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萧太后需要秋如意,迫切的需要,引颈企盼的需要,渴望的需要,等到得到了秋如意,推上金銮殿几个对答,推出去斩了,下一步就是定了燕王爷欺君罔上、通敌叛国的罪。
干净利落,节奏明快,好不快活。
萧太后快活,萧珩可不快活。
那柳秋色自己当成宝贝一样地在疼,怎么可以就这样让他们推出去斩了?
当然不可以。
不可以,就要想法子让事情变得不可以。
「是。回太后的话。这几年侄儿全力搜索江南各地,燕王府也让探子去过几回,但似乎没有发现天隽太子秋如意的下落,恐怕当年兵荒马乱之时,死在哪里了也未可知。」
萧珩就算回太后的话,也不行礼,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没有表情的脸,让别人无从从他的表情去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是吗。」
萧太后微微一笑,端起白茶来喝了一口,涂着鲜艳色泽的指甲敲着瓷杯,若有所思。
「没有太子秋如意的下落,倒有双花环的下落了,嗯?」
萧珩一听,知道要糟,果然萧太后接着慢悠悠的说道。
「奉剑门柳家,当年是侍奉天隽国皇室的朝廷武官,武功是一等一的,忠心也是一等一的,但双花环是天隽国的镇国重宝,天隽国破之日,双花环不会交由一个朝廷命官带出皇宫,定然是与皇室同生共死的了。」
萧太后慢慢地说,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既然双花环到了柳家,本宫怀疑,秋如意也是到了柳家,给柳家庇护起来……当然了,本宫女流之辈,年纪又大了,想得差了,也不一定。不过本宫又听说,当日你给燕王府扣了,是什么奉剑门柳二公子把你给抢出来的,嗯,此人对我萧家有恩,该好好感谢他才是。但后来听见的传闻就不太成话了,珩儿,有些人嘴上不干不净,说你和这柳二公子……你和这柳二公子之间颇有些苟且,这本宫可有点儿不明白了,多半是江湖道上人多嘴杂,这才有这许多的传闻流出来罢,嗯?」
萧太后出身高贵,言语谨慎,江湖上传得淫秽无比的故事到了她口中就变成了「颇有些苟且」这样隐晦的句子。但这整段话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半慈蔼半严厉,显然分量很重,言外之意,只要听者有心便能明白。
「本宫有些想法,珩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是怎样的人品,本宫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情,要说空穴来风、无中生有也好,要说真有其事、有凭有据也好,不管怎样,总不是你的错。所以本宫有点儿自作主张、多管闲事了,派人去把奉剑门柳家给封了起来,那柳二公子却不在其内。」
萧太后清亮的眼神压在萧珩脸上,嘴角带笑。
「柳大门主沉默得紧,柳三公子倒是说了不少话。珩儿,你还想瞒着本宫到何时?你还想包庇秋如意到何时?」
话都摊明了说,那也就是摊牌了。
萧太后直起了腰,挺直着身子,抬起脸直视萧珩那双无神的眼睛。
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你暂且留在宫里罢。我已经派出了人,要他们下江南璇京去追捕奉剑门柳二公子,同时也部属好了兵力准备把燕王押回上京候审,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太后,臣——」
萧太后一张端丽的脸庞冷了下来,在萧珩还没有说出任何请求以前,轻轻截断了话头:「珩儿,你不懂本宫的意思吗?」
母仪天下的威仪,重重地、残酷地,压在萧珩身上。
「本宫说这江湖上一连串风波,说你与柳二公子有那番苟且之事,全是你涉世未深,受江湖妖人贼子所蒙蔽,那错处是全不在你。孤臣孽子,其虑患深,其心思诈,你堕入了他的圈套之中,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听清楚了,可一不可二,及时回头,为时未晚,想想,死了一个秋如意,免去大动干戈、宗室相残的局面,可以用最少的投入,达到最大的利益,可不是皆大欢喜?」
话已经说白了,只差没有说出「你若一意护他,一并诛却」这样绝情的话,但太后所说里面严厉的警告,昭然若揭。
萧珩直视着太后的双眼,没有退却。
「太后,臣不同意。」
「你——」
太后放下茶碗,脸色转厉,严酷的唇角微微发颤,但终究没有发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你可从来没有如此冥顽不灵。珩儿,是本宫太过纵容了。」
「太后,柳二公子于臣有恩,臣于柳二公子有情,请求太后,暂且缓下追捕柳二公子的行动,再议其他方法,诛灭燕王一族。」
萧珩字句简洁,落地铿锵,端正的脸上没有惧意,有的只有平素淡然。
萧太后哼了一声。
「恩情恩情,恩情是最会羁绊住人的东西。本宫都教你了些什么来?人世之中,虚情假意,任何人都不可相信,你可全都忘了?」
「臣没忘。」
萧珩毫不退缩,面对萧太后越来越青的脸色,熟悉萧太后的他知道,面对这个心计深沉的女人,退缩绝对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只有坚定的立场,才能撼动这个女人,才能说服这个女人。
「假恩也好,假义也好,臣对柳二公子是真心实意,太后圣明,求太后放柳二公子一条生路。」
「……放柳二公子一条生路,要损折我儿永瑜帝多少名兵士你可知道?」萧太后冷笑一声,脸色铁青,显是已经动了真怒:「你未免也太糊涂!要柳二公子那样的皮相,我西陵泱泱大国,哪里找不到胜过他的少年?色令智昏,珩儿,要本宫提醒你多少次你才明白?天底下有多少懂得侍候男人的小倌,但西陵便只此一国,燕王权重,总有一日要夺过永瑜帝的位置,到得那时,你要永瑜帝情何以堪?你要本宫情何以堪?」
「臣,自然不会放过燕王,太后大可放心。」
萧珩淡淡说道。他有他的资本,就是他那身如鬼似魅的武功,就是他手下那庞大的玄仙魔教。
如果要动真格的,萧珩孤身闯入燕王府,也有把握把燕王的头给割出来。
但是朝廷有朝廷的规则,江湖也有江湖的规则,两不侵犯,相安无事,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共同守则。
萧太后冷冷瞪着他,雪亮的眼睛如一把利刃,直直的刺入萧珩的眼里。
「你若对柳二公子,对秋如意动了真意,你自然不会放过燕王,这也需要说么?」
燕王当年奉命残灭天隽王族,唯独饶过了太子,而太子随即失踪,燕王对天隽太子秋如意做了些什么样的事情,萧太后是多厉害的一个人,自然不需要证据也能想象出来。
「本宫不是怕燕王活着,本宫是不希望事情不在本宫的控制之中。」
「燕王一死,永瑜帝的帝位更加稳固,太后便可高枕无忧。」
「差得远呢。」萧太后不为所动:「燕王死,没有什么关系;燕王怎么死,那可有很大干系。我要燕王死得名正言顺,死得天理不容,死得冠冕堂皇,死得天下百姓说不出一个不字,那才是本宫要的。你杀进燕王府,即使灭了燕王满门,燕王治理江南璇京已久,百姓富足,民有归养,你灭了燕王满门,他们服么?你灭了燕王满门,他们不会逼着圣上查出凶手么?你灭了燕王满门,朝中的臣子们怎么说?你要圣上怎么做?你灭了燕王满门容易,你是把这一连串祸乱麻烦,全都招到了圣上头顶上。」
顺了口气,微微笼起了娟秀的柳叶眉,萧太后轻声一叹。
「珩儿,我们萧氏和圣上一荣共荣,一衰俱衰,你不为你自己想,你为圣上多想想,你为本宫多想想,这么做,是给西陵国带来多大的祸乱?」
这是拿江山社稷来压着他了。
用理、用情、用天下、用百姓,一道一道枷锁喀拉喀拉锁上去,就是要锁得他不能逃、不能动、不能挣扎、不能反抗,最终任由萧太后偿遂心愿。
从很久以前,萧太后便是这么锁着他,控制他的。
但是这一次,他拼了命也要扯断这枷锁,拼了萧太后对他的亲情,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也要扯断这枷锁。
主意早在回宫之前就打定了,没有退缩的可能,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萧珩后退了一步,淡淡倾身。
「太后,臣不敢干涉太后行事——臣,决意与柳二公子共生死。」
抬起头来,盯住了萧太后,深黑的眼瞳里面绝无闪烁。
「柳二公子生,臣便生;臣死之前,柳二公子不会死。」
「大胆!」
萧太后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拍得瓷碗匡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掉。
「大胆叛逆!你当真以为本宫不敢拿你如何?常公公!」
斥喝声中,后宫太监总管常德祥飞身而入,显然待命已久,只等萧太后一声令下,便出来动手。
虽是太监,却是大内高手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光看他窜出来的身形,便知道这人内功之强,不可小觑。
萧珩是宫中出来的,怎会不知道这常德祥的身手?
早料到萧太后必然埋伏手下,准备他一反对便即动手,因此看见常德祥飞身而下,他并不惊讶,飘身后退,空中与常德祥对了一掌!
「给我拿下这个叛逆!」
常德祥有几斤几两,萧珩清楚。
但是常德祥不知道萧珩有几斤几两。
为什么?因为当初萧家把这个天赋异秉的孩子养大,为的就是要萧家在朝廷里头的权力斗争中多一颗可堪利用的棋子。萧珩秉性聪慧,年纪渐长,自然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明白了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优势,自己的劣势,自己可掌控的和不可掌控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乎,为了使自己在这龙潭虎穴中也有可以用来斗争的筹码,萧珩的武功逐渐深藏不露,不知道的人,只道他学武学到了一个境界,天赋所限,无法突破。
既然都和萧太后闹翻了脸,自然出招也没有再顾忌。又兼心挂着柳秋色身在璇京,万一萧太后的人马早他一步到了玄仙教,柳秋色便是萧太后的囊中之物了,没有侥幸。
常德祥在大内高手之中算得一等一的好角色,那威风啊,就像是太监里头的皇帝老子,厉害得很。但连连和萧珩对了三掌,三掌之下,每出一掌,常德祥就被逼退了一步,到得第三掌,常德祥已经退得够远了,萧珩猛然抽出腰间佩剑,寒光四射!
萧太后见光凭常德祥一人无法擒伏萧珩,柳眉一竖,厉声喝道。
「桂公公!」
太监桂德富应声而出,显然也是早就埋伏下的人手。
这两个人,要说单打独斗,是比萧珩弱上那么一点,但两人联手,恐怕就要比萧珩强上那么一点。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两个人,正是萧珩当年的师父。
砰砰啪啪。铿铿锵锵。
一个庄严端整的坤明宫,给他们这么一打,床帐撕裂、瓷器敲碎,一个摆在门边,开朝皇帝留下来的青花瓷瓶,也给他们打得粉碎。
木头窗格被剑风整个劈裂,弱不禁风的太后为了自身安全,早就避得远远的,只在里面的小门口监视着他们打斗,万一有个不对,便要再搬救兵来。
但没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