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俞!来碗云吞面!"
"就来--"
小小的路边小店只有三两食客,俞老板麻利地把面条、云吞和青菜扔进锅里,不一会儿便往大碗里一扣,亲自端了出来。"哟,吴少爷,今天怎么学人耍起风雅了?"
吴好运讪讪地把扇子拢起来扔在油腻的桌面上,捞起筷子边翻动碗里的面条边叹气说:"还不是老头子的主意。"
俞老板拿起纸扇,好心地用桌上的抹布擦掉蘸上的酱油,摊开一看,扇面是几竿简单的竹子,倒也传神,再看落款,只写了"廿四"。显然这不是名家的手笔,但也不像糊口之作,老俞随口问:"这......不是买的吧?"
吴好运尴尬地笑笑,压低嗓门说:"我不懂这些。小狗儿在路上拣了个画,拿回来给老头子,老头子就糊了个扇子给我扇风,还说什么,人家公子哥都有一把,唉,还不如蒲扇来得凉快!"
老俞恍然大悟,敢情是哪位读书人随手作了玩的画作!这吴老爷也算个奇人,年轻时家境贫寒,当过货郎、给人裱过画、也当过厨子,啥营生都做了个遍,如今发迹了,腰缠万贯了,也非要苦着自己,紧巴巴过日子。
吴好运一碗云吞面下肚,用袖子一抹嘴说:"近来老头子又遭了魔,逼着我们几个做什么上等人。你猜,他要我做啥?"
"读书?"老俞一边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边招手让伙计收拾碗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谁人不知,只是对于吴家兄弟这些个被私塾赶出好几次的人来说,读书也真是个为难事。
吴好运果然苦了脸哀叹:"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不讲理的爹!"
老俞嗤笑一声,该是你爹做了什么孽,摊上你们几个这样的儿子!
"我那几位哥哥也是禽兽!"吴好运一拍桌。
吴好运话音一落,旁边几个食客忍不住望了过来。
老俞只得替他澄清:"怎的?他们也逼你读书?"
"唉,个个说要帮老头子打理生意,说我是家里吃白食的,这个光耀门楣的活计理应是我干的。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老俞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从里间搬出一套茶具来,"别说这烦心事,老哥哥陪你喝茶,上次你拿来的大红袍我还没舍得喝呢。"
吴好运双眼一亮,忙从大茶壶里倒了些水出来把桌子仔细抹了一遍,端正做好等着喝茶。
吴家的一大份家业就是靠卖茶起家的,但吴府上下只有小少爷吴好运爱喝茶。吴好运偏爱色重醇厚的乌龙茶,学人家捣鼓了几套茶具在房里泡着,知道老俞也是同道中人,就常偷了家里的茶叶来共享。吴老爷本是铿吝之人,早就知道了好运的行径,但每每想起好运少时无人管顾,常在老俞铺子里耗着,多亏了老俞的照料,深觉欠了老俞的人情,因而非但不阻止,还常备些好茶给他。
老俞郑重其事抱了个小炉子出来,扔了木炭进去生火烧水,好运把茶叶放进盖碗,等水开的工夫,吴府的小厮狗儿急匆匆跑过来说:"小少爷,老爷喊你回去。"
好运一张脸登时如遭了霜的茄子一般,"小狗儿,你没打听下是什么名堂?"
小狗儿挠挠头,说:"我听得不真切,好像要少爷带了我去哪里上学。"见好运如遭雷击,狗儿又补充说,"老爷今天特别高兴。"
老俞站起来拍怕好运的肩膀,"去吧,别又惹老爷子不高兴。"
好运木木地站起来,双腿灌了铅似的挪着步子,老俞把桌上的扇子塞回给他,又说:"这下怕是要出远门了,我这茶叶也断了。"
好运一进屋,就看到爹娘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目光期待地看着他,他的五位兄长围在一处,翘着腿咬着西瓜交头接耳地说笑着。
"运儿快过来,让娘多瞧几眼,日后可就......"吴夫人一阵哽咽。
"好了好了,不过是三年五载的工夫,应天府又不是很远,逢年过节还能回来不是?孩儿他娘,别哭坏了身子。"吴老爷一向惧内,少不得宽慰一番。
"三年五载?!应天府?"好运震惊不已,一回神马上往娘亲怀里一扑,"娘啊,我不离开您,孩儿要一辈子孝顺着您。"
吴夫人爱子心切,登时泪如雨下,"好孩子......"
"咳咳,"吴家老大吴有财收到老头子求助的眼神,忙上前说,"我说好运啊,你这是去读书,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我们哥几个是没什么出息了,顶多做个商户发点财,你日后可是要做大官的。"
"就是就是,"老二吴元宝也帮腔,"咱娘有咱几个照顾着,你就放心地去吧。"
好运一阵心寒,正要发作,又听三哥吴多金也插了一句:"我们想读书还没那命呢。"
"不如三哥与我同去?"好运早看透他们了,忍不住顶了一句。
"这......你才十七,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哥哥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多金讨好地笑笑,缩到后面继续啃瓜。
"啪!"吴老爷一拍桌,"少啰嗦!老子辛苦挣的钱都给你当学费了,你还不领情,包袱都收拾好了,你今晚再准备一下,明日就带着狗儿上路。应天府晕死书院,记住了?"
"爹,好像是油水书院。"老四吴大发想了下说。
好运沮丧得很,哪去管什么书院,凄凉地转身,往内院去了。
晚饭的时候,众人一个劲往好运碗里堆东西,特别是吴夫人,恨不得把桌上的肉全填进儿子肚里,边催他吃边嘱咐:"包袱里的鱿鱼干是孝敬你们先生的,那些风干的虾米你自己留着,吃不饱时就吃着。茶叶有乌龙茶也有龙井,都是纸包的,怕罐子重,你去了应天府买些罐子装起来。鞋子我备了六双,穿破了写个信来,我叫人捎去......"
"咳......"吴老爷终于听不下去了,这些话都重复了几遍了,可一看夫人愠怒的表情,忙又说,"孩儿他妈,喝口汤再说。"
吃了饭,好运想起去跟老俞告个别。
刚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就听吴老爷在身后说,"好运啊,那个,我备了些东西,等下你拿去给......老俞。"
好运接过狗儿递来的东西一看,却是几袋子茶叶,不由心头一暖,老头子其实还不错......
一来到云吞铺,就见老俞点了一盏油灯,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俞,我明天就要走了。"好运垂头丧气蹭过来。
"我知道了,这不帮你践行吗?"
好运看着地上烧着的炉子,打起精神洗茶杯,一边说:"老头子备了些茶叶叫我送来。"
老俞点点头,推了个包裹到他对面,说:"我也有东西送你。"
好运解开一看,居然是一套文房四宝,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你不是去读书么?"老俞把茶沏到瓯里,奇怪地问。
"我是笑家里准备了一堆物事,独独把最重要的给忘了!"
可不是吗,以前在小私塾,夫子管不动他们,曾用商量的口气说:"几位少爷好歹拿点文房四宝来做个样子吧?"当时五哥吴壮壮纳闷地问:"文房四宝?那是什么宝贝?珠宝这些要问我爹要去,我们没钱。"夫子当场背过去了。
"对了,你要去哪家书院求学?"
好运努力回忆了一下说:"老头子没说清楚,是应天府的,好像叫什么温水书院。"
"应天府?难道是云水书院?"老俞眯起眼。
"老俞你知道的真多。"
老俞没理会他的马屁,想了下说:"那里的学子可都是世家子弟,据说云水书院学成的从来都是直接进仕途的。看来吴老爷这次花了不少心思和......银子。"
见好运不在意的样子,老俞摇头说:"你爹对你期望甚高,但凡事不可强求,只要顺心如意便可,不要勉强自己。"
好运一头雾水地点头,只觉老俞高深莫测。
就这样,吴好运踏上了应天府求学之路。
第二章
在云水书院呆了十来天,吴好运感觉不高兴,非常地不高兴。
原来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每天吴好运坐在最好一排,对着一堆有地位、有才华、有学识、有架子的四有青年,内心郁闷地不行。显然大家也不高兴见到他。
吴好运跟书院的同学差别太大了!在众人鄙夷、唾弃、不屑的眼神中,在夫子从对他摇头叹气到不管不顾后,他只要一进学堂,就周身的不自在。放了学,吃饭时大家也躲得他远远的。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和别人同屋--用高贵的同学们的话说,谁愿意与满身铜臭的粗人同住。
知道狗儿也被众书童排挤,好运恨不得让他搬来同住,可惜书院没这规矩。
好在好运天生乐观,别人瞧不起他,他也不计较,反正自己也确实差了点嘛。于是依然和同学们愉快地打招呼,下了学躲在屋子里泡泡茶打发时间。
渐渐地,各位官家子弟发现,好运的存在其实也不赖,至少......可以衬托自己,看他胸无大志又乐观风趣的样子,也乐得和他相处。
书院仍是一派和谐。这种和谐,在陆亭到来后被打破了。
那天,吴好运正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夫子领了人进来,指着最后一排说:"那是你的位置。"
吴好运抬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朝自己走来,面容竟是从未见过的俊俏。
正出神间,少年已在自己身边坐下,歪头对他一笑说:"我叫陆亭,新来的。"
吴好运"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陆亭顿了顿,有些纳闷地问:"兄台的名讳可否告之?"
吴好运从瞌睡中清醒了一下,才想起来而不往非礼也,忙坐直了说:"我叫吴好运,幸会。"
陆亭抿嘴又是一笑。
吴好运又发怔了,心里暗想,大老爷们怎么笑得这么好看。
前面已有不少同学回头看陆亭,趁夫子出去的时候,夫子的得意门生方鸿回头问:"但不知新来的同学尊姓大名?是哪家的公子?"
陆亭起身,大方地笑笑说:"在下陆亭,杭州人氏,家中是酿酒的。"
众人脸上一阵鄙夷,皆回过头去,方鸿身边的杜涛小声却清楚地嘀咕:"这年头,云水书院的门槛越来越低,什么人都进来。"
方鸿也哼了一声。
陆亭不在意地坐下,却听吴好运安慰他说:"别理他们,我家也是经商的,他们的爹爹都是做大官的。"
陆亭一双好看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悄声说:"相见恨晚啊,以后就有赖吴兄罩着在下了。"
吴好运爽快地说:"一定一定。"
书院的夫子和众学子一样,看不惯商贾之人,然而云水书院的山长深谙官商从来有关联的道理,因而也不敢轻易将商人子弟拒之门外。只是,读书人向来清高,难免还是要轻视一番的。
陆亭和吴好运家底相似,分配房舍时,夫子理所当然地把陆亭划到吴好运的房里去了。
陆亭的书童陆墨挑了两口箱子进来,冲吴好运行了个礼,便麻利地打理床铺、收拾东西。吴好运和陆亭站着寒暄的时候,陆墨已经收拾完毕,过来说:"公子,都收拾好了,小的告退了。"
陆亭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坐下跟吴好运说:"在家里被管得死死的,这下可算自由了。"一眼看到桌上的茶具,又笑着说,"吴兄喜欢品茶,真是风雅。"
吴好运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爱喝,可不懂品,以前有老俞一起喝,这些日子一个人怪闷的,你来得正好,陪我喝喝茶。"边说边拿出小炉子烧水。
陆亭兴致勃勃地抓了一把茶叶看,说:"是上好的水仙茶,沾光了。"随手拿了吴好运扔在茶几上的纸扇把玩,忽的愣住,仔细看了一会儿,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吴兄何处得来的扇面?"
吴好运有些心虚,想照实说又怕陆亭笑话,他总觉得在陆亭这么神仙般的人物面前,自己显得很粗鄙。好运也是聪明人,脑子一转就说:"是家里的小厮拣了玩,我觉得有趣就做成扇面,用着就习惯了。"
"哦,"陆亭眼底满是笑意,想想又问,"好看啊?"
"好看。"吴好运随口回答,陆亭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喝了茶,陆亭对吴好运好感顿生,便说:"我们以后便是舍友,互唤表字亲切些。小弟表字文轩,吴兄呢?"
吴好运搜肠刮肚地想了很久无果,只得苦恼地说:"我......没有表字。"
陆亭无所谓地说:"嗯,是我取早了。那我唤你什么?好运兄?"
好运心里暗恨老头子取的俗名,想了一下说:"文轩,你看来比我有墨,不如帮取个表字如何?"
陆亭愣住,说:"这个......小弟不敢妄为,好运兄如果不想自取,可以请夫子代为赐名。"
吴好运摇头说:"罢了,夫子对我正眼都不愿多瞧两眼。反正也就你会叫,其他人怕是不屑于与我交往。你取最合适不过了。"
陆亭也是爽快人,当即允诺。捏了茶杯冥思苦想起来。好运确实大俗,只怕不好取大雅的表字,只往中规中矩处想。想了一会儿,陆亭起身,将陆墨放好的纸笔铺开,好运自觉地上前研墨,问:"可是想出来了?"
陆亭抱赧说:"有是有了,只是一般。"说完就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行之"二字。解释说,"运与行通,行之的意思是到了,不过......"
好运却搓手说:"吴行之,好好好!就它吧!我喜欢!"
陆亭正苦恼没想到好的,见他这般喜欢也不觉舒心一笑。
"多谢文轩贤弟!"好运对"之乎者也"向来又敬又怕,这回拿来做了名字,忽觉形象高大了很多,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对陆亭作揖道谢。
当晚,好运将这些日子来积攒的话、没聊的天一股脑聊了,陆亭也少有同龄人这么心无城府地说笑,两人从云水书院聊到老俞的云吞面再聊到陆家的酒坊,直到山上的鸡叫了二遍,才开始犯困。
两人刚睡熟,陆墨便在外叩门:"公子请起床梳洗吧。"
好运先被吵醒,顶着两个熊猫眼,打着呵欠推陆亭,"文轩,起来了--"
陆亭撑着爬起来,往床边一靠继续睡。
好运跳下来,把门打开让陆墨进来,自己迷糊着去洗漱,一边暗叹狗儿不如陆墨贴心。
没精打采地吃了早饭,到了学堂,众人开始摇头晃脑读书,不一会儿,好运和陆亭相继去见了周公,两颗脑袋还靠在一处。
平日里,夫子懒得管好运,也就随他去了,这下看到两人都公然大睡,又有不少学子扭头偷笑,顿时觉得有必要威严一下。
"啪!"戒尺狠狠地打在课桌上,好运和陆亭反射性跳起来,"夫、夫子......"
"哼!你们究竟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捣乱的?既是无心向学,何必在此装模作样,这就收拾包袱速速离去罢了。"
好运心里一喜,仿佛已看到自己从书院滚出去,一路冲回家的情形。陆亭却满面愁容,低头照实说:"夫子,学生与吴兄一见如故,彻夜倾谈,才会在此酣睡,一时冒犯了夫子,还望夫子海涵,学生绝不再犯。"
夫子不料陆亭如此彬彬有礼,倒是一怔,不觉口气缓了下来,嘴上仍说:"藐视课堂,按书院规矩要受罚的。"
好运想自己本来就是废材,不能拖累了文轩,忙说:"夫子,都是我错了,吵得陆贤弟睡不着,我愿意一个人受罚。"
本来夫子对好运就极反感,听他这么说正中下怀,点头说:"也罢。将手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