕也没有几人能说得出来,先是另人崩溃的尖锐刺痛传遍全身,等身体几乎疼得麻木时又转为剧烈的钝痛,说起来很慢可事情的发生却只在一瞬间。失去知觉前我最后的念头是,解脱了。
第 16 章
雨势渐渐微弱,船平稳起来。卢鸢竟然先出了船舱在船头摇橹。船又驶入了正确的方向,可我却发了疯的想回去。回鬼医谷,我想祈岚,想得心都痛。这种思念是没有缘由的,就那么自然的扎根在心底,也许从我一醒来,那根叫祈岚的刺就拔不掉了。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真正的夏语暄心中的刺,只是他没有带走,留给了我。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一点都不想回乌浙镇了,我更不想再见到卢鸢。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死也不想绕回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