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可能会是王获的细作!"陈焉忍不住大叹一声,叹中又有许多分紧迫,那刀上反光就如心头火烛,蜡油密如雨下,烫得他心焦。左手下意识往后拨,居然碰到了一副纹丝不动的身子,这才愕然发现谢皖回并没有往后退。细微的体温贴住后背,偏偏他浑身紧绷,察觉不了身后之人五味杂陈的目光。
"便不是细作,他如今听了首尾去,万一利欲熏心,到王获面前告我们一个图谋不轨,你我必死无疑!"黎飞冷笑,抿了嘴唇道,"后患不可留,将军速速让开!我刀法向来不佳!"
说罢,刀花乍现,丢手一记横空斜穿,正劈向谢皖回面门!
陈焉喝令不及,情急之下陡然抽身回头,整个撞在谢皖回身上,迎面袭来的围合力把那个身子都顶退了好几步,陈焉猝地将他抱住,跌撞的身体冷不丁砸在了石墙上,紧紧密合。那瞬间,冷汗从脊背上猛地窜出了一大片,他呼吸一滞,手掌竭力按住谢皖回的后颈,喝道:"黎飞!你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
身后的刀响霎时僵在半空。余声犹在,可那股阴冷杀意却好像因为过于错愕而弱了九成。
半晌,身后的人似乎略有不甘地悻悻合刀入鞘。"锵"地一声。
千钧巨石落地。
陈焉犹如一场噩梦初醒,喘息粗重,直至确定黎飞已无再出刀的意思,他才颤巍巍将喉头一口长气放出,松开手,满是细汗的手心仍在微微发抖。他神色未定,正下意识从墙上退开身体,却没提防一眼对上由肩头望过来的目光。他一怔,惊觉那人大半个身子还围在自己臂弯之中,喉头一紧,立即弹开。
谢皖回一动不动地盯住他闪避的眼睛,抿唇不语,眉头却上了一把死锁。
陈焉声音尽失。
根本不知如何面对。两人本已近乎决裂,却阴差阳错被他听去那一桩桩不堪往事。此时再细细揣摩一遍方才的忘情之语,字字荒唐,岂是胆颤心惊四个字可以道尽。愈发哑口无言。
这时,几枚雨珠子被一地秋风卷了下来,薄情地劈脸打了数下,才一眨眼的功夫,院子内的泥地上已扎出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花斑。雨水湿冷。僵持的三人被那一阵疾雨扫了个遍,陈焉喉头微微生疼,终于出了声:"进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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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衣物并未湿得厉害。
陈焉入了屋,自觉狭窄的厢房把尴尬的气氛截在四面冷墙之中,更为明显。他轻轻拿眼看了一下皱眉不展的黎飞,却不敢看另外那个人,只道了句"也该吃饭了",便抬脚要去庖房。不想谢皖回突然快步与他擦身而过,冷冷一掌将他推回原处,面无表情地迈入庖房,噼里啪啦将东西翻了出来,点灶生火。
陈焉僵站着。黎飞诧异地瞧了瞧那个闷声摆弄物什的人,又迟疑地看了一眼陈焉,困惑不已。
"......先安置好行装,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罢。"究竟是陈焉打破僵局。尽管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黎飞洞悉出一丝僵持的味道,不敢多言,见陈焉轻悄地挪步走开,他也匆匆跟上。陈焉领他到井房中,舀满一盆清水,拿出梳篦,又取来自己的几件干净衣物暂为一用。
把黎飞安顿下来之后,陈焉茫茫然在屋檐下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似乎自己入的是一户陌生人家,认不得生。徘徊良久,当他回过神来,脚步竟是停在庖房门口。
心头突突直撞。
屋外的雨色正是酣时。光线孱弱无力,倒是炉灶下的柴火正旺,透过乌漆漆的口子朝外头涌出一团橘黄颜色,那道单薄的影子抹在墙上,孤伶伶有些摇晃。每拨一次柴禾,人影便像投入水波,轻飘飘荡漾两下。
谢皖回背对着他,在灶口的一堆柴枝上坐着。光线浸着他的轮廓,边缘之处微微生亮,好像肩头笔直的线条也被烘软了,仿佛轻轻一碰便要折弯。
陈焉呆呆看了一会儿。那柴火熏着眼,他稍作闭目,压住眼中针扎的刺痛感。
他慢慢地把头抵上门框的木头,一半身子遮在门后,另一半在罩着昏黄的火光,不走,也不动,只是看着屋中人。锅中的沸水极为不安地翻滚,一下一下顶撞着木盖。陈焉的脚动了动,往前迈出,慢慢将身子挪进门槛。不足三丈之地,他花了好像一辈子的时间走到一半,却在那铺在地上的黑影旁边停住,静悄悄和那道影子挨在一起站着。
忽然 "啪嚓"一声响。
他一惊,循声望去,竟是谢皖回掌中一朵不知何处拣来的刨花裂在手中,缓慢扼碎,直至无声。
那个背影依然孤立。许久,他松开手,那朵断成几块的刨花被他一动腕子投入了灼灼柴火。一枚细白的火星瞬时炸开,火舌顷刻卷住碎片,烧了起来。
陈焉脸色苍白。他紧蹙双眉,别开视线,退了两步之后,折身走开。这时他听到谢皖回低低说出两个字:"陈焉。"
他的脚步慢了一拍,却没有停。仿佛那两个字属于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身后没了声音。
只有刨花毕剥生响,窗纸被雨打湿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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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两菜一汤端上桌。
谢皖回不做声地排开三对碗筷,既没招呼,也没催促,只自己先撂了一张凳子在桌前,坐下便吃。已收拾完毕的黎飞站在门畔,好不尴尬,与此同时心里愈发生疑,悄悄睨了陈焉一眼。陈焉始终缄默,低头行至桌前,也缓缓在谢皖回对面坐了。他两头没趣,只得轻咳一声,寻了个靠着陈焉的位置也坐下。
三人在诡异的沉默中慢慢吃饭。
黎飞起初拘谨,但路途劳累,他正是饥饿之际,吃了几口,味道香甜鲜美,他忍不住埋头端着那碗粟麦饭闷吃起来。陈焉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似乎全无胃口。谢皖回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地动箸拾菜,冷不防丢一或两根素炒芜青到陈焉碗里。陈焉微微一停,不做声,悉数吃完。
过了不知多久,谢皖回第一个放下碗筷,沉甸甸叫桌台一震。陈焉也蓦地停了手,摆正了碗。静止不动。
那张冷清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轻轻拭了下唇角,他站起身,撇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你过来。"
虽未指名道姓,可陈焉心中明了,默然起身。这回连一直埋头扒饭的黎飞也停了看他。
谢皖回头也不回,径直跨出门槛,大步往里屋走。陈焉轻轻一叹,紧随其后,胸膛里空荡荡没有任何着落,随波逐流,等入了房,他轻轻将门掩上,满室昏暗在一瞬间叫他有了临阵逃脱的冲动。
"坐。"这一个字,向来都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焉无声坐下。谢皖回伫立在阴影下的身子转了过来。陈焉下意识望住他,仍旧是一样的脸,也仍旧是一样的雪打霜染的味道。只不过没料到这辈子还可以如此对视。积存心底的思念轻而易举击溃了理智,他分明知道自己应该把目光抽走。他只是舍不得。当他悲哀地认识到这一点,嘴边不禁苦笑,益发看得入神。
眉梢,眼角,鼻头,唇线,一丝一缕的鬓发。还有那只耳朵。
既然注定忘不掉,何不把这些都刻入骨头。他日骨化成灰,也是葬在一处,不留遗憾。
他正痴看,不觉谢皖回已近在咫尺。突然,一双手按在肩头,把他整个摁定在椅子上。陈焉一惊,谢皖回却坚不可动地压着,少时陈焉定住了神,他才默默把手放在陈焉右臂上,摸至断处,手心的暖将它轻轻裹住,驱走一两丝深秋的凉意。
陈焉眼底缓缓一热,喉头微动。谢皖回神色凝重地望着那空空长袖,眸内微光细流,把下唇微微咬住,低了头,昔日的刀光剑影仿佛触手可及,血腥味如入鼻喉,叫他手心有些生寒。
可那个人受的屈辱远不止这些。
"为什么避开我?"他问得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南柯巷】·十三
谢皖回靠得很近。两人之间不过两尺,屋内阴寒,那个人的手心隔着一层夹衣也能感到薄薄的体温。
陈焉记起昔日每天他为自己搽完了药,收好银针,还不忘点起一只手携小炉,拨亮炭火,烤上一小会,口中犹念念不忘叮嘱他秋风添凉,莫要让手受冻。他微微笑着,在威胁似的目光下点头答应。
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多好。
如果他不是一个废人,多好。
这么好的皖回,他连最起码的一双手都凑不齐,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拥抱。吃着点心,默默看他踩尽一个院子的刨花,本以为心如死灰,可那地方竟然还活着,竟然还能感到幸福。幸福到他差点忘记自己终身带罪。点点滴滴,此生再难得,亦不可求,不可贪。回想自己忍痛一刀一刀削去那木板上刻下的"回"字,忽然悲从心来,身体冰冷,竭力闭目不答。
"......陈将军是嫌我一个民间郎中,不配给将军疗伤?"谢皖回淡淡开口,声音有了一点不自然。
陈焉听到他这样的用词,如劈头一盆腊月冰水直泼而下,浑身冷到极点。他内心焦急,倏然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震力之大,几乎掀翻凳椅。谢皖回一对深黑的眼睛无温无光,冷冷看他,仿佛受了极大折辱。陈焉只觉喉内腥甜此时又有上窜之势,呼吸停滞,嘴唇抖得厉害:"不是......!我绝对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绝对没有!"
因为太过激切,喊到最后,嗓子居然有些嘶哑。他急促地挣了几口气。
谢皖回漠然盯着他神色大乱,眉骨连一丝松懈都没有,仍是冷硬,始终闭口不语。陈焉见他神情如故,仿佛认定了刚才的推断,急得几乎要伸出手去抓住他一边肩膀,可五指刚碰到谢皖回的衣面,他又倏地一颤,雷殛般抽了手,攥成拳,终究是狠狠一放。
谢皖回那瞬间脸色怒极。
"陈焉!"连日来的低迷情绪这一刻完全失控,他甚至感到恨意,双手一下攥住陈焉衣襟,重重揪到眼前,用力一振,厉声怒喝,"那你躲什么!说!你躲什么呀--你就那么不想看见我?"
怎么会不想看见他。
只是天天相见,日子长了,便离不开了。若是有一日没理由再见面,他情何以堪。
陈焉心中痛楚,任凭他打他骂,默不还手。
谢皖回见他石头似地不吭一声,胸口烧得张狂,火舌攻心,禁不住忿忿将他狠戾一推,陈焉摔了几步,毫无抵抗地撞上石墙。然而一个柳青色的锦袋却在那一瞬毫无徵兆地跌了出来,掉落在地。
陈焉听到响声时定睛一看,脸色蓦然煞白,失神去捡。谢皖回认出那是重九之日他赠给陈焉佩带茱萸的囊袋,微微一怔,心口竟是说不出的千百滋味,见陈焉什么都不顾,一心把它藏回去,那一万种滋味只剩辛辣,大怒之下,霎时一脚将锦袋狠狠踢到一旁,趁陈焉不及起身,他率先弯腰把锦袋抢夺在手,拆开就看!
"不要看!不......!"陈焉声音发颤,竟像是在哀求。
谢皖回哪里听他半句,猛地拉开穗带往里一看,并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居然只是他日日摆弄的药材罢了。看尽其中,也不过只得三样。
茴香,艾蒿,万年青。
什么方子都凑不成的三味药。谢皖回诧异地再确认一次,确实只有这三样没错,一时迷惑不解。陈焉发鬓间细细地渗出了汗,脸色虚脱,屏息不动,似乎在等待一场死刑。
忽然,谢皖回整个人颤了颤,手一僵,那只装着三样药材的锦囊"啪"地落了地。
他惊呆了似地蓦然看住陈焉。
陈焉的脸克制不住涨红了,汗水从他脸侧滚了下去,分不清是冷是热。浑浑噩噩入了沸汤,遍体灼烫,稍一动弹,便要粉身碎骨。他从脸颊一直到耳根的地方都是红得通透,神情却又极为惨淡,目光溃散,完全找不到焦点。整个塌下来的窒息叫他微微晕眩。恨不得立刻死了。
谢皖回呆呆发了一会儿怔,此刻突然一震,回了神,表情又惊、又乱、又不知所措,一时错综复杂,双唇半张,竟是浑身慢慢开始发抖。愈是细想,愈是止不住两颊一阵急火灼烧。脉搏声响之大直接撞中五脏六腑,他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下意识抵住半边脸,突然羞恼地大力将脚边那张板凳"哐当"一下踢翻,恨了一声,夺门而出!
陈焉顿时寒透肺腑,失声喊出他的名字:"皖回!皖回--"
拔脚去追,却见那个人一下子跑过了庭院,甩开门扇,冲出大门,竭力追至门口之时,谢皖回并没有回医馆,而是朝着巷口疾步奔去,他冒着针尖一般刺入眼睛的冰冷雨点,疯了似地赶了过去,待出了南柯巷,却只见归溪二里街道茫茫,雨水密集拂来,天地灰暗。再也没有谢皖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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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焉坐在回春草堂的石阶上,神情恍惚地望着巷口。秋雨凉彻骨。那青瓦屋檐下的漏雨连成几道银白的线,快要落地的地方,线便断了,淅沥生响。线每断一次,他的心便又沉一寸。
他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偌大的十二里地,偏偏没有那一个他寻觅的身影。
谢皖回一夜未归。
他失魂落魄地在雨中从傍晚坐到第二日午后,身上的衣服悉数湿尽,头发湿嗒嗒地贴着脸颊,无精打采挂着。没有人回来。
"将军。"黎飞满脸愧疚地跪在他身侧,捧着一碗粟米粥,轻声道,"吃点东西吧......您两天没......"
陈焉麻木地缓缓摇头。
黎飞依然得到这个一成不变的结果,叹口气摇了摇头,陪着陈焉坐了一会,就听那个沙哑的声音低低说:"你回屋吧。我等他。"
昔日的部下欲言又止,究竟还是起身走回了屋子。
秋雨是添愁的。陈焉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目光迷惘地望住灰蒙蒙的天,雨水冰冷冷浇上头,身子像冰块一般,在失温的时候,总会惦记曾经的温暖。
他摸到自己隐隐疼痛的右臂。
想象着那些天清气爽的日子,那个人挽了半臂高的衣袖,停了手中抓药配方的活计,提起朱漆食盒,跨过身后这道坎子,走下石阶,往他那扇青莲漆的大门里去。盒盖下一定是些胖墩墩的纯白粉糕,酥甜柔软,还捎着蒸笼里一丝箬叶的清香。那一次,铺了纸笔在他面前,无视他讶然的目光,左手挥毫,颤巍巍涂了一个"丑"字,见他要笑不笑,那张脸却是硬邦邦摆出坦然的模样,恶狠狠说,尽管笑吧!以前我说你的字丑,现在让你笑回来,还不好么!
"呵。"他真的痴痴傻笑起来,唇角上扬,眼眉却渐渐垂低,比雨水稍暖的一行液体流下脸庞。本来这样就已足够。不出所料,当那个人察觉之时,他就彻底失去了。
"皖回。"他的额头抵在了膝前。石阶的积水中滴破一圈颤抖的涟漪。"皖回......"
究竟还是太贪心。
柳青色的锦袋无声地藏起他说不出口的话。可这个卑微的心意,他却宁愿它不曾存在过。
如果可以让那个人回来,他宁愿自己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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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京的秋雨渐渐厚了一层。
雨单调地在瓦片上敲着,敲不出半点别致意趣,倒是敲出了一大片心烦意乱。连斜飞的水花都毫无生气,挨着屋脊,敷衍地打开几朵小伞,伞骨却是地道的软面筋,沾着水便蔫了,一个响头磕上瓦片。闷得发慌。
谢皖回倚在窗台边看了一整天的雨。魂不守舍,索然无味。
四岁大的侄儿爬到炕边,胖乎乎的手攥着一只芭蕉叶折的小舟,半跌半跑到了他身侧,举着船朝他晃了一圈,撅着红嫩的小嘴嚷嚷:"二叔,二叔,船想开了。可是外头雨好大,会,会不会淹水?"
谢皖回木讷地动了动嘴唇:"淹。"
侄儿偏着脑袋迷糊半晌,呆呆看着手里的船,捧着颠来倒去,又去扯他袖子,嗓音细细地问:"那,淹了水,会不会沉?"
谢皖回的眸光茫然一动,也不知有没有把话听全,只跟着念:"沉。"
侄儿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忽然见爹爹微笑着朝他招手,他又乐了,一迭声冲了过去,奶声奶气地对爹爹抱怨二叔每句话只跟他说一个字。关聆春柔声安慰了儿子一番,对妻子递个眼神,把孩子交由她抱去玩耍,自己则脱了木屐,盘膝坐上炕头,仔细观察谢皖回的神态。果真连一丝骂人的劲头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