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偷眼霜禽

作者:偷眼霜禽  录入:01-06
楔子
暮春时候,御苑里的锦紫酴釄开得绚烂,微醉的馥郁香气四处飘溢,书房里的书册纸张都染了一股陶然之意。合着清雅悠远的墨气,房内满是一种文字风流。
那书房中却并没有什么文人雅士对花酌酒,只有三个小娃娃正在习字,约莫八九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白嫩可爱。其中两个穿着浅黄的皇子衣裳,另一个是寻常的锦蓝服色。两位小皇子是昭王赵滇、宁王赵淦,那位小公子是尚书省右仆射周清平的次子周紫烟,被父亲送进宫来陪两个皇子读书。
小赵滇写了几张纸,觉得手腕酸麻,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幼弟,问道:"小七,你累不累?"
小赵淦比他年幼四岁,早就在绣墩上扭来扭去地坐不住,听到他问,欢欢喜喜地道:"累了,我们去歇会儿好不好?三哥三哥,听说宣城姐姐的那对珍珠鹦鹉孵出一对小鹦鹉来,我们去看看。"
小周紫烟坐在他两人身后,抬头脆声道:"两位殿下,写字累了,在这里读一会儿书也好。李师傅吩咐过了,不到掌灯时候,不许出书房一步。"
小赵滇回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学着大人们摆起架子的模样,道:"本殿下要走,你敢阻拦?"
小周紫烟眨了眨清亮玲珑的眼睛,道:"我不拦你们,你们要是偷偷出去,明天我便告诉李师傅。"
小赵淦听见这话,低头看看昨天还被戒尺打过的手心,扯住了小赵滇的衣袖,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小赵滇却不害怕,离了座位走到小周紫烟面前,一言不发地看他。小周紫烟被他盯得不舒服,也站了起来。
小赵滇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伸脚一勾。小周紫烟不提防他居然使出这么无赖的手段,被他绊倒在地,倒地时两手在空中乱挥乱抓,不巧将书桌上的砚台抓翻下来,幸好没砸在自己身上,墨汁却溅了一头一脸,当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侍候的宫女内侍听见响动,急忙进来,见是两位小皇子欺侮朝中大臣的儿子,也不敢劝阻,只急忙端了水替小周紫烟洗净脸上墨渍,便悄悄退下了。
小赵滇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着小周紫烟抹着眼睛抽泣,上前戳了戳他的腰肋,道:"你还告不告诉李师傅了?"
小周紫烟只是捂着脸小声啜泣,撇过头去不理他。
小赵滇觉得手指戳在他身上软软的很是舒服,心中这口气忽然消了大半,又伸手捏捏他带着泪水的粉嫩脸颊,道:"今后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就不再欺侮你了。你若是不乖,哼哼......"他得意洋洋地还未说完,小周紫烟下面一腿扫来,将小赵滇如样踢倒,抱起自己的书一溜烟逃了出去。
小赵滇翻身跳起来,顾不得身上疼痛,叫道:"周紫烟!你能逃到天边去么!?等我抓到你,要你知道我的厉害!"也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只剩下小小的赵淦傻乎乎地站在书房里。
暮春时候,御苑里的锦紫酴釄开得绚烂。

周紫烟十六岁时,周清平被同僚构陷,多方设法仍不能洗脱罪名,被外放为夔州路转运使,只得带了家人赴任。夔州地处川贵,一派穷山恶水、蛮烟瘴雨不说,路途也是遥远坎坷。周紫烟年纪虽小,却不哭闹,安安静静地随父亲在马车上颠簸数月,到了夔州之后,照旧跟着父亲读书。
几年之后,诬陷周清平之人因他事下狱,审问时一并供出当年之事,这才还了周清平清白。圣上下旨召他回京,仍任他做尚书省右仆射,并加封为集贤院学士。周清平却再也无心仕途,只愿做集贤院学士的闲职,但求能得享晚年。
接旨之后,周清平带了两名仆役匆匆动身上京,留下周紫烟带着管家与其余仆婢慢慢赶路。
□□□自□由□自□在□□□
路上走了数月,一日算起来,当天便能到京城了。
天色微黑时候,忽听前面传来马蹄翻飞之声,繁密如雨。周紫烟正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也不在意,马车却猛地停下了,周紫烟微微吃惊,刚要掀帘探看,管家周泰合身挡在车帘之前,颤声道:"少爷千万不要出来!有......有强人......"他话未说完,被人一把扯下来,接着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是周大人家的公子么?请出来相见。"
周紫烟定了定神,掀帘出来,见马车被数十名骑马大汉团团围住,自家仆婢都缩在马车旁瑟瑟发抖。那些人一色劲装结束,腰间佩刀,为首之人骑在一匹白马上,脸罩黑巾,一身墨蓝短衣,颇为挺拔。
那蒙面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嘻嘻地开口道:"周公子请了。粗鄙之人不喜绕弯子,我便直说了:眼下端阳节就要到了,不巧手头有点紧,还请周公子赏几个小钱过节。平素虽听说周大人一向清贫,不过夔州虽然偏僻,却盛产金银,周大人又做的是转运使,周公子既从那里来,想必不是空手。"
周紫烟心中暗自揣度,自己由蛮荒之地一路过来,从未遇见劫道之人,怎么天子脚下反倒出了强人?这强人言辞颇有文气,又居然知道夔州产金银,这等强盗倒是少见。道:"我平时攒下了四五两碎银子,诸位若不嫌弃,只管拿去就是。"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周公子可是在消遣众位弟兄么?这么点零碎银子,就是拿去买米,只怕还有人只能吃半碗。"
周紫烟道:"怎敢。只不过身边实在无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那蒙面人笑吟吟地道:"没银子也罢,若是周公子按我说的做,我也可以放了你们。"
周紫烟沉静地看他,道:"请讲。"
那蒙面人悠悠折了折手中马鞭,道:"只要周公子肯唱一支小曲儿,不要说放周公子过去,就是要我将你背到京中去,我也心甘情愿。"
周紫烟听到这话,心下已有三分明了,多半是什么人扮了强盗消遣自己。微扬秀眉,冷道:"我不唱。"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你宁愿被我一刀杀了,也不肯唱?"
周紫烟道:"不错。"
那蒙面人笑了一声,道:"不唱也罢,只是少不得破财了。"回头下令:"把行李都拖出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卖了也好多吃几天肉。"
众喽啰一齐跳下马去,七手八脚地将行李打开搜寻,但大多是书卷纸笔之类,实在没几分油水。那蒙面人在一旁看着,忽然用马鞭点了点一只黑漆小箱,道:"打开。"
箱中是一对碧荷锦鲤联珠白玉瓶,生动精美,微微泛着柔润的玉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那蒙面人瞥了一眼周紫烟变得不安的面容,笑道:"周公子不肯开金口,这对玉瓶也抵过了。弟兄们,回山寨去罢。"一扯缰绳,拨马就要离去。
周紫烟心里大急,叫道:"放下!"这对玉瓶是皇帝赐物,落在强盗手里,日后势必辗转卖出,若是给朝中官员认出,呈报上去追查起来,便是极大的罪名。这些人虽不怎么像是强盗,事关身家性命,周紫烟却不敢赌上一赌。
那蒙面人回头看他,道:"你肯唱了?"
周紫烟怒道:"不唱!"
那蒙面人笑道:"你又不肯唱,又舍不得东西,当我们是来护送你进京的么?"又喝令众人道:"还不快走,等着周公子赏钱么?"
周紫烟咬牙道:"你放下,我唱。"
那蒙面人悠悠然拨回马头,挥手命属下将玉瓶放回原处,笑道:"再好不过,在下洗耳恭听。"声音里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周紫烟有心拣一首刻薄小令讽刺他,几次张了张口,实在唱不出声来,白皙的脸孔微微涨红,原本从容自若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那蒙面人微笑道:"周公子这般不情愿,我看还是不要勉强的好。"扬起马鞭,作势要去挥击那玉瓶。
周紫烟惊道:"别!"心下一横,正要开口,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当下怒喝道:"你......你......赵滇!"

忽然又有一人一骑远远地飞驰过来,马上那人是个少年,不仅容貌出众,眉目见更是出众的风姿俊逸。众"强人"纷纷给他让道。那少年驰到车前才停下,欢声叫道:"紫烟,果然是你!"周紫烟看他的脸,依稀是宁王赵淦的模样。
赵淦环顾四周,疑惑不解地问那蒙面人道:"三哥,你不是来接紫烟回京么,这是做什么?"又指着昭王府的众侍卫道:"他们......怎么打扮得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伸手摘下面巾,露出一张雍容俊美的脸来,眼角微微上扬,如同细细描画过一般,果然便是赵滇。他向周紫烟拱了拱手,催马缓缓近前,笑道:"紫烟,一别数年,还记得故人,果然不枉我特意来迎接。这就随我进京吧。"一面命人替周紫烟牵过一匹马来。
周紫烟看见赵滇靠近来,想到这人从前便屡次戏耍自己,这次居然假扮强盗逼着自己唱小曲,一时心中大怒。他素性温柔从容,也不知这一股怒气从哪里上来,当下扬手一鞭,只听清脆之极的"啪"的一声响过,赵滇白皙的脸上顿时肿起半寸多高的鞭痕,微微地渗出血来。周紫烟看也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纵马远去。
他这一鞭下去,周围人都惊呆了。周家仆婢从没见过自家公子发火动怒,更没见过他出手打人;那一众侍卫则是万万想不到有人敢鞭打当朝昭王。赵滇性子沉静冷峻,心计深沉,年纪虽轻,自有一番摄人的威严,便是最亲近的弟弟赵淦,在他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今日却乔装打扮与一个小小的外官之子嬉闹,已够教人吃惊,如今被此人兜头盖脸抽了一鞭,更令人咋舌。
赵滇摸摸脸上火辣辣的鞭痕,望着周紫烟绝尘而去的背影,嘴边却露出一个微笑。
赵淦在一旁看着,心道自己这素来精明的三哥如今傻了不成?

一,端阳柳
端阳节那日天气甚好,风薰水暖,陌上花繁,真不辜负众多出城踏春的游人。清晨时候,淡淡的晨光透过窗纸落在帐子里,周紫烟似睡非睡地侧躺在枕上,终于被后巷中叫卖菖蒲、艾叶、五色水团等端阳节物的声音吵醒了。
他起床洗漱之后,推开了窗子坐在桌前,看看今日这难得的好天气,懒得再读那些枯燥的四书五经之类,便找出一册闲书,晒着暖暖的太阳,边翻看边吃些小点心。正读得有趣,一名家人叩门进来,说是昭王来访。
周紫烟微微一怔,抬头便看见赵滇跟在那家人身后笑吟吟地进来,道:"紫烟,回京过得还习惯么?这几天事忙,今日才得空来看你。"
周紫烟心道自从相识以来,此人戏弄自己几乎成瘾,今日过来,想必也没安什么好心。当下脸上带笑起身行礼,口中道:"多谢殿下挂念。昭王殿下亲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来讨过节钱呢,还是想听我唱小曲儿?"
赵滇哈哈一笑,道:"紫烟说笑了。"一边抚了抚脸颊上淡淡的红痕,又道:"你起得好早,我本想悄悄在你脸上画幅画儿。"
周紫烟微微笑道:"只要殿下喜欢,醒着画也不妨。"
赵滇心里一乐,刚要说"既然如此,我替你画眉",看周紫烟笑得虽温和,眼中却分明是"若敢胡闹,乱棍打出"之意,不由暗自惋惜,这才说出来意:"今日天色晴好,困在房中实在可惜。我叫人备了两匹马,出去走走如何?"
周紫烟想了一想,点头答应。

两人骑了马,不久到了城外郊野,汴水缓缓拍岸而过,河堤两旁,垂柳依依,芳树亭亭。今日端阳佳节,城外都是游人仕女,欢笑之声不断,十分热闹。
赵滇在一座水亭旁停下来,笑道:"就在这里吧。"与周紫烟在亭里坐了,回身从随侍的手中接过一只描金红漆食盒,取出一把酒壶,两只酒杯,将酒杯斟满了,道:"我平时出来得少,只知道这南郊一带风景好些。"一面又吩咐那侍从去买些小菜。
周紫烟将酒杯拿在手里,道:"这酒真奇怪,怎么有股茶香。"
赵滇笑道:"杯子在茶水里煮过。"
两人碰了碰杯,各自饮了。
赵滇带来的是宫中的名酿碧光酒,春水一样颜色的酒映着雪白的瓷杯壁,浮起一层清浅的碧色,甘醇的酒香里掺了些微淡的茶香,味道虽有些古怪,倒也新鲜。
赵滇又将杯子斟满了,道:"这四年来,我时常想你。夔州偏僻荒凉,生活本就艰难,又有人存心为难周大人,只怕这些事将你的性子改了。"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还是同从前一样,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周紫烟道:"人的性子本来不容易变,你又欢喜什么?"
赵滇不答,只微笑道:"你的样子却变了,从前软绵绵的,又白又嫩,如今瘦了许多。那日见你的时候,我几乎没认出来。"
两人饮了几杯酒,周紫烟两颊浮起淡淡的醉红,赵滇在一旁看着,忽然极想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捏他一把,或者抱过来亲上一口。

那侍从不久回来,默不作声地送上一碟水晶棋子,一碟玉板鲜鲊,另有几只八宝粽子。那碟子都是纯银打造,小巧精致,花纹繁复流丽。
赵滇拿了一只粽子剥着,道:"前几日二哥带我到柴大人府上赴宴,柴大人唤出一名姬妾弹琴助兴,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人长得也不错。"
周紫烟将两样菜肴各尝了尝,随口道:"殿下起了爱慕之心么?"
赵滇微笑摇头,道:"那名姬妾,柴府上都叫她紫烟夫人。"
周紫烟瞥了他一眼,道:"我这名字虽不够响亮,总比有些人,叫什么癫狂疯傻好些。"
赵滇哈哈一笑,道:"我一直都想问你,名字是谁替你取的?像是贵家女儿的贴身丫鬟一般,又或是老乡绅的宠妾。"
周紫烟道:"自然是爹娘取的。"
赵滇笑问道:"怎么取出来的?"
周紫烟转过了头去不答。
赵滇笑吟吟地看他隽秀的侧脸,顺手掐了一根草叶轻轻搔他耳根,笑道:"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说来听听,这有什么怕人的。"
周紫烟反手将那草叶拨开了,道:"我娘有身孕时,曾梦见生下一块白玉璋,周围紫气缭绕,醒后找人卜了一卦,说道怀的是个男孩,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后来生了我,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赵滇笑了一笑,道:"原来如此。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没拜见过周夫人,真是有失礼数。"
周紫烟道:"我娘生下我不久,不慎染了时疾,加上产后虚弱,就那么过世了。"
赵滇"哦"了一声,道:"原来你跟我一样。"
周紫烟一怔,道:"贵妃娘娘......不是好好的么?"
赵滇微微一笑,道:"你一直都不知道罢,娘不是我的生母。"
周紫烟呆了一下,道:"我还道殿下与宁王是同胞兄弟。"
赵滇微笑道:"我原本也这么想,前些日子同一名老宫人聊了一聊,才知道不是。"随即将话头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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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去时已是天光暗淡,投西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条街上颇多青楼楚馆,素有"曲院街"之称,楼头倚翠,红袖招摇,青石路上时时遗着一两枚耳环钿钗,尚留有幽香细细,不知引得多少狂蜂浪蝶如痴如醉,埋骨温柔乡中。
周紫烟控马与赵滇缓缓并行,一面观赏两旁的店铺楼阁,忽道:"前面那人......有几分像是宁王殿下。"
赵滇本来只将一双眼睛放在周紫烟身上,并未在意路上行人,听见他说,向那紫衣金冠的背影看了一眼,顿时脸色一冷,扬声道:"小七!"
前方那少年公子回过头来,果然是赵淦。他看见自己三哥,伸伸舌头,笑道:"三哥,紫烟,你们一起出来玩了。"再细细一看,发觉赵滇脸色不善,忙道:"紫烟,你刚回京城,一定不知哪里好玩。现在时候还早,我带你去瞧瞧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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