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握紧了手中的剑,但昊月已握住他的手,对他摇摇头,拉着他贴着窗根蹲了下来。
"可是......可是......"被指派的两个人似乎很犹豫。
"可是什么?还不快去!"管家大声呵斥。
两人踏着碎步跑进来,站了一下,又踏着碎步跑了出去:"里面没有。"
"没有?这么快出来就告诉我没有?"
"真的没有。好久没人住,窗子都是破的,站在院里就能看到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么黑,你们能看到里面?"
"那个杀手肯定不是本地人,不会知道这里没人住的,这里阴气森森的,赵爷,求求您了,咱还是快走吧。"
"胆小鬼,走吧走吧!"凌乱的脚步声由大到小,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昊月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少年的手没有放,脸又红了。
少年似乎也发觉了这点,并没有挣脱,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他们走了,咱们也走吧。"
"嗯。"二人站起身,少年的身子歪了一下,险些摔倒,昊月扶住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不舒服吗?"
"没事。"少年摇头,推开门出去,绊到门槛,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昊月一跃跳下台阶来到他身边蹲下,低头查看,胸口的黑衣看来湿漉漉的,他用手摸了一把,全是血,顿时大失声色:"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受的伤?严不严重?让我看看!"
"刚才在墙上的时候我中了暗器,有毒,现在头很昏,别管我了,你走吧。"少年的声音轻轻的,依然是那么动听。他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想起刚才那一幕,昊月鼻子一酸,又强忍了回去,拉起少年的一条手臂,架着他出院门。
"放下我,被他们看到,我们都得死。"少年仍然很冷静。
"我不管。"
"别犯傻,放下我。"
"你闭嘴!"少年只比昊月矮一点点,架着他并不轻松,然而他却心甘情愿。
一路无话,该说是侥幸吧,他们没再遇到追兵。昊月带着少年一路疾走,待回到了家门口时,已是大汗淋漓。少年的头就枕在他的肩上,一定已经闻见他身上的汗臭味了吧?想到这里,昊月觉得羞愧起来,不禁后悔早上没有洗澡就出门了。他一脚踢开房门,将少年放到了自己那张又脏又破的床上,手足无措地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该做什么,慌慌张张地点了油灯翻箱倒柜去找药材。
"你在干什么?"躺在床上的少年问他。
"嗯?你说什么?"昊月又急又乱,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没事。"少年不想再问,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屋中的一切,视线有点模糊,伤口越发疼痛起来,不过相比之下,四肢的麻痹才是真正可怕的。这是一间再简陋不过的茅草房子,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口豁了口的大缸,几个破箱--就是昊月正在翻的那几个,箱上箱里全是布条、渔网、瓶瓶罐罐一类的小物件,也不知他留着这些有什么用。
"找到了!"昊月拿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白色小瓷瓶,箱盖也顾不上扣就向少年走过来,满脸喜色。
"那是什么?"
"天下最棒的伤药。"昊月在床边坐下来。
听到他如此自负,少年的眼里分明有了笑意,伸手去掏自己怀里的东西:"伤药我这里也......"
昊月按住他的手,有点不高兴:"这是最好的,最好的你明白吗?我爹原来是御医,就是皇上身边的大夫,这药是他传下来的。"
御医的儿子怎么会如此潦倒?再明显不过的疑点,少年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点点头,去接瓷瓶,昊月摇头:"你自己不行,躺下,让我来。"
少年怔了一下,依言平躺下来,昊月拿过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为他除去上身的衣物,接近胸前时,他格外小心,半天才剪干净。当看到少年白皙的肌肤上的伤口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深的伤,这么狠的毒!看到少年在看他,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还好,不算太严重。"
少年微微点头。
昊月继续忙碌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用舌头细细舔遍刀刃,刚要动手,想了想,又把刀放在火上烧了一会儿,然后对准伤口的位置:"会很疼,你忍着点。"
少年没有答话,他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昊月手中明晃晃的匕首。
昊月舔舔唇,迅速而准确地刺了下去,一刀一刀,割去伤口周围发黑的皮肉,接着把深嵌其中带着倒刺的飞镖取了出来,手,微微发抖,身体像要虚脱,不停地冒汗。整个过程中,少年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马上就好了。"昊月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拔下瓶塞,把浅黄色的药粉撒在伤口上,不断涌出的血一下淹没了药,他就一直洒,一直洒,直到看到深褐色的药止住了血才停下,松了一口气,塞严瓶塞,放到一边。再找来平时舍不得穿的最干净柔软的一件布衣,剪下一条为少年包扎好,最后细心地为他盖好了被子,对他笑了笑:"已经包好了,疼吗?"
少年摇头:"不疼。"
"对了,我叫尉迟昊月,你呢?"
"小寒。"
破晓之前,天还是黑的,小寒沉沉睡在床上,忙了一夜的昊月也伏在床边睡着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明显人数众多,小寒猛然惊醒,抓起了自己的剑。
"咚咚咚......咚咚咚......"大门被重重地敲击着,整个屋子都震动起来,门外有人大喊:"开门,开门!"是孔波。
"等一下......"昊月刚应了一声,一柄冰冷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昊月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了什么,不禁有些委屈,小声说:"我不会出卖你的。"
小寒犹豫一下,放下了剑。
昊月笑了:"我出去应付他们,你找地方躲起来。"
小寒飞快地点头,然而环顾四周,又那里有可躲的地方?
"开门,再不开门我踹了!"
第二章
"咣"地一声,本来就不结实的木门被一脚踹开,数十支火把刺痛了尉迟的眼,他猛地睁开眼,窗外正是风雨交加,没有残破不堪的小木屋,没有来势汹汹的郭府护院,也没有那个曾与他共系生死的白衣少年。宽大富丽的屋子在半明半暗间对他发出嘲弄的笑。他疲倦地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只有泛着寒意的尖锐。他霍然起身,推开房门,对着门口的守卫只说了一个字:"走。"
天空像是涂了墨,暗得狰狞,一道道闪电不断地劈下来,像是一根根勾魂索,他在一个小院前的空地停下,早有人为他准备好了椅子,打伞的人继续在他身后伺候着,他施施然坐下,沉声命令下人:"把曹寿拖出来。"
年逾古稀,并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的曹寿被从被窝里拎出,反剪双手扔到尉迟昊月面前,一见是他,曹寿连辩解都不敢,只是不断地磕头求饶,布满皱褶的脸上,分不清楚到底是雨水、泪水、还是源源冒出的冷汗。
尉迟丝毫不为所动,接过下人递来的烟管,他深深吸了一口,看着飘出伞外的灰色烟火迅速地被风打散,沙哑的声音在风雨声中仍是清晰的:"‘不归'禁止外人进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这确实是规矩,但还不足以成为治一个几代元老罪的理由,身后有几个下人偷偷交换了眼色,或许真正的理由只是,他们的主子又想杀人了。心不狠的人做不了这行,但尉迟异乎寻常的嗜血,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老奴知道,老奴知道!"曹寿又连忙磕了一个头,哆哆嗦嗦地说,斗胆抬起头想要解释,"可是少主,老奴......"
尉迟冷冷地打断了他:"没有可是,把他私自带进来的人也拖出来。"
下人领命,不一会儿,一个人就被拖了出来,是真的完完全全地拖着出来,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本身就有毛病,那个人双腿完全没办法吃力。
原本懒洋洋的尉迟一下站了起来,上前推开下人粗暴地把那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拨开他被雨水打湿挡住了脸的黑发,那是个少年,年不过十六七,算得上清秀的眉眼,淡漠得有些异常的神情,消瘦的脸和身体。尉迟愣住了,他的身体完全僵住,所有的思维全部冻结,心却仿佛要冲出胸口一般剧烈地跳着。
是小寒,他的小寒回来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的主子,看着他们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此时狼狈而古怪的脸,先是呆怔,然后渐渐有了表情,像是在笑,像是在哭,像是震惊,又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这神情是如此复杂以至他的面部近乎扭曲,从而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可怕。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开口,没有人敢动作,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许久,是那少年首先移开了目光,开始轻微地咳嗽起来。尉迟的身体明显地一震,猛地把他打横抱到了怀里,一步一步往回走去,不知所措的下人赶紧跟上。少年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呆着,像一具任人摆布的玩偶,相对于尉迟的奇特态度,这个少年的反应也未免平静得太不自然了。
这时,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最后,曹寿脸上的皱褶扭曲着堆到了一起,他笑了。
"把你刚才说的再给我说一遍,若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留神你的舌头。"第二天清早,尉迟坐在软塌上,在烟雾缭绕中居高临下看着跪着的曹寿,一向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是老奴的远房侄子,一出生就没了娘,他爹上个月也去了,他天生残废,没人照顾,我就把他接了过来,全当是做个伴。"
"他既然......咳,身子不好,你又接他过来干什么?"
"少主明察,老奴膝下没有一儿半女,现在老了一个人也是寂寞,我就合计着,他虽然残废,说不定......"说到这里,曹寿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尉迟眯起眼:"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买个媳妇过来,还能给我生个不残废的孙儿。"
"这样......"尉迟冷冷一笑,吓得曹寿不禁哆嗦起来,"你把他当成什么了?"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几年以来,在尉迟手下惨死的人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他又把那些人当成了什么?现在理直气壮地教训别人,未免有些可笑了。
曹寿不敢再说话,只是不停地磕着响头。
过了一会儿,尉迟的怒气平息了一些,语气也变得稍为柔和了:"那......他......"皱起眉头,他突然发现开口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是特别不喜欢的东西?"
这次曹寿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不知道?"尉迟微微挑眉,"没记错的话,他来了已经有半个月了吧?"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惊恐的曹寿拼命地想了半天,才迟疑地说:"这孩子不会说话,据说是会写字,但我也没见过,他好像不太会跟人交流,问他什么,顶多就是点点头,更多的时候是好像没听见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对,就是这样,没反应,他对什么东西都没什么反应,真是,真是不知道这孩子他喜欢什么......"
"是么。"尉迟慢慢点点头,"打赏。"
曹寿长吐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一身的冷汗,磕了个头刚要出门,又被尉迟叫住了。
"曹寿。"尉迟在笑,可他的笑容却比他的冷漠还让人觉得阴森,"从今以后你不用在外面守田了,调进来管花草吧。"
曹寿连忙又跪下:"谢少主。"
出门的曹寿正好和一个白须老人打了个照面,那老人提着个药箱,看来是个大夫。
老人进了屋,立刻颤颤巍巍地请安,被尉迟拦住了:"施大夫,你不是这里的人,请安就不必了,说说小寒的腿吧,我的人说他这是天生的。人人都说你医术高明,应该能治得好吧?"
知道在这人面前谦虚是多余的,施秋水点点头:"寒公子的腿也不是不能治的,只是,恕老夫直言,寒公子的腿不像天生的,倒像是被人打断的,而且......"
尉迟站了起来:"而且什么?"
"老夫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发现他的体内有一种奇毒。"
这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站在一扇门外,知道里面有一个人在等着你,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你最在乎牵挂的那一个,一开始你会觉得很幸福,然后你就渐渐麻木,再然后你不会再急着回来不会再对等你的人微笑,直到有那么一天,门的里面再没有任何人在等着你。
尉迟缓缓推开了门。
床上的人仍是静静地躺着,维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尉迟情不自禁的一步步走过去,凝视着那张曾令他魂牵梦系的脸。十年,距离他上次见到这张脸的主人已经有十年。在这十年间,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已经再无法回到从前,但是现在,这张脸,这张曾出现在他最甜美的幻觉和最恐怖的恶梦中的脸,又一次真切地展现在他眼前,真切得让他疑惑这件事的真切。
"小寒。"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没有理会。
尉迟攥了攥拳,不对,他不是他的小寒,他的小寒从未对他如此冷漠,纵使是在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也是一样。
"小寒。"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已经透出焦灼。
床上的人转过头,只是看了看他,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依然看着天花板,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好看的一样。
尉迟坐在了床边,左手支在小寒的头的右侧,慢慢低下头,试图去亲吻他,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小寒只是看着他,更确切地说只是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的那个方向,没有抗拒。尉迟看着他,不觉有些悲哀,或许,他是希望他抗拒的,那至少说明他对他有反应。他颓唐地放弃了这个动作,站了起来,出门询问昨晚调来负责小寒的起居的侍女:"他一直都这样没动?"
"是。"摄于他的严苛,侍女低着头不敢看他。
"吃东西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服侍他吃?"
侍女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为什么不敢?"
"奴婢不知道......不知道公子要吃什么,所以不敢。"
尉迟沉默片刻:"起来吧,吩咐厨房煮点红豆粥,再炒几样清淡的小菜送过来,对了,把红糖也拿来点。"
"是。"
东西很快地就被送了过来,快得甚至有些异常,要知道菜虽然好做,粥却是要慢慢熬的才好,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尉迟站了起来,狐疑地问:"怎么这么快?"
侍女连忙躬身回话:"这本来是西院那几位姑娘要的,听说少主要,就送了过来。"西院,是尉迟所收的几房侍妾住的地方。
"哦,放那儿,你出去吧。"把他的小寒和那些庸俗的女人扯上关系,尉迟有些不舒服,不过算了,相比于那些小事,小寒还没有吃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
尉迟搀起小寒,拿过粥碗开始喂他,小寒温顺地一口口吃下去,态度却仍是那样淡漠。好吃不好吃,一点表示也没有。
或许,就算他是真的小寒,经历了那样的事,他对我也就不过如此吧。
当遍体鳞伤的昊月踉跄着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之前孔波他们进来的时候小寒忍着疼贴在屋顶上一动不动,侥幸逃过一劫。昊月一眼看到孔波手里拎着的几条死蛇,他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尽管他的腿有些软,尽管他感觉自己不太喘得上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