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倚春风不自知————景悠然

作者:景悠然  录入:01-07
笑倚春风不自知


三月清明开婉娩,晴川祓禊归来晚。
况是踏青来处远,犹不倦,秋千别闭深庭院。
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醾压架清香散。花底一尊谁解劝。
增眷恋。东风回晚无情绊。

洛阳三月,正是阳春时节。草显绿意,柳枝含羞。
!紫嫣红相继绽露初容,姚黄魏紫,蓝鹤脂红,一时满城繁花,暖风送香。
游园的娉婷小姐们手执纨扇,巧笑嫣然,似是定要与这娇豔的牡丹分个高低,究竟谁是那倾城之貌,究竟谁是那醉人之姿。
朱唇红润欲滴,粉颊绯红娇羞。直叫那些风流公子哥儿们看呆了眼,迷乱了心。

城这边牡丹苑里春色旖旎,城那边四宜书院中却一派清静。
老夫子摇头晃脑读著那圣贤书,浑不知身後被人拿糖稀粘了副宣纸画,画上赫然一只探头探脑的绿壳乌龟。
前夜里刚落了雨,此刻天气却是晴好。清新的草味儿带著点泥土香,虽说无花,却仍见得粉蝶翩飞,蜻蜓盘旋。

微风拂过,叶面上一滴露水滑落,轻微一声便落入土中不见。他慢慢睁开眼,伸个懒腰,好奇地环顾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庭院。
说陌生,可他似乎在这里已经住了不短的日子,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说熟悉,他又从不识得这里的一草一木。
自从有了意识,他便躲在本体中迷迷糊糊循著本能慢慢修炼,不知过了多久,如今这才初次见到这个人世。

一只蝴蝶轻盈飞来,绕著他转了几圈,停在他嫩绿的小叶上。
轻微的碰触让他有些痒,忍不住就笑起来。
"放肆!圣贤之地岂容你们如此胡闹!"
一声怒喝从身後的学堂里传出,他惊得哆嗦一下,蝴蝶也倏然掉头飞走。
努力伸长了脖子,却仍望不到里面。

不一阵,却见两人一齐走出,一人垂头丧气,另一人却悠闲自得,轻松自在。
垂头丧气之人於墙角站好,一眼瞧见同伴仍在继续前行,忙叫道:"语轩,夫子罚我们面壁思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那人回过头,轻笑一声,"那老顽固说的话你也听?"
说罢摇头笑笑,转身朝庭院这边走来。
一身水蓝衣衫,并无什麽纷繁复杂的绣饰纹路,反倒衬得那桃李般的面容越发俊逸不凡。

他屏住呼吸看著那人慢慢走近,掀起衣摆在自己身旁坐下,用手遮在额头望向蔚蓝的天际。
轻轻呼一口气,紧张的心情刚刚放松了些,却见那人忽地转过头来,嘴角含笑盯住他不放。
"几天不见,又长了几片新叶子呢......"
手指轻柔地在小小的叶面上抚摸,弄得他全身都轻颤起来。

那人把玩一会儿,笑著松了手,起身回到同伴身边。他愣了愣,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却见老夫子从屋里颤巍巍出来,"秦语轩,赵裕阳,你们两个可知错了?"
那人仍旧笑意盈盈,"知了,夫子。"
他远远望著,心里却一遍遍默念那个名字。

潜心又修炼了会儿,再睁开眼已是晌午。夫子讲解完最後一句,便见那些公子们说笑著从学堂出来。
"语轩,待会儿去凝香苑吧,听说那里的牡丹今年开得格外好。"
"不去。"
"差点忘了,我们秦公子这麽风流倜傥,要‘赏花'也去那锁烟楼才是。"
几个公子笑得不怀好意,那人轻抿嘴角,也不反驳。

他正听得懵懂,却见那人抬手指向他,"若要赏花,看这株便是了。"


那些公子们怔愣片刻,却一齐大笑起来。
"这株也算?光秃秃的都不知是什麽......"
他浑身一颤,垂下头去。
这些年来,他只顾修炼,却从未想过自己是何物,也未曾看过自己是何模样。眼下看来,只怕是丑陋得很罢。

"是牡丹。"
清朗的声音像是在替他解围,让他心里一阵暖意,却听得旁边之人似是惊道:"牡丹哪有这般寒酸?又瘦又小,一看便是气力不足。如今正值花期,却连花苞都不见一个,定然活不长久......"
秦语轩并不理睬,弯腰温柔凝视他的枝叶。虽知那人看不到隐藏在本体中的自己,他仍是禁不住一阵悸动。

"快些走罢,听说那锁烟楼里的新花魁杜含烟今夜芳容初露,不趁早占个好位子,你便是後悔也莫及。"
"你倒是懂我心意。"秦语轩直起身子,嘴角勾出个笑意,竟让他怔怔看呆了去。
望著那俊逸的身影同那群人渐行渐远,扭头却见老夫子立於门前,摇头喃喃道:"大好年华,却流连那烟花之地,唉......"

他无心分辨话中含义,却知他们所念之人必然要比自己美上百倍千倍。仔细看看四周,草木鱼鸟各有风姿,自己确是最不起眼的一株。
牡丹,怎可能是自己这番样子。

日後那人每每再来,总免不了被同伴调侃一番。
"语轩兄放著娇豔牡丹不赏,却偏偏看上了这开不出花的......"
"这若是能变成牡丹仙子也成,可看它这般瘦弱,就算能变也是中庸之姿......"
他听得垂下头去,羞愧地躲藏在枝叶之後,那人却毫无轻视之意,微微笑道:"万物总有其可人之处,各花入各眼,我偏独爱这一株而已。"

他也盼著快些长大,快些像外面那些牡丹一样,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就算......为那人争一口气也好。
可任凭他怎样费尽心力,叶片枝茎仍是长得极缓,更不要说结出花苞,绽露盛开。
转眼间花期已过,盛夏将至。
修为略略提升了些,可身形却无甚变化。

秦语轩依旧常来这里闲逛,偶尔笑著同他说上几句。即便无暇停住脚步,温柔的目光也总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方才匆匆而过。
日日的翘首企盼,连他自己都不知从何时开始,只盼能多看那人一眼,多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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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後便刮起风来,天色阴暗,云雾深沈。
细雨飘落,夫子难得给了半日假,不一阵便见那些公子们三三两两快步走出,向家中奔去。
远远望见那人也奔了出来,竟望也未望他,便从他身边擦过。
他怔愣片刻,心下却像失了什麽,再也遍寻不到。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劈哩啪啦打在身上生疼。呼啸而来的风仿佛欲将他刮倒,一棵枝子瞬间便被硬生生拽断。
泪水在眼眶里悄悄打转,却不知是痛楚还是心伤。
霎时间白昼如黑夜,於是干脆闭上眼眸,不去看那让人惊恐的风雨,只想著那人的笑,那般安心的嗓音。
如此这般,似乎真的安定了许多。察觉不到那冷得彻骨的雨水,就连狂风似乎都停了下来。

他疑惑地睁开眼,却对上那个熟悉的笑容。
水蓝的衣衫已沾满了泥泞,就连乌黑的发端都坠落著水滴。一柄石青的油纸伞牢牢撑在他的上方,替他挡去那无情的肆虐。
小半时辰过去,秦语轩干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戏谑笑道:"本公子待你可是不薄?"
他几欲落泪,慌忙连连点头,可在那人看来,却只不过是被风吹得摇晃了几下。
"那你要如何报答我?"俊美的男子却是毫不在乎自言自语,弯起眼眸,含笑凝视。"你若真是个美貌花仙,我倒是想让你以身相许......"

夏日之雨,来去匆匆。几刻过去,竟已云消雨停。暖阳重耀人间,金光从树荫间落下,伴著点点水珠,甚是明亮动人。
"总算停了。"
男子微笑收起伞,深吸口气,浑然不知身後正有小小的花妖红著面,暗暗寻思著什麽。


晌午落过一场雨,夜里的气息便分外清新。
月朗星稀,静谧的学堂只听得到叶动虫鸣,他抖抖身上的雨水,慢慢睁开眼睛。
修炼了这麽多时日,却仍是只能呆在这个本体里。不能说,不能动。
可他,只是想离那人再近一些,近到可以无时无刻都与他在一起,不必像如今这样孤寂无依。

"你想要从这里出去?"
银铃般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吓了一跳,慌忙四顾寻找,却见一个花瓣大小的黄衣少女站在他的花枝上,正笑嘻嘻盯著他。
赶紧点了点头,他歪头想想,又怯生生问道:"姐姐你是谁?"
那少女笑著在叶子上坐下来,仰起头来回晃著腿,"我是花仙。"
他见那少女被一层浅浅的白光所笼罩,莹莹润润,果真仙气缭绕,曼妙动人,於是忙急急答道:"我好想出去,劳烦姐姐帮帮我罢。"

"你道行不够,本不能离了本体,不过遇上我算是你的福气。说起来,这世上还没什麽是我办不成的,只是......"
少女故意拖长了尾音,斜眼看他。
"姐姐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变成人,做什麽都可以。"
少女眨眨眼,笑道:"你是为了那个人罢?"
他怔了怔,而後抬起头来,坚定地点点头。

"真是个死心眼。若是那人不喜欢你,你该怎麽办?"
"我只盼著在他身边就好......"轻轻的声音不大,却十足勇敢。
那少女顿了顿,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麽,不一会儿忽又笑起来,"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罢。若是他能在你开花之前锺情於你,从此你便可随意变化成人,与他双宿双栖。若是不能......"
秀美的笑容倏然带了点邪气,"花开之时,便是忘情之日。你要将一身道行交於我,自此不过凡花一株,再无意识。如何?"

他颤抖一下,还是下定决心般点头,"好。"
少女似是没料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愣了愣,这才笑著低声念了道咒语教与他,又叮嘱道:"记住,在那之前你的本体都不可移动,否则修行尽失,连我也保不住你。"
他依咒念了一句,果真瞬间便立在了那片庭院中,一身绿叶化作翡色长衫,垂坠地上。
此时望向那少女,却要俯身才看得到了。

"姐姐之前认得我麽?"
"我可是花仙,哪枝花我不认识?"少女嗤笑一声,似在嘲笑他的无知。
他瞪大了眼睛,纯净的眼眸紧盯著她,"那我叫什麽名字?"
"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花,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少女终於忍不住笑出声,"你叫小夜。"
"小夜......"他喃喃念著,露出点腼腆的笑容,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麽,刚漾起的笑容渐渐沈了下去。

"我,我还有一事相求......"他咬唇犹豫片刻,面露难色。"姐姐......你可否将我变得漂亮些?"
"哦?"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丑,他见了定不喜欢......我听他们说,他只喜欢美人的。"水气渐渐氲湿了长睫,"我心里明白骗人不好,可我只想呆在他身边,看他对我笑。"
少女微笑不语,挥手间,星光闪烁。
泪水在他眼眶里晃了几晃,还是忍著没落下来,转而被一个淡淡的笑所取代。"多谢姐姐。"

虽说可以不必待在本体里,可他却仍不敢贸然露面,故隐去了身形,成日里只是默默跟在那人的身後。
倚在窗棱上静静看他在学堂里读书,或是随著他回到城西的宅子。一眼一眼,描画著那人的俊美眉目,如画面庞。
秦语轩的宅中并无家人,也无奴仆,不大却清静的地方,竟惟有他一人居住。
屋子倒也雅致,不过杂乱了些。想来独居男子之住处,大多都是这样罢。
小小的花妖怀了心思,趁他在外,略施法术便让灰尘尽去,只是不敢动那些放在外面的物事,生怕他发现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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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过去一日又一日,却和从前无甚不同。依旧只能在本体里感受那份温情,只能等对方靠过来方能亲近一些,甚至连化作人形让他望自己一眼的勇气都无。
他知道自己太胆小,可怀著期冀,总比被拒绝了无希望的好。

正晒著阳光暗暗想著,却听学堂里夫子怒喝一声,差点把他从窗上惊下去。
"不学无术!竟然带著那杯中物来学堂,秦语轩,你还想不想参加秋试了!"
"学生不才自酿了这酒,先生何不尝尝?"
眼见那夫子又要发怒,秦语轩笑笑,不等他发话便扬首踱了出去。
趴在窗外的他瞧得清楚,慌忙飞奔回去,乖乖待在本体里等了一会儿,果然便见那人缓缓走来。

秦语轩在他身旁坐下,轻笑一声,却又似叹息。
他听得心里一颤,却见那人取出怀里那个小瓶,仰头饮了一口,像是知道他在听一般笑道:"这次的味道略甜了点,看来下回还要酿得清淡些才好......"
说罢,抬手滴了几滴在他的枝叶上,柔声笑道:"你说是不是?"
虽尝不到,他却也能闻到那阵阵清香,清幽醉人,萦绕不绝,只觉有点醉了。

"再过几月,我便要上京秋试......在那之前,恐是见不到你开花了罢。"
秦语轩笑著又饮一口,淡淡地道:"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那刻了。若是能考取功名,日後我便留在京城,不再回来。"
心倏然收紧,痛得他只觉身体都抖起来。
见不到那人了麽......再也见不到了麽?从未想过那人会离开,只是心想若能待在他身边就好,可如今,竟连这都成了奢望。

他差点就不记得,自己同花仙的那个约定。
得不到那人的情,便是失去了永生。
他早已忘记最初是为何而修行,却知晓没了那人,永生也变得毫无乐趣。

"没了我陪你,你会不会想我?"
秦语轩微笑又往那叶片上滴了几滴酒液,水珠延著叶脉滑下,仿似晶莹的泪珠。

是夜,清风低吟,柳叶纷飞。
轻轻敲开那扇再熟悉不过的门,一身绿衣的少年垂著头,身子因说谎而微微颤抖。
"我,我随祖父路过此地,不料祖父身染重疾,不幸故去。眼下身无分文,公子可否收留?"他知道自己不会扯谎,红著脸结结巴巴说了这半天,却是漏洞百出,也不知那人发现了没,只得硬著头皮说下去,"我不求工钱,只盼有瓦遮头,书童奴仆我都做得来......"

战战兢兢抬头,却见秦语轩含笑盯著他,"你生得这样美,我又岂能不答应?"说罢牵了他的手进屋。
那手掌温热有力,同他的纤细小巧全然不同。
他微微红了脸,心下却悲哀果真还要靠花仙给的这副面相。
他虽未见过自己本来面目,却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也知见不得人。若是未曾变过容貌,定然会将那人惊跑罢。


清晨,他披著露水起床,早早打好了水在秦语轩门前乖乖地候著。听见里面起床穿衣的声音,这才小心翼翼推门去看。
才一露头就看见那人站在床边笑著望过来,他心头一跳,抿紧唇把水盆放好,拧了手巾走到那人面前。
虽说秦语轩从未给他定下什麽规矩,可他却愿意做这些贴身的事,怀著小小的仰慕与依赖。
脸颊忽然被手指捏了捏,秦语轩微微笑著凝视,"小夜好贴心。"
他垂下头去,心如鹿撞,却不敢再说什麽。

秦语轩去了学堂,他便在家中忙碌著做好午膳,待到晌午便装在食屉里送去。每每那时,却总是被那一堆公子哥儿们取笑,逢他便朝学堂里喊:"语轩,你的小美人又来了......"
他无措地站在那里,又惊又窘,转头就看见那个从容淡定的身影带著笑容出来,牵著他的手走向庭院。
近来惟有来学堂时方能靠近自己的本体,这时的他便分外欢欣。
秦语轩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著引他在一旁坐下,"这是我的牡丹。"

他吃了一惊,在此扎根的时候并无记忆,难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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