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悸承受不了。这些年虽然一直没有发作,但若然有个万一,却让云出如何自处?当日以为你葬
身图拉河,他那副样子......任是谁也不愿再看一次的......"
雨涟的尾音低弱下来,因为对方眼中的光亮变得有些刺眼起来。
"若在以前,我也不会做这选择......"不想承认却又不能不承认,"但是如今......沈聆秋,早已不是从
前的那一个了。"
深幽的眸子里映著桌案上跳动的烛火,空灵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越发纯净澄然,却也彷徨无依。
"比如云出,经历了家变国变,心境早已不复当初。如今,他早不再是当年那个天地不拘的三郎了。他
也开始需要一个人,在他疲惫悲伤的时候,能够依靠,能够让他重新站起来......可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
了......"
因为他自己都还需要这样一个人,让他有勇气重新开始,有勇气拾回信心,相信那人的爱,相信那人的
情意,相信他所有说过讲过承诺过的话。
雨涟的眉低敛下来。他很想知道这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什麽,让他的身体如此虚弱,就连意志也消沈至此
。可他也知道,聆秋绝口不提的事情,任凭别人怎样询问,也断然问不出半分的。
"其实......若没你的谅解,云出便是心中再怎样眷恋,也绝不会来见他,这你该知道。"
便是因为知道,才只能接受。那整日面对自己的笑容里藏著多少他自己都不觉的失落,却竟以为他看不
出麽?
"是啊,他便是那样的人,太多情,太温柔了......"
温柔的让人禁不住怨恨......
"从一开始,便是我在强求他......贪恋他的温柔呵护,便固执地要他接受我的付出。云出对我......原本
是无心的。他只是喜欢照顾人罢了,不管是谁都好......只是太温柔了......"
那仿佛是自言自语的低喃令雨涟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他从不知对方竟会这样想。
"你就......你就那麽没信心──"
话未说完,雨涟豁然想到了什麽。
"难道说......你想用这孩子来做为牵绊?"
"......"
一抹异色从眼中掠过,细致的容颜凝滞了起来。
便又是安静的一片。
雨涟望著又沈默下来的对方,一直到他以为那人又像从前那样把自己关闭的时候,低弱的声音才终於响
起来。
"......也许罢......"
不胜寒冷似的抱起双臂,聆秋的声音里带著仿佛无法克制的颤音。轻轻倒靠在床楹上,似乎要借助那木
雕才能够支撑身体。
呆呆地看著对方,眼前这会让人觉得可怜的人仿佛真的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了。往日,这样的
景象是无论如何也同他联系不起来的。瞬时,雨涟似乎有些明白对方刚才的话了。理性上可以清醒地认
识到自身的转变,却已无力去阻止,便就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坠入软弱的深渊──仿佛一个人被分成
了两半,一半在水中拼命挣扎,慢慢下沈,另一半,却只能在岸上看著这一切,救助无从。
压抑的沈寂里,蝉鸣声显得响亮而刺耳,让人产生逃离的念头。
"我......去告诉云出。"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改变什麽,能做些什麽。
"明日罢......"
阻止对方,聆秋合上眼,他累极了。
"那麽久不见,他们想必有许多话要说......"
第三章
白衣如雪,明眸如星。眉眼间冷冽分明的气韵,三分高傲,三分凌厉,三分是任性。隐在眉梢唇角的那
份高贵,便是布衣麻履也掩不住,然而骄傲的身影在浮动的淡黄烛光里却又似乎孤寂颓然。望著对方的
背影,云出静静地坐著。以往,似乎从来也没这样仔细地看过他,竟不知那肩背原来也显瘦削。
"千里迢迢的来,便是为了要同我无言以对?"
青瓷样的嗓音响起,先打破了沈默,然而出口却还是那一贯的高高在上。
眉梢略挑,眼角稍吊,一双朗目斜睨过去,那份傲视天下的模样便清清楚楚。耐著性子忍对方的一声不
响,却是一柱香的时分过去,仍只是安静地一塌糊涂,到底还是他先沈不住气。想到这里,存嘉不禁有
些懊悔自己先开口。
"不是......"
云出的回答却老实得让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他便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人欲恨不能,欲爱不休。
存嘉转过身,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蕴著恚怒。
"有话便说!"
他喝道。
云出抬头看向对方,又垂下眼,像是在想什麽,片刻,又抬眼看向对方。
"你坐下来。"
说著,他伸出手,示意对方坐在他身前的凳上。
但那人却是生来便不爱听命於人的,偏是要逆他的意。离得远远地在床榻上坐下,冷寒著一张脸,背对
著云出,连存嘉自己都觉得是莫名其妙在赌气。
看著他的背影,云出没有再说什麽,澈然的眸子静静看著对方,里面却似是有著想要依赖的神色。
停了片刻,终於还是存嘉先按捺不住。
"你们怎会来?"
这却有些明知故问了,若不是为他,大可不必跑这一遭。要见雨涟,著人来请也未尝不可。他就是想听
对方亲口说是为他而来,似乎这样就能表明,在对方心里,自己的份量比起聆秋来一点也不轻。
只是那人的回答却只有令人失望而已。
"原本,是陪聆秋出来散心。走到这附近,他说要来,於是就来了。"
云出的话一点都不委婉。
唇角的勾动令人不易觉察,自嘲还是自怨,存嘉自己也不知道。虽然明知道眼前这男人早被那人吃的死
死的,却还奢望他会为自己放纵一次,如今失望,却也是自找。
"我走後,他说了什麽?"
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的心思,又或者只是为了避免尴尬因此假装视而不见,云出缓缓地垂下头,清澈
的目光也黯淡下来。
"没说什麽......你知道他的性子。"
听到这里,存嘉之前的气恼却也不禁一滞。的确是彼此都知道,就是因那人什麽也不说,才更让人担心
。猜不透他想什麽,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云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似乎越来越不懂那个人了,从前那样的心意相通不知何时起竟不复存在,所
剩的,似乎只有重重纱帐将两人分隔开来,摸得到,却又触不著。
身後一片安静让存嘉禁不住灰心起来。从一见面便是沈默,直到现在也没有对他只言片语的主动,竟像
是不情愿来,也不情愿见他。之所以咬牙忍耐到现在,是以为他只是习惯了被聆秋的辉环笼罩,可对自
己并不那麽绝情绝意,不是说断就能断、说了结便能了结的。可此时,那份信心却无法克制地动摇起来
,彻骨的寒意正慢慢、慢慢地笼上心头──他早该知道会是如此,就算聆秋真的死了、没了、再也不出
现,他还是会影响这人一辈子,至死方休。
"你若是没话要对我说,夜也深了,就请客房安歇去罢。"
一半心冷,一半赌气地开口,那种揣测的、不能确定的疲倦让他的声音也变得疲惫起来。只是话音刚一
落下,存嘉却又懊悔起来。若是对方真的依言安歇去,那又该怎麽办?好容易等到他来,怎能就这麽不
清不楚地就这麽结束谈话?那简直太蠢了!
可就在他还没有结束胡思乱想的时候,对方却真的站起身了。之後,便没了声响。
听不到脚步声,不知道他是离开了还是没有,想回头去看,却又犹豫,怕他是有意作弄,但不回头,却
又按捺不住心底的慌张。存嘉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可笑:他几时也变得这样婆妈起来,这男人就那麽
轻而易举能改变他的个性麽?皱起眉头,他长长地吸一口气,终是转过身去──
不偏不倚地迎上身後那双正要把他拥进怀里的手臂,他根本来不及躲开。也不想躲开。
对方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抱著他的手臂紧得令人无法呼吸。存嘉还没能从惊讶里完全挣脱出来
,又被那人独有的青木香味熏得开始有些神思恍惚了。被他抱著很温暖,让人不想离开。
"我觉得......从来也没这麽累过......"
云出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地好像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聆秋......也不知道该怎麽才能变回从前那样,想起你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
"
被那诚实描述激怒的人狠狠掐了一下对方手臂,却还是没能让他松开半分。那声音渐渐低得几乎听不到
了。
"我开始越来越贪心......不想对不起聆秋,也不想失去你......可是那样......真的太贪心了......"
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存嘉却能感觉到肩膀上的湿热正在一点一点地扩大,这让他莫名地很生气。用力推
开那已经渐渐松开力道的手臂,存嘉几乎想要指著对方鼻子,破口大骂:你把自己当什麽?把我们当什
麽!可是转眼,看到那人脸上被烛光映得很刺眼、很刺眼的水痕後,却只能怔怔地看著,什麽也说不出
口了。
屋子里好像越来越难以透气了,存嘉冲出房门,扶在井栏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胸口闷得连头也跟著痛了
起来。他没胜算的,一点也没有......
第四章
"他的身体不碍罢?"
雨涟凝重的神色令他不由自主地也紧张起来,云出沈沈地低声询问。
"暂时不碍罢。"
停顿了一下,雨涟说道。
模棱两可的回答令云出一呆,却竟不敢开口再问。
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雨涟有些踌躇该如何开口。毕竟,对於毫无准备的人来说,那是十分令人震
惊的消息。
"关於聆秋的父亲,你知道多少?"
雨涟问道。
云出不解地看向对方,不明白雨涟为何突然提起他。沈清音在聆秋两岁的时候便即过世,就是聆秋自己
,也早已记不得他长什麽样子了,却又和他的病有什麽联系?难道说,沈家有什麽世代相传的不治之症
?可之前从未听说过啊......想到些什麽,云出的脸色凝滞起来。
"是他的心悸有变?......"
情知对方误会了他的意思,雨涟忙摇头解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清音他......不是聆秋的父亲,
你知道麽?"
云出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对方,他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所有见过沈清音的人都说,聆秋长得似极了
他,可难道聆秋竟不是他的亲子?
看对方一脸惊诧,雨涟也算大概能知道状况了。显然,他自己的身世和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聆秋统统
都瞒著,云出根本一无所知。沈默下来,雨涟静静等待对方接受他刚才的话。
"他......从来也没提过。"
说出这句话,云出不禁觉得有些失落。这样重要的事情,对方却只字不提,是还不够亲近,还是不够信
任?还是说......
"那......他的身世......"
"他的父亲是谁,不提也罢──"
此时说出来,不过更增对方震惊而已,一时之间却也不忙告诉他,况且那不是重点,重点在於──
"聆秋他其实......是清音所生。"
雨涟的语气听起来非常郑重,可这句话却让云出更迷惘了:又说沈清音不是聆秋的父亲,又说聆秋是他
所生──是他所生......云出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你看过《幻生录》罢。"
雨涟的声音似乎压得更低了。
云出迟缓地点了点头。
"月祗人,体有异香,瞳仁近紫色──无男女之分,俱可衍育......"
雨涟缓缓诵出那一段关於月祗人的记载,提醒著对方的记忆。
"你是说......是说......"
"清音便是月祗人的後裔。"
说到这里,雨涟住了口。以对方的聪敏,何需再多言。
愣愣站著,云出原本清亮的眸子混沌一片。
"你是说......聆秋他是──月祗人?......"
"他这些天来身体乏力,恶心呕吐,都不是病──"
"他......他是......"
"他有孕了。"
代替对方把他不敢直言的事实讲出来,雨涟也有种放下重石的感觉。只是......
捂著微张的嘴巴踉跄地退了一步,云出的目光里似乎是不敢置信和不知所措,那里边,并没有雨涟原本
以为可以看到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喜悦。
於是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更深邃了:不该是这样......
云出显然还没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而在用询问为自己延长时间。
"......多久了?......"
"这你该比我清楚罢。"
雨涟淡淡的回答。
云出顿时脸红起来。这几月来,碍於聆秋身体虚弱,两人间情事甚淡。而自从他和存嘉之间的事情被察
觉,存嘉离开後,便更是再没有任何亲密的接触了。这样说来,胎儿竟是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便已
经存在两个月了......
"他的身体虽然羸弱,但从现在开始调理,也还来得及。"
雨涟望著那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人,眉头蹙得更紧了。如果说是因为担心聆秋的身体,对方的反应便也罢
了,但如果是因为......
"你不想要那孩子麽?"
"不,不是──......"
云出迅速地否定,他只是还不知道该怎麽接受这个事实──不,也不是,不管聆秋是什麽人,对他来说
不会有不同,他只是觉得──
"......他已经......已经......"
为他做的太多了......
就算对方没有讲出来,雨涟也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甚至明白了云出不愿承认的那一面:也许对他来说
,聆秋的感情已经开始让他不知所措,开始觉得负累了......
看著那双眼睛,雨涟渐渐有些明白聆秋所说的那种感觉了......
"我有话要问你。"
粗暴地推开门,存嘉就那麽直直地闯了进去,盯著半卧在榻上的人,丝毫不加修饰地开口。紧抿的薄唇
透著他的冷厉如锋。
抬头看向对方,聆秋眼中仍旧一片沈静,便连惊讶的神色也一丝没有。
那一脸的云淡风清让存嘉顿时一阵气馁,好像从头至尾会心慌意乱的人就只有他。云出不会,这人,自
是更加不会。
"为什麽要来!"
他的语气越发蛮横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掩饰心情的波动。
聆秋淡淡地无声勾动了一下唇角。
"你不想见他麽?......"
"这又关你什麽事?不用你来充好人!"
存嘉咬牙切齿地说著,却不知为何隐约有一丝心虚。
"带他来找我,是要让他觉得你有多麽宽容、多麽不计前嫌、觉得更加亏欠於你?还是因为有了身孕,
知道云出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弃你,所以来向我展示他有多在乎你、有多爱你,要我知难而退不做妄想?
──我不是已经放手了麽,你还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