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迪克说完,就离开了叶溯的房间,留下他一个人深思。
叶溯无论是面对肖承还是班尼迪克,都是稚嫩的,心理上更加处于劣势。而从未接触过政治的他更无法像他们一样坚定自己的立场。
不得不说,班尼迪克在叶溯的心里引起了很大的波动。如果注定要去征战,那也只能让自己一方损失少一点。
叶溯疲惫地往后一躺,忽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看,是一枚硬币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
叶溯立即捡过来,想起了肖承将这枚硬币递给他时说的话——“这就是你的选择”。
叶溯摩挲了下硬币纹路细腻的正反面,心里想到,或许应该问问韩业。
韩业……叶溯一想到他,却更加黯然了。
也不知道星际世界如何了。叶溯又重新躺回床上,想让自己睡着,只是两边蜂窝堆积在一起的事情让他实在很难安静地睡下,尤其现在的房间换了,有些冷,环境不好,床也不舒服,叶溯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很久才有了些睡意。
但在进入睡眠前,想到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韩业,又一个激灵惊醒了。
叶溯坐在床上,在星际世界昏迷前心里想到的那些话再次涌现出来,他下的决定让他有些后悔,有些惶恐,可他也知道必须该认清那个世界了。其实,叶溯自己也想过,假如自己在现实世界只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或许可以将重心放在星际世界上,甚至在那里组建一个家庭也并非不可。
可最近发生的事情,的确如班尼迪克所说:你不再普通。
叶溯忽然双手捂住眼睛,他觉得很难过。
南极的天空在此时没有白天黑夜的分别,天幕一片漆黑。深埋于冰川下的基地里,一双双睿智的目光希望能勘破虚妄,为人类找到光明。
而叶溯的眼里,却是充满了无人可诉说的悲伤和沉重,横贯了两个宇宙,承载了两种人生。
当他在星际世界睁开眼睛时,那种悲伤也如影随形。
韩业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叶溯的视线了,或许是他从来没离开过。
“你醒了。”韩业的话语很轻,语气也很稳,可叶溯却听到了十分明显的担心,让他心情不由地开始复杂。
韩业默然,迟迟没等到叶溯回应,目光垂下片刻,带着歉意说道:“抱歉,我没有及时赶回来。”
叶溯下意识就摇了摇头,感觉到了阻力,才知道到自己原来还泡在营养液舱里。
韩业连忙将他扶起来,除下了呼吸管,拿着湿毛巾给叶溯擦干净脸上残余的营养液。
“你也有你的事情做。”叶溯任由韩业擦着,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我觉得我一个人也能挺过来的,但这次可能是情绪太糟糕了。下一次,我就可以……”
韩业微顿了一下,听着叶溯强撑着的话,耳畔回响的却是他在进入重力室前的那一声“韩业呢”。韩业的眼神变得黯淡,对叶溯的愧疚更甚。
“你遇到了什么难题吗?”最终,韩业也只是这样问道。
叶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原先打算要问问韩业的,可真的见到了韩业,感受到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后,他又不想问了。他不能再依赖韩业更多,他应该学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毕竟现实世界,永远不会有韩业这个人。
叶溯的欲言又止让韩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不再只能看到你一个人。
韩业清楚,叶溯也陡然明白。
叶溯仿佛被惊醒一般,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前后差异。从进行重力压榨开始,他就如同被绑住了眼睛,不对,这个比喻不对。应该是被蒙住了其他的余光,他还能看得到,但只能看到韩业。他心中对韩业那些隐晦的喜欢被放到他眼前,让他就像一头天真的驴子,被人悬下了一块美味的肉,然后不知疲倦、不顾其他地一路奔跑下去,不停地奔跑,即使累死也无怨言,因为前方始终有着他念念渴求的东西。
前方有着韩业。
可他不是驴子啊,他是一个人。他的理智本应该会考虑到痛苦、考虑到现实世界、考虑到和韩业在一起的种种困难、考虑到不可能。
好像有人剥夺了他的犹豫和瞻前顾后的懦弱个性,让他果断,让他坚强。然而叶溯深知,自己从来就不是个果断的人。
“你对我做了什么?”叶溯抬起头颤抖着问。
第110章 韩业
韩业被叶溯的眼神狠狠地敲击了下,他微抿了下唇角,还未说话,叶溯已经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端倪,顿时如遭雷击。
“你用了不正当手段对付我?”
“是心理暗示。”韩业连忙安抚住激动的叶溯,“这是心理治疗的一种,通过言语或非言语手段暗示患者不加主观意志地接受一种观点、信息或态度,以消除某种症状或加强某种治疗效果的心理治疗方法之一。”
叶溯怀疑地盯着他:“我没有病!”
“这并不仅仅针对心理疾病。”韩业轻声解释,“也可以达到其他目的。”
韩业默然了半晌,才终于沉声说道:“叶溯,你知道你自己的处境吗?”
他陡然严肃下来的语气让叶溯一怔。
韩业索性直接明了地说:“你没有自由。”
他轻轻弯下腰,离叶溯的脸很近,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叶溯,叹息一声,说的话却近乎无情:“你没有自由,没有选择像一个普通人平凡生活的权利,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只能跟着我,冒着死亡的危险背负起沉重的责任……”
叶溯才张开嘴,就被韩业打断话头:“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对其他六个人也同样不公平,但我别无他法。如果牺牲少数人能换来人类一个辉煌的未来,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做。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样,我不知道周斯将军是怎么协调七个人的,我很向往他们的相处模式,他们大概就是有着同一个目标的队伍,相互扶持,血泪与共。但让我感到挫败的是,我找到的第一人就让我十分无奈和无力。”
韩业还在给叶溯擦着脸上的营养液:“我不是在怪你,是在怪我自己。我太迫切,可由不得我不迫切。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出意外。”
他淡然地谈着自己的死亡,作为听众的叶溯却不由一阵刺痛。
韩业拉起叶溯湿漉漉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左臂上,从肩膀一直滑到手腕,营养液湿透了他的衣袖。
“这只手是假的。”韩业有些怀念地苦笑,“还记得在重力室和你说过的吗,我曾经被背叛过一次,在太空里遇到了伏击。我只有一台能量很少的机甲,和它一起漂浮在宇宙内。那片宇宙是处危险的特殊区域,充满了辐射和奇怪的磁场,外界根本接收不到我发出的求救信号。最后,我是借助一块陨石逃离那里的。怎么借助的呢?就是不受控制地飘着,看到无数流星从我眼前划过,碰运气地终于让我碰上了一块陨石。我过度消耗了我的精神力,终于让机甲的左臂攀上了那块陨石。高度的摩擦力和撞击力瞬间让无力开启防御系统的机甲瘫痪了一半,机甲左臂直接汽化,好在有它缓冲了一些力量,我才得以逃生,但我的左臂也被撞断。你知道吗,那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而骨头和血肉碎成粉末的痛苦差点让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可我连寻死的资格都没有,明院但凡还能有用得上的人,就不会将执行司交给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我。而星卦和司南的出现,更是加重了我的责任,我就算做不了什么,也至少要在死前留下破解星卦的办法。”
叶溯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韩业的眼神让他心里说不上来的塞,好像被挤干了水的海绵,皱巴巴的,却还要被烈日暴晒。
“人的生命实在太脆弱了。”韩业悲哀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多次抱怨过虫族,为什么宇宙中会有这样一个残忍的种族,几百万几千万的文明与生命也可能一朝倾覆。后来,我经历多了明争暗夺,也很多次在宇宙中在生与死的边缘来回游走,看过了无数星球星系甚至黑洞的覆灭,也看到过很多星辰的诞生。宇宙就是这样,在诞生与毁灭的循环中向前浩浩荡荡地走。对于宇宙而言,一种生命太渺小,诞生与覆灭也只是刹那。我们承认宇宙的规律,但不代表我们也得承受!”
“那你怎么反抗?”叶溯脱口而出,越见识到宇宙的伟大,越深知自己的渺小,而韩业无异于将人类的职责全都放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他怎么有勇气去对抗宇宙的规则?
韩业忽然洒脱一笑,面上的阴霾、惆怅与沉重仿佛一刹那就烟消云散,他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吾将上下而求索。”
即使“路漫漫其修远兮”。
即使前方的路又窄小,又阴暗,甚至不知道能说那究竟是不是一条路,是否有出口,是否有山重水复的那天。
“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七个字,仿佛是遥远星空传来的星球爆炸声,经过了重重时空,振幅直达人心,振聋发聩,让叶溯在那瞬间忍不住想要流眼泪。
韩业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吸引住他。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叶溯也是如此。可绝大部分都承受不起英雄背后的沉重与血腥,他们只能向往,为之倾倒,为之摇旗呐喊,没人不爱英雄。而韩业做到了,他背负着比山还重的责任依旧在上下求索;他曾迷茫过,觉得累过,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可他还在求索。星辰大海都在他眼里,他的眼神怎么不让人心甘情愿地陷进去?
所以叶溯在昏迷前,想到的也仅仅是只付出不要回报,而不是一走了之。他怎么忍心一走了之,但凡一个正常人怎么忍心让英雄难过,让他独自战斗——为了全人类?尤其,还是他仰慕的英雄。
叶溯被难过堵得难以呼吸,他不知道在难过些什么,韩业需要他可怜吗?不需要啊,他比大部分人都值得尊敬,他活着的意义早已经突破了个人功利性,进入了崇高的范畴。
韩业轻轻抚摸了下叶溯发红的眼睛:“那现在来说说你。不,在说你之前先说说莫卡老师。莫卡老师在你昏迷的时候,和我说,他感觉到他时日无多了。对了,没和你说过莫卡老师的心脏也是假的,是用特级金属制造的一个假心脏。莫卡老师才七十多岁,如果没有十二年前的灾难他本能活到一百五十岁的。他和我说,他可能看不到了。我知道他说的是看不到人类崛起的机会。你应该能明白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对于未完成的心愿有多么渴望,他每天喝自己不爱喝的营养液,‘浪费’时间做保健,就为了多活一段时间。如果他对你苛刻,你就想想他曾被密密麻麻的虫族围攻的场景,你见过超过一万只以上的虫族攻击一个人的场景吗?如果见过,你就会对莫卡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他强加给你的痛苦也会更加感激,因为那是存活的希望,莫卡老师给你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是在任何艰险的环境下都能依赖的东西。”
叶溯忽然懂了。他想起了在基地被围攻时的那一幕,他一个室内工作者拦住了八个训练有素的特种兵,让肖承成功地将信息发送出去。这不就是莫卡老师带给他的成功吗?以后的每一次险境,他都得感谢莫卡老师一次。
“好,现在说说你。”韩业的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你是我找到的第一个人,我很欣喜,但又很矛盾。在找你之前,我就想过了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懦弱的,胆小的,还是鲁莽的,霸道的,或者不服管教,更或者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人。于是我就决定了,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得驯服你。可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我又无所适从了,那种感觉大约就是一个男人看到了一颗小草,他不要它开花,却要让它长成一颗参天大树。他从没做过这种事,因而毫无分寸。他开始残忍地嫁接,割开小草的枝叶,灌进去它无法承受的基因。强迫向来是我不想做的事情,可又不得不去做。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