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休息,有人慢走放松,陆臻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陈默皱起眉朝他走过去:这样很容易抽筋。
“你……”
“报告教官!”
“你先说。”陈默习惯于先听对方开口。
“请问下次的选拔时间是什么时候?”陆臻问道。
陈默想了想:“你不一定会被淘汰,结果还没有出来。”
陆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事实上他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教官颇有好感,陈默算是这鬼地方里唯一还算正常的人。
结果并没有很快地出来,像往常一样他们被人领去洗澡吃饭,一路上有列队成行的基地正式官兵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陆臻有些消沉并且愤怒,这里的每个人都当他们是透明,而他居然也就真的如此仿佛透明了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要离开,这是他不可忍受的失败。
洗澡的时候徐知着专门抢了与陆臻相邻的格间,大家都是当兵的人有些失落是共通的,可正是因为太了解,安慰的话便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无论说什么都让人觉得假。
陆臻见他不停地往自己身上瞄,终于忍不住慢吞吞地说道:“小徐同志啊,哥们我知道自己身材好,你也不能老盯着看啊。”
徐知着瞠目,被他闹了个大红脸。
“行了,”陆臻伸手过去拍他肩膀,“兄弟,好好干,明年,等着我。”
“你……”徐知着反应过来:“你还要考?”
“哪里跌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
“哎,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徐知着急了:“我觉得你其实就没必要来这块儿,你说,你到这儿来,你图什么?你留在海军那边,将来进机关升得一准比这儿快,怎么说那边人器重你。你就不应该再为这事浪费时间。”
陆臻指指花洒:“时间快到了。”
徐知着无奈,缩回去冲头上的泡沫。
吃完饭回去,方进已经守在了门边,一声哨响:打点行装,紧急集合。
陆臻抽紧背包绳打上最后一个结,心里居然还有点酸楚,不过半个月,这段日子已经在他生命里留下了痕迹,就像是夏明朗,不过两三个照面,那张脸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脑海里。
刚才吃饭时徐知着还不停地劝他别犯傻,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他进入基地那是华山一条道的选择,这里有他想要的,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可是陆臻不一样,他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那些路一样的风光耀眼,没必要在一条路上死磕。
“我说兄弟,是个人都知道要扬长避短,你干吗取长补短!”徐知着到最后简直有点痛心疾首的味道。
陆臻却微笑,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的!”
徐知着是聪明人,聪明而有规划,目的明确,富于行动力,陆臻毫不怀疑这样的人会成功,然而也很难向他述说自己的理想。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理想是奢侈而浪费的东西。
陆臻摇了摇头,把那些片断摇出去,他还年青,如果真的是浪费他也浪费得起。离开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失败,在未赴全力之前就承认失败,退缩并不再回头,这会成为他人生的污点,很可能,是一生的悔恨。
陆臻主意打定,十分平静,他甚至已经考虑好了回去怎么劝政委同意让他调去陆战队里跟训。
队列整齐划一,夏明朗好似很不情愿地被拉出来亮相,嘴里衔着烟,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陈默把成绩单交给排首,雪白的纸页像浪花一样纷翻铺开。
陆臻顺着查找自己的成绩,他排在第76位,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可是名字旁边有个红勾,这又代表了什么??
“勾红的留下,拿到黄牌的走人。”陈默字字清晰,队列顿时里一片哗然。
“报告!”马上有人提出质疑:“请问一共有多少人可以留下?”
“57个。”
“那我明明是第43名,可为什么得到的是黄牌?”
“43是你体能测试的成绩,但你的面试分数不高。”陈默说道。
“你们什么时候有过面试?”那人终于忍不住大吼。
陈默抿起嘴,比巧言令色他说不过夏明朗,比声色俱厉他吼不过方进,吵架实在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环。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夏明朗,那眼神的大意是,轮到你了。
“一直在面试,只是你不知道。”夏明朗衔着烟,说话的声音便有点含糊不清:“打勾的站右边,黄牌在左边,重新整队!”
他们是军队,令行禁止是化入骨血的服从,即使心中充满了困惑。
徐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臻走到自己身边,陆臻苦笑着冲他勾一下嘴角,莫名其妙地认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与其糊里糊涂地活,不如站着死,陆臻朗声叫了一下报告。
夏明朗转过眼来看他,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陆臻清了清嗓子有点艰难:“我的体能测试是76位,但是……”
夏明朗打断他:“因为我高兴!”
陆臻预感到他会接收到一个四六不着的回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四六不着,徐知着下死劲攒着他的手臂,但其实不必这么担心,因为他已经被夏明朗给震惊了。于极限之处最冷静,这是陆臻最大的优点,当一件事用常理不能说明的时候,他会退回来重新思考。
“您的意思是,这个地方的规则是由您的喜好来决定吗?”陆臻言语平静,徐知着有些意外,松开了手。
“是。”夏明朗毫不避讳。
“那么,公平呢?”
“公平?”夏明朗笑起来:“你几岁了啊,这世界有什么是公平?当一粒子弹穿透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去问问它,为什么选了你,不是别人?”
“我认为这不是理由!我今年二十四岁,另外,我一直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至少我不会像您这样自甘堕落。”陆臻把军姿拔到最直,昂首挺胸地站立,像一杆修竹。
夏明朗背着手踱过去,若有所思,戳着陆臻的胸口:“不想留下可以滚,不过,我忽然很好奇,想看看你能怎么给我一个公平。”
陆臻咬牙,腮边的咬肌绷起。
夏明朗笑了笑,慢慢走开,上车前回头扫了一眼:“别以为留下来就万事大吉了,这才刚刚开始。”
方进领着一群人向左,陈默领着一群人往右,就此分道扬镳。陆臻没敢回头,他总觉得背后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在看自己,可是刚刚与夏明朗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要坚持,因为那轻易可见的不屑一顾,让他急不可待地想让夏明朗看看什么叫军人的尊严。
夏明朗爬上车,郑楷趴在方向盘上闷笑,夏明朗一时郁闷:“笑什么笑?”
“得,别对我凶,想想怎么哄严队吧!”
“听这声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啊!”夏明朗转过头。
“哪能啊!”
夏明朗呲牙:“明早上跟我一起出操。”
郑楷马上苦了脸:“不是有方进了吗?这种事别老拉着我行不行啊,我求你了我这人心软看不得那堆粉嫩小团子拧巴,祁队在的时候就折腾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我又不是你,心狠手辣的……”
夏明朗瞪了他一会儿,眉毛耷拉下来:“太伤自尊了。”
郑楷不理他,径直把车开到行政大楼:“头儿还等着你去交报告呢。”
夏明朗闷闷地下车,郑楷趴在车窗上招呼他:“队长,晚上有空去我屋里喝酒啊,老家捎了点花生来。”
夏明朗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转过身指着郑楷,笑容有些无奈。
严正严大人正站在窗边喝茶,听到夏明朗溜边进来交报告,转身冲他勾了勾手指,夏明朗不敢怠慢,马上走到他跟前去,严正一把按着夏明朗的脖子把他揿到窗玻璃上:“你小子一下给我赶走这么多人!!”
夏明朗原本棱角分明的脸被挤得扁平,闷声道:“他们不太合适。”
严正松开手,怒气冲冲:“行了,都赶走吧,赶走吧,老子再也不给你去找人了!”
夏明朗哭笑不得:“头儿,您至于吗?”
“人多烧的!你呀……我就是对你太好了!你看人老王,就不像你这么浪费!”严正狠狠地瞪他一眼。
夏明朗连忙把搁窗台上的茶杯递过去给他:“头儿,我这儿和他们又不是一个性质。那什么,明天就月底了,您先消消气,要不然回家去,嫂子看着又得担心了。”
“你就不怕被人记恨!”
“至于吗?我怎么着他们啦?你看真要这么不懂事的,那就更不能要了!您说是不?”
“你给我说句实话,这批人里,有多少能留下来?”严正根本不接他这茬。
夏明朗笑嘻嘻的:“咱又不是打群架的,精兵难求啊!”
严正无奈地瞪他一眼,拿起桌上的报告一页页翻看。
“这个,体能测得不错啊,为什么不要?差在哪里?”严正指着一行目录问到。
夏明朗凑过去看:“独,记录显示,他所有的训练都自己进行,不跟任何人一组,而且,他对自己的安排也不好,纯粹吃老本。”
严正一路看下去,连续又问了几个,夏明朗一一作答,条理分明。翻到陆臻的时候严正倒是愣了一下,笑道:“法外开恩?”
“也不算吧!枪法好,意识和灵活度都是一流的,体能上也还有潜力,我觉得可以再给他个机会。”
严正把文件合上拍在夏明朗胸口:“无论如何,把人留下。”
夏明朗不肯接,沉默地对峙。
严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如果实在留不下来,踢给我,咱留下他给老王的信息中队,反正别便宜了外人。”
夏明朗笑起来:“您还真拿他当个宝。”
严正敲了敲桌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对于陆臻这个人,你怎么看?”
“还不错。”
“他的毕业论文你看了吗?”
“看了。”
“什么感觉?”
“硬伤很多,太过幻想,基本没有实际运用的前景。”就算是知道自家老大对这东西有好感,夏明朗批评的时候也从不客气,而且他也不相信,那些一眼就可洞穿的缺漏严正会看不出来。
“明朗,”严正的声音变缓,语重心长,“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吗?”
夏明朗默然不语。
“你太缺乏想象力。”
“打仗不需要想像力。”夏明朗沉声道。
“打仗、死人,这么现实的事情不需要想像力,你说得没错。陆臻很幼稚,新人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所以他敢想,可能一百条错了九十九条,但是中了一条,就是个进步。而你与我,知道得太多,顾虑太多,太多禁锢。尤其是你,明朗,你走得太快了,你还不到三十,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你想得这么多。”
夏明朗笑道:“头儿,您担心我?没必要吧。”
“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可以担心的,所以特别担心你。”严正抬眼看看他,在文件上签完名:“归档吧。”
夏明朗本来是真没打算去看什么,可是出了大楼,居然看到郑楷还在车里等着,他三步并两步跳上车,一阵疑惑:“你今天很闲嘛。”
“走吧!”郑楷发动车子。
夏明朗咕哝了一声,没有反对。
“舍不得?”郑楷把车子停在大门口,没有过初试的学员们正在这里等待上车。
夏明朗摸出一支烟叨进嘴里,低头笑了笑有点无奈:“其实,都挺好的。”
……惋惜、遗憾,可能都有那么点,偶尔他也会听到自己心里小声地呼喊:再坚强点,留下来,让我带你们去战场,让我们共同见证麒麟的未来。可是,这声音不能被放纵出来,任何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如果是他的兵,如果已经成了他的兵,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所以他只要最好的,或者说,能活下去的。因为除了他,再没有谁能在死神面前拦住那些年轻的生命!
“哎,你不下去说点儿什么?”郑楷拿胳膊肘捅他。
“说什么呀!”夏明朗斜他一眼,“说再多也就是个客气话。”
郑楷笑了:“咱把人折腾这么久又不要了,就算是客气一下也应该的嘛!”
“下次下次……”夏明朗不耐烦地指挥郑楷开车。
郑楷无奈,发动汽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