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一时竟没回上话。
四下周遭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赌场的保安凑近去检查伤口,顿时,此人的神色就变得复杂起来。徐知着这枪开得极好,子弹从膝盖后下方的肌肉里穿过,形成一个贯通的穿透伤。你要说他下手不狠,这伤口可够深的;你要说他下手狠,一枪下去没打着骨头没打着肌腱,连大血管都没擦断一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透了过去,一枪两眼,跟锥子扎过那么整齐。
很快的,全场看热闹的各自窃窃私语,不懂行的听懂行的分析,一个个脸上露出或迷茫或惊叹的神色。
同样是伤,枪打的和刀扎的那就是两码事,这伤再小也是枪伤,徐知着这一枪给足了林家面子,深究起来,又给自家留了里子。林德也是常年玩儿枪的人,走过去一看就明白了,他原本就不想深究,马上顺势往下滚,一手揽上徐知着的肩膀笑道:“徐哥,你这话就说重了,什么网开不网开的……那谁,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送医院。”
“不急。”徐知着按住林德,微眯起双眼看向高天明:“先等高先生这边处理完。”
高天明一愣,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脸色马上就难看了起来,急吼吼嚷道:“姓徐的你什么意思?”
徐知着也不答话,只是看着,眉间凝起煞气,伴着这一地的血腥,令人心生寒意。
林德不是笨人,有些事略想一想就明白,徐知着的手下再混蛋,高天明那两个大耳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真心顾着他林家的规矩,看到对方犯浑,理应该马上叫场子里的保安来处理,哪有自己打起来的?况且林德对徐知着是纠结,轻不得重不得,对高天明可没那么多顾忌,这些放高利贷的都得靠着他林家的赌场发财,想怎么处理都成。所以刚才他一脑门心思全在徐知着身上,根本没顾上高天明这一拨。
“天明,外人不懂规矩,你的人怎么也不懂呢?”林德沉下脸,十足十的不高兴,他现在也算是回过味儿来了,今天这事是有人要挑拨离间。林德从小被他爹当接班人陪养,骨子里是个犟种,最恨有人玩儿他。
高天明一时张口结舌,发沙上躺装死的两个大耳窿齐齐精神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家老大,满脸的恐惧和哀怜。邓峰抹了抹额头,心底一阵轻松,这会儿轮到别人出汗了。
“高老板,是没带枪吗?”徐知着凑过去半步。
高天明后背一凛,头皮都炸了起来,他这会儿才真正觉出了徐知着的恶毒。他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不光是全了两边的面子,彼此各退一步,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划下了道,他高天明就得接招。但学徐知着是有难度的,这一枪打下去搞不好就是骨碎肢断,自己亲手废掉两个得力干将。
高天明嘴里吱吱唔唔,脸色精彩得一塌糊涂。
“军哥。”徐知着抬手。左战军立马极富眼力价儿地从后腰拔出一把P225。
高天明阴沉着脸色摆了摆手说到:“用不着。”
高天明是放债的,关键时刻,里子比面子重要,所以咬牙忍气不跟徐知着比帅,一转身把脸撸到地上,可怜巴巴地盯住林德求道:“德哥,这人我就给您了,您啥时候收拾痛快了,知会一声,我马上叫人拉走,不给您眼前添堵,以后就这俩儿楞头青,保证再不出现脏了您的眼。”
邓峰抬了抬眉毛,暗地里道了一声佩服,还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场面人挣得是脸,高天明姿态放得足够低,林德也不可能真把人收拾残了,估计也就是意思意思扔出去。
果然,林德脸色和缓下来,十分大气的一扬手:“都愣着干嘛?收拾收拾,把人拉走。”
今天这一台戏,鹤蚌相争,成就他渔翁得利,林德脑子不够快,需要一点一点想明白,也就只能一点一点的兴奋起来。等他把徐知着拉回包厢,才把前因后果串到通透,抱着胳臂调笑道:“徐哥,你这是跟谁结了仇啊?”
“也不一定是我的仇家啊。”徐知着不动声色:“我可是做正经生意的。”
“也对。”林德一哂:“妈的,别让我把事儿给查出来,敢玩儿我!”
“这杯我敬你。”徐知着让开陪酒的小姐,给林德倒上半杯威士忌:“幸亏德哥处事精明,要不然我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
林德心里再明白,高帽还是戴着舒服,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把酒喝了,从里到外看徐知着这个人就剩下两字——顺眼!
在离开东方娱乐城一公里外的另一间销金窟,一个样子十分年轻的男人一脚踹翻了包厢里的茶几。逐浪山靠在沙发的转角里抽着雪茄,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我早就说了,这种小手段对他是没有用的。”
周士齐挑起眉毛,暴戾地回头看了一眼,十分嘲讽地刺道:“你倒是了解他,怎么也栽了?”
逐浪山毫不动怒,只是兀自微笑着:“我跟你怎么一样,我喜欢他的呀。”
周士齐一脸受不了地指向逐浪山,愣了半晌大概实在想不出什么给力的话好骂,只能一口闷光手里的残酒,把酒杯砸到那一堆狼藉里。
“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儿。阿德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你林叔可还在呢。”逐浪山气定神闲地吞吐着烟雾。
“我就是看不得他那付贱样,看见个中国人都恨不得跪下去舔。”周士齐恨声道。
“要不然你让他怎么办?”逐浪山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你们四特论起来要什么没什么,凭什么在缅北这一堆里面混得最好?还不就是靠着跟中国人做生意?”
“那也不用紧赶着中国人的屁股拍,这是大家的产业,他们林家现在还记得一起打江山的老人么?我爹还让我跟着阿德学,我呸,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谁他妈理我啊!” 周士齐舔舔干涩的上唇。
逐浪山把手里半杯威士忌递过去,眼神颇有几分蛊惑的:“我早说了,让伯父把钱撤出来跟我干。”
“在劝着呢!”周士齐粗嘎着嗓子吼了一声。
逐浪山没有料想第二天早上会在路上遇见徐知着,只是晨曦中他带着宿醉坐在车里醒酒,路边漫道上徐知着和左战军并肩慢慢走着。逐浪山远远看见就让司机放慢了车速,缅北的冬日天气清凉,徐知着穿了一件锈色的长风衣,料子硬朗挺括,在晨光里泛着暗色金属的光泽。他个子其实不算特别高,但行伍出身,腰背特别挺,更兼得肩宽腰窄,只一个背影就令人浮想联翩。
逐浪山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有一辆车跟在近处,三、五个穿TSH制服的保安慢慢腾腾地跟在车边走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知着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让自己落过单,进进出出都有人簇拥,随身的枪械武器不离手,弹夹至少带三个。
逐浪山盯着那道背影,唇边渐渐浮出笑意,车子终于从徐知着身边超过时……他看到徐知着猛然间转头,尖锐中略带诧异的视线直截了当地撞了过来。逐浪山与他对视片刻,轻轻地一挑眉。
左战军忽然翻脸骂了一句:扑街冚家铲。抬手从后腰拔出枪。徐知着眼明手快,一把按到枪脊上。左战军转头瞥他一眼,看着车子远去,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枪收了起来。
“又不能现在杀了他,没什么意思。”徐知着淡然解释着。
“我还真不相信了,就杀不了他。”左战军梗着脖子。
“杀了,然后呢?”徐知着不动声色。
“然后,什么然后……”左战军越说越低,他也不过就是逞一时意气,并非真心没脑子。杀一个逐浪山的确不算太难,豁出去不要命,什么事儿都能干成,可然后呢?生意还要不要做了?逐浪山家大业大,有妻有子,兄弟齐全,门下亲兵死忠不少,谁会让他就这么平白死了?总有人会给他报仇,然后呢……
左战军撇过脸去,不吭声。
徐知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然笑开。
“有屁好笑啊?”左战军莫名其妙。
“你倒是比我还生气。”徐知着忍着笑,他喜欢这种一心向着他的人,想他所想,急他所急,看到他倒霉比自己还生气。就像曾经的陆臻,现在的蓝田。他对这种人板不下脸,搭不起架子,就算心里想着要好好当个老大,还是会不知不觉的软下来。除开方进那位大仙儿,整个公司只有左战军最不怕他,时不时冲他大呼小叫一番,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谁跟你似的。”左战军撇嘴:“修炼都快成仙了。昨天那小子绝逼有问题,你他妈还让小孟送他去景栋看伤。”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看个病而已。几千块钱的小事,惦记了一晚上。”徐知着失笑。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那小子不仗义。”
“所以我让小孟去送他。你跟我缅语都不行,小孟会说话,能吓唬吓唬,看能不能把利害说明白。把伤治好再开除,也算我仁至义尽。”徐知着顿了一下,说道:“千金买骨,我也不是为了他。”
“你就是一仙。”左战军哼声。
徐知着笑了笑,没搭话。
左战军等了一会儿,又自己问起来:“你到底怎么想的?就那姓逐的混蛋,你就一点不恨他?”
“恨?”徐知着琢磨了片刻,断然否认道:“不恨。我就觉得他是个祸害,最好有机会能除掉。”
轻描淡写然而杀气四溢,让左战军不自觉地抖了抖,背后生出一丝恶寒。
徐知着被左战军的问话提起了兴趣,他的确是不恨的,谁都不恨,仇恨需要耗费太多精力,不值。就算极品如章云靓,当年也只是觉得厌烦,找个机会收拾一顿,看人消停了就马上抛到脑后。如今衣锦荣华,也从没有回头去得瑟的想法,他一向都连欺负人都懒得,有时间不如干点正事。
现在的逐浪山也是,他厌恶、警惕、忌惮……总觉得此人最好干干净净的死掉,但那并不是仇恨。逐浪山就像是他战场上的敌人,他们将不死不休,但无关怨怼。
徐知着忽然想起了陆臻曾经形容夏明朗的一句话:心有所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怨无悔,不憎,无恨。
能活成老大那调调,徐知着对自己很满意。
因为徐知着和蓝田最近都做上了生意,共同语言就陡然多了起来。本来两个人死活都聊不到一起去,一个说狙击要令和地狱火,一个只知道干细胞诱导和PCR,彼此听起来都像天书。
现在不同了,徐知着说说四特的山岭,一年大概能产多少立方木头,要不要给爷爷打个大书桌,我认识熟人,能便宜;蓝田说说最近又跟哪家机构接触了,医院是开在北京、上海还是苏州,他老爹蓝凯手上有块地,要不要索性用了,还是借这个项目向苏州市政府空手套个白狼。
说说话,谈谈情,彼此欣悦,感情就在这些细细碎碎里养着,同时暗自讶异对方的变化。徐知着原本壮志雄心要好好赚钱养家,让他的祖宗菩萨永远坐在象牙塔里清静自持,不为红尘俗事操一点心,现在才发现还是小瞧了蓝田的家底。
蓝田就像是一颗长在极肥沃土壤里的树,从长出第一片子叶起,就比别人浓绿强壮,而且不徐不急,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走着那条金光大道。他拥有得实在太多,多到平时都看不出来,只到需要用时才显现,开疆拓土都是温润平和的调子,一点不急功进利。
徐知着想到一个词:底蕴。
世代书香,家族鼎盛,某种非常中国的仕人气派。
徐知着想想蓝田那一家子,就觉得自己这种赚快钱的架式非常拿不出手,主动给蓝凯打了个电话,转身从邓峰手里买了一批翡翠做礼,带上左战军跑了一趟云南,把当年帮过他的蓝凯的那些旧友们一一拜访过来。
在中国,生意人们建立交际圈的主要方式就是请客吃饭,徐知着长得称头,说话讨喜,身份动人,又是蓝凯的“侄子”,自然容易上道,几顿饭吃下来,能搭上的已经搭了大半。
缅甸如今市场开放,百废待兴,到现在国内没有一条像样的高速公路,国家级主干道上跑不到六十码。徐知着没有逐浪山那么大的野心,砸下大笔钱囤地,就等着开发从仰光到曼德勒的高速公路,但盘活手头的资源,将来揽点小工程还是可以的。
他以个人名义在曼德勒注册了一个新公司,招了一群缅甸华侨当班底,又跟曼德勒城里的华商团体搭上线,给曼德勒最大的华语学校签约承诺,免费给他们搞军训……徐知着做生意的风格有如打仗,三军未动,情报先行,哪里都插一脚,哪里都混个脸熟,他把整个缅甸北部都当成自己的狙击场,静静观望,默默盘算,不急不燥,偶尔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就打电话给蓝凯讨讨主意,老泰山当然必须的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