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臻这次成功保往了自己最后三分之一的酒量,所以他现在带着微醺的快意,却心事重重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夏明朗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审视他,可是陆臻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眉间微紧,一言不发。
夏明朗踩下油门,车子开得更快了,他不喜欢这样……甚至可以说,厌恶!
他一向不喜欢捉摸不透的人,那会让他不安,尤其是他的爱人。可这次夏明朗反常的没出声,他甚至没有尝试使用任何技巧去侦察陆臻的大脑,因为他记得,陆臻不喜欢那样。
或者我应该给他更多一点信心。夏明朗安慰自己,那个有胆子抱住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有胆子在狂风暴雨中把他往海里按,还有能力安全把他带上岸的男人,应该也有本事控制自己人生的方向。
“我听说,陈默第一次试训的时候差点没过,是你硬给留下来的?”陆臻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是的。祁队觉得他协同能力不行,后来我去找了严头儿。我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而且狙击手不用很有人缘儿的,独一点儿也行。”夏明朗不明所以,于是尽可能详细的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然后就留下了。”
“是啊,我亲自带的。”
“祁队没什么想法吗?”陆臻转过头盯着夏明朗的眼睛。
“能有什么想法?挺高兴啊,陈默后来多牛?”夏明朗有些莫名其妙,他甚至微微有些不忿:嘿,小子!别拿你们那儿的观念,来套我们这儿的事!
然而这句话只是在脑海中闪过,就让他的心脏抽痛了:这么快?怎么这么快,他们就开始分出你我了。
“多奇怪……”陆臻叹了口气,倒回到椅背上:“假如说,秦月是我女朋友,当然我是说假如。我就可以很自然的跟曹师叔说起让她们去护航的事儿。秦月的确不错,于是曹师叔也可以轻松帮我向李旅长打个招呼,我相信李旅长应该也会很乐意卖我这么个面子,然后皆大欢喜。”
夏明朗狐疑地看着陆臻,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是,像现在这样,假如我以一个军人的身份,向曹修武建议。我说欣赏万胜梅的工作态度,我相信秦月与吴筱桐的工作能力,我希望她们能有资格参与选拔。假如是这样,我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曹叔师应该会很尴尬,李旅长当然就更尴尬,我会让所有人不舒服……很不舒服。”陆臻揉了揉脸颊:“多奇怪?徇私情就可以那么理直气壮,而一件真正正直的事情,反而让人做不出手。”
夏明朗放慢了车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窗外的街灯在他的瞳孔上拉出悠长的光弧。
“为什么会这样?”陆臻几乎有些委屈地看着他,然后握住夏明朗的右手摩蹭着自己的脸颊,“有些地方不对劲,病了,都病了。”
“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夏明朗曲起手指,把贴合着陆臻侧脸的弧度。
“还是我们那儿好,干净!”
夏明朗下意识地把油门踩到底,猛然惊觉时,急刹车让轮胎发出刺耳的打滑声,陆臻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夏明朗掩饰性地别过脸,把车子重新发动起来。
“你怎么啦?”陆臻莫名其妙。
夏明朗一把拉过陆臻的左手放到档把上:“帮我换档。”
“你有毛病啊!”陆臻咕嘟着:“几档?”
“我们一起开!”夏明朗翘起嘴角,眼睛闪闪发亮,宽厚的手掌覆盖了陆臻修长的手指,牢牢握紧,汽车又一次加速。
“毛病……”陆臻笑得很无奈,却甜蜜,心中躁乱郁闷的褶皱像是被奇异地抚平了,他微微闭上眼,敏感的手背感觉到夏明朗掌心的纹理,这让他觉得安宁。
那天晚上,陆臻看到夏明朗在黑暗中燃烧,漆黑的双目中流出火光,明亮的火星在空中飞舞。那种带着炫目的金黄与艳橘色的火焰从他皮肤的边缘升腾起来,在空气中绽放,就像他小时候看过的,科学画报上,太阳表面汹涌爆发的日珥。
当他赤裸的身体被这双眼睛注视时,陆臻感觉自己一定会被烧成灰烬。
第二天早上,陆臻洗澡时感觉耳朵后面有些刺痛,他扭过脖子艰难的照镜子,看到自己耳后有一块皮肤又青又肿。他闭了闭眼睛,他看见夏明朗反反复复地吮吸着这一小块皮肤,而自己只能在他怀中无力地呻吟。
陆臻义愤填膺地从浴室里冲出来:“看老子上船怎么收拾你!!”
夏明朗正靠在床头拿烟,伸长的手臂与后背拉扯出性感的肌肉线条,早晨清冽的阳光照亮了他,而他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明亮,他单手划燃火柴点烟,笑着说:“行啊,我等着。”
陆臻默默地看着那朵细小的火焰慢慢熄灭,昨夜的连天火光又在心头翻涌,勾起了他脸上的热意,他却发现自己的怒火也随着那根火柴一起慢慢消散了。
我终究拿他是没什么办法的!陆臻认命地想。
夏明朗用腿勾住陆臻漂亮紧窄的腰部,把他缠到床上。
“干什么?”陆臻警告他。
夏明朗把一口烟雾吐到陆臻脸上,让他不自觉的眯起眼,温润的舌尖落下来,细细的舔过他的睫毛与眼睑。曾经最喜欢的就是这双眼睛,那么明亮的,黑白分明,像蝴蝶的羽翼,像星辰,像所有脆弱美丽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夏明朗濡湿的舌头抵在陆臻的眼睑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描画他眼睛的轮廓。
陆臻几乎觉得有些不适了,他别扭地转过头,想要躲避这种怪异的压力,夏明朗抚过陆臻的唇角,然后吻住了他。
其实,可能真相是这样的:陆臻不必因为他而勉强自己坚守麒麟的梦想,而是,在他与他相爱之前,他们已经站在了同一个国度。
否则,陆臻就不会爱上他。
夏明朗告诉自己相信他。是的,相信他的勇气与能力,相信他不会离开,他不会允许自己离开。相信他们即使流落到天涯,也一样可以拉起手,用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这并不美好的世界。
你将永远都无法用双手抓住一颗心,你只能看清他的心灵所在,相信他,会与你血脉相连。
三天之后,护航编队的名单正式公布,麒麟除黑子以外的所有人都榜上有名。而黑子哥的落选一方面是他的水性实在短板,而更重要的是,相比起过选率只到20%的两栖侦察营来说,麒麟如果当真来多少就能走多少,那实在影响不太好。黑子哥被调整,陪太子读了一回书,心中非常气闷。
另外两位陪太子读书的是秦月与吴筱桐,柳三变很是为她们花了一点小心思,学术造假,在各方面把她们的总分扣下去,好顺理成章把人刷下去。无论如何,给孩子梦想总是好的,柳三变相信将来会有人让她们明白真相,可是他开不了口。
选拔的名单是在旅部的大操场上公布的,于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两相对比很是鲜明。万胜梅专门开了车来接她的兵,陆臻看到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歉疚。他走上前叫了一声阿梅姐。
万胜梅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刚好,周末来家吃饭,我给你们煲个靓汤。”
万胜梅是上得沙场下得厨房的女子,虽然除了在柳三变跟前,她平常会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所以陆臻一直觉得柳三很幸福。
秦月和吴筱桐提着行李乖巧地跟在万胜梅身边和大家道别,脸上洋溢着属于青春少女的那种干净单纯的笑容。她们看起来并没有陆臻想象中沮丧,或者对于她们来说,在陌生的男性军营里神经高度紧张地训练了两个多月之后,能就这么回家跟姐妹们在一起,也不是个太坏的事儿。
方进大大咧咧地冲出来跟两位姑娘拥抱,他指天画地地说:“老子会给你们带特产的。”把两个女孩子逗得直笑。
陆臻小声地问柳三变:“为什么你们旅当初要成立一个女队?”
柳三变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听说原来不是要建战斗部队的,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可能……就是想让人看看,咱们旅的女人都这么厉害,那男人不就更那啥了吗?”
“可是把她们就这么招进来,集中在一起,局限在一个连队里,不能流动。说保护也好歧视也好,其实隔离才是最大的伤害,她们被迫成为了另类。她们整体的定位都不明,一百多个人,她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是仪仗队还是战斗队,她们的未来是什么,上升空间在哪里?”
柳三变看着陆臻,慢慢地,他不笑了,他很缓慢的对陆臻说:“谁会为你想这么多?”
陆臻的瞳孔收束,眼神变得坚硬而肃杀,那是一种带着隐隐血光的杀伐的味道,好像他正准备好了要走向某个修罗战场。
是啊,谁会为你想这么多?
有谁会真正关心一个士兵的梦想,那些最底层的士兵的梦想?有谁会明白即使最普通的士兵也应该有权拥有梦想与未来,有权向往将军的方向,那条路可以陡可以险,但不应该是迷雾重重,充满了看不见的透明屏障。有谁还相信,一个合格的军官不仅要为他的领导负责,还得为他的士兵负责。
夏明朗带着入选的战士们来给落选者们送行,后者今天下午要随着江映山回到营部基地去,常规训练的生活又将继续,这世界的规则不会因为个人的得与失而改变。
麒麟一行人被混编在队伍里,一身苍绿看起来很扎眼,像是皑皑雪山上的一丛青松。
他们在大门口排出整齐的队列,高声吼出口号说:保证完成任务,决不辜负战友的嘱托。
秦月与吴筱桐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江映山的大方阵旁边,脸上涨得通红。
陆臻在夏明朗喊立正的时候绷紧脚后跟,他有力地抬手敬礼,眼神坚定,嘴角绷起刚毅的线条。柳三变有些动容,他在礼毕后对陆臻说:“别这样,这都和你没关系。”
陆臻慢慢地摇头。
——不,这和我有关系,和我们都有关系,今天是她们,明天就可以是我。
陆臻抬起双手,正了正自己的军帽,向夏明朗走过去。
十一、
为了护航折腾了两个多月,等到真正可以上船的时候反倒没什么感觉了。这次的护航编队一共有三艘船,分别是‘武汉’号导弹驱逐舰、‘太湖’号综合补给舰与‘祁连山’号船坞登陆舰。旗舰设在‘祁连山’号上,柳三变不愧是好兄弟海陆本色,把更大更舒服的‘祁连山’号让给了麒麟,自己领了人去蹲小船。夏明朗倒也没怎么客气,毕竟晕船事小,柔弱事大,他是真的不想再柔弱一次了。
不同于上一次十几天的小适应,为期三个多月的远洋航行事关重大,柳三变专门派了人来指点麒麟们购买上船的物资。当然主要是物资集中在扑克牌、电子游戏设备与各类盗版光碟。用水上的行话来说,就算是看看黄片儿,打打手枪也是海上磨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于是兄弟们各自警醒各寻生路,方进的电脑一晚上刻了50多张碟,差点烧了光驱。
正式上舰那天万里无云,瓦蓝瓦蓝的天通透得像海一样。‘祁连山’号的两舷一字码开,站着一水儿的小白杨,麒麟与海陆侦察兵穿着一式一样的黑色防暴服全装上舰,麒麟的袖标被缩小,绣在了袖口的扣拌上。
陆臻看到码头上电视台和八一厂的车都停着,长枪短炮架起来,把小伙子们拍得倍儿帅。
‘祁连山’号是艘大船,船长200多米,排水量接近20000吨,舰载两架直8(最高荷载4架),船腹下包含着巨大的坞舱,可以直接释放快艇、大型气垫登陆艇、水陆坦克或者轮式装甲车之类的登陆作战单元。船大自然好容人,这船号称可以荷载800名士兵,不过陆臻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估摸着要真把800个人塞进来,那铁定就成沙丁鱼罐头了,应该也只够从广州开到三亚那点路,再远了,是个人都得疯。
不过目前麒麟加上部分水鬼,分到‘祁连山’号上的通共不过50多人,几乎所有人都可以住得很宽敞,这让小夏队长非常的满意。
拍着照片,录着电视,各级领导大人们轮流发完言,这是盛事,总要让各方面都满意,陆臻绷紧下巴与所有人一起站成威武的背景,汗水流过眼角又渗入唇间,又咸又涩。
……终于,开船了,船上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穿着小白常服的海军军官们急匆匆地回去换蓝色作训服,穿防暴的哥们更是手忙脚乱地脱衣服,我靠,再穿两小时非得熟了不可!大家一边把军靴里的汗水甩出来,一边七嘴八舌的讨论这防暴服的设计真他妈的不人道啊,不人道。
终于出发了,陆臻守着自己装备坐在甲板上,敞开怀让海风吹干汗湿的身体,说真的,演习结束那一礼拜他过得比海岛训练那一个半月都累。
心累!
每天白天要忙工作、做评估,晚上就是马不停蹄地见人,陆臻有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块地,瘦田无人开,垦好有人争。似乎一夜之间头头脑脑们都发现,噫,这小子有点意思。再加上曹修武的落力推荐,到最后,他为自己精心设计的这次亮相,简直成功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