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总能得到学生们的爱戴,他有很多朋友,他天生就会处理这些人际关系,成为人群的中心,有如天生的领袖。而那些技巧说穿了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一点坦诚,一些担待,和一些仿佛推心置腹感同身受的理解。蓝田深谙这种交流的方式,从自己的经历出发,循循善诱推到自己想要的主题,他让你相信你们是同类,你们能彼此理解,于是便拥有了可以直击心灵的力量。
徐知着发现,似乎在分手以后,蓝田在他生命里留下的那些痕迹才真正突现出来,清晰宛然。
徐知着仍然记得他刚刚从军走上社会时是怎样挖空心思的讨好所有人,总想得到关注,得到偏爱,做很多事,却常常不讨好。那几年不断的追,逐不断的抛弃,曲意逢迎上级,委曲自己都换不到一个真心的朋友。
王颢是个势利的女人,于是也在他的灵魂中刻下了势利的因子,这些特质自己无法查觉,在明眼人看来却有如明火执仗般鲜明。从军那么多年,只有陆臻一个贴心贴肺的兄弟,都不是自己努力赚来的,而是陆臻这人跟谁都能好起来。徐知着现在回想当年的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还记得陆臻的评价,他说徐知着是一个自以为精明的傻瓜。
徐知着那时也会羡慕,羡慕那些从小得到完美教养的孩子,由明事理的长辈带着,一步一步认识这个世界,他们不走弯路,不用浪费时间自己总结经验教训,从小就明白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明白人与人交际的界限,仿佛天生就会做人,无论取舍,都姿态美好,因为他们从来没受过穷,无论是物质,还是情感;不像他,花了三十年,才学会了与那些人谈情说爱的能力。
徐知着闭上眼睛,在幻想中抚摸蓝田模糊的脸,无意识的笑容温柔缠绵:幸好你是现在遇到我,否则一定不会放过你。
徐知着擦好枪,看着办公桌上的那摊文件一愣,随即打电话给左战军:“军哥,让你查的东西查好了吗?”
左战军在电话另一头低呼:“嚓!我刚刚被你一顿教训,我都忘了找你去干嘛的。”
“还不快滚回来?”徐知着苦笑。
徐知着肯干事,缅北自然有得是活儿给他干,从上个月开始,徐知着申请到一笔钱在果敢公开收枪。果敢军阀相争,兵卒四散,大量枪支散落民间,留下的全是祸害,可是民间携枪是缅北的风俗,这种事不好明着打击,只能赎买。
此事顾玄推动了很久,一方面上面有人卡着不肯批经费,另一方面也找不到适合的人出面收购,现在好歹人和有了,顾玄努力了一把,总算批到一百多万,收到几百枪,眨眼就用没了。徐知着把旧枪分类打包,等着让顾玄运走回厂处理,脑子一转又是一个主意。
没过几天,这批枪被转到一个中缅边界小城的库房里,徐知着安排了专人看守,随即被抢,枪房被砸了个一塌糊涂。没办法,看枪的是左战军,抢枪的是徐知着,军哥一看老大来了,自然得给跪,双簧唱得那个和谐。
徐知着先斩后奏,顾玄收到消息先是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恨不得让徐知着把抢枪的挖出来挫骨扬灰;等搞明白事情原委,顿时哭笑不得。
其实监守自盗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随便找个抢枪的,把人挖出来挫骨扬灰。
徐知着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干的。顾玄虽然觉得这个主意太他妈缺德了,但对待敌人就是要像严冬一般冷酷无情,顾老板这种奋斗在秘密战线上的老同志,道德血液自然十分淡薄,与徐知着有商有量的就把冤大头给圈定了。
徐知着带着一批人冲了果敢一个军火贩子的老巢,人赃俱获,自然,这是废话。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徐知着从一个循规蹈矩的生意人变成了一个行事狠辣的乱世枭雄。他不择手段,亦不畏艰险,让顾玄又惊又喜,既喜又怕,这是一种不正常的成长,他一骑绝尘狂妄自信,让人惊慌且仰望。
徐知着现在基本不再亲自出马押送货物, Zorro&徐知着这个名号报出去就是招牌。所有人都知道,这哥们睚眦必报,下手凶狠,是个点滴之仇,必当涌泉相报的狠角,绝对的得罪不起。郁得逐浪山闲没事在家里一个个给小伙伴们打电话:我当年跟你们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
当然,这世道没有人能只手遮天,更没人可以坏人财路而不招嫉恨。
发薪日,徐知着按例带着公司高层员工上夜总会,当然这种声色犬马的东西徐知着一向只是看看,陪坐末席,最后结帐,做为笼络人心的手段。徐知着不是道德君子,他虽然不喜欢玩,但他不扫兴。KTV唱到一半,有人进来送饮料,一大杯橙汁与各种酒放在一起端进来。徐知着刚想伸手,却被一个手下拿了过去,一口气喝下半杯,才咂了咂嘴嘀咕道:“味道有点怪。”
徐知着拿过来沾舌一碰,顿时脸色大变:“吐出来!”随即一个酒瓶甩出去,砸到刚刚退到房门口的侍者头上,把人砸翻在地。
“啊?”那人一时怔愣。
“是冰毒。”徐知着这时候也顾不上温柔了,一把把人拎到身前,捏开下颚,并起双指抠到喉咙口猛搅,顿时一股子又酸又臭带着酒味的秽物涌上来。徐知着让他吐完,又拿起旁边一瓶可乐给他灌下去再吐,刚吐完两次,这人就瘫了,倒地呻吟,抱着头打滚直喊疼。
徐知着连忙叫人抬着他送医院,自己拖着侍者直奔经理值班室,一番查问下来,这侍应生倒是个局外人,反而是后厨混进了人。有人拿了一瓶橙汁过去,说是他们屋里点的,要求配个好看点的杯子送进去。徐知着留了人下来处理,该赔的赔,该查的查,同时报警通知缅甸警方,自己火速赶去医院。
人还在抢救,左战军守在急诊室门口心急如焚,一看到徐知着就迎上来:“查到是谁干了吗”
“猜奈正在看监控,人怎么样?”徐知着脸色铁青。
“不知道。”左战军让开一步,徐知着见里面乱成一团,也看不出个头绪来。
“能往国内送吗?”徐知着对缅甸的医生本能的不信任。
“那也得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啊!”左战军苦着脸。
“是冲着我来的。”徐知着双手拢到风衣口袋里,隔着一层衬袋的衣料抚摸自己配枪,他的神色间有种奇异的平静。
“是啊,就你不喝酒。”左战军后背生凉。
夜总会的后厨没有监控,警察招集了证人过来画影相发通缉令,各种程序走下来,有如石沉大海。徐知着本来也没指望缅甸政府能帮他把仇人干掉,反正这些事大家都心照不宣,他的仇家太多,出个把亡命之徒根本不稀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终于明白要把矛头指向自己,杀了他才叫一了百了,动蓝田那叫死路一条。
顾玄本来就担心徐知着,经此一役更是忧心忡忡,本来徐知着出门至少带四个手下,现在翻倍,连一瓶水都要自己带出去,别人开过盖的连唇都不碰。一切交际应酬通通简化,有事把人请到自己办公室来谈。
高保安的生活各种不便,但徐知着毕竟是狙击手出身,没什么忍不得,反而自嘲道全是报应,过去他给蓝田定下的规矩,现在一条不落,全用自己身上了。
所有人风声鹤唳,反衬出徐知着自己不动如山。
顾玄为了逗徐知着高兴,给他压惊,连番打申请,从局子内部给他搞了个嘉奖下来,没想到徐知着把证书收到手里,也就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发钱么?”
“你还缺钱吗”顾玄无奈。
“钱总是不嫌多的。”徐知着这下真的笑了,眼睛弯起,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这人长得好看,笑容天真,眯眼笑起时,几乎有种不谙世事的纯良。
顾玄一时语塞,他已经有些看不透这个人。
你说他不计名利一心为国,他不是,之前蓝田需要跟政府打交道那阵子,各种走门路通关系,拿着点小特权无所不用其极,就差躺下来打滚说你不帮我,我就不起来。而最近这些日子,凡是能捞的钱,他也没少捞,合伙开矿、走私玉料、倒卖木材一点没落下。可你说他追名逐利利用政府关系,那也不是,所有那些刀尖舔血、生死攸关的事,他是真干,而且自己拿钱给手下人发奖金眉头都不皱一下。
顾玄几乎有些怀念最初那个谨慎而疏离的男人,那时的徐知着纵然万般戒备,却不难控制;而现在这位,亲亲热热的贴上来,却心思难测,不可捉摸。
顾玄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决定告诉徐知着一件事。曾经他的老大教导他:当你实在拿不定主意时,就说实话,因为犹豫不定,证明你没有把握,而没有把握的谎言最容易被拆穿。
“前几天,苏州警方有消息过来,说抓到了两个缅甸人。”顾玄在徐知着身边坐下。
“嗯?”徐知着拿了一支细长的雪茄出来抽上,又让了一支给顾玄。
顾玄抽着烟细说缘尾,蓝田最近主要在苏州活动,顾玄便托国内的兄弟给苏州警方发了函,让他们留意来自云南边境和缅甸的可疑人员。苏州毕竟不像北京,城市规模小,外来人员也比较单一,民警们联防走访比较靠得住,日常摸排时还真抓出来两个。
这伙一共三人,两个缅甸人一个云南人,本事不大,却想干绑架的大勾当。可蓝田那边防得水泼不进,逼得他们像没头苍蝇那样乱转没处下嘴,踩盘子踩得太过密实,反露了马脚,引起了警方的疑心,把人拉回去一通盘问,那个云南小子本来就是花钱找的,没扛住,全招了。
“没惊动他吧。”徐知着盯着指间的烟头,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蓝田最喜欢抽这种柔和的细雪茄,淡淡的烟味里混杂着微甜的香草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一个活得非常精致细腻的男人,却要因为自己,陷入到杀机四伏的险地。
“没。还没沾上边,人就被扣了,蓝先生那边完全不知情。”顾玄刻意强调了一句,证明自己人办事得利。
“那就好。”徐知着安抚式的笑了笑:“谁干的?”
“白显。之前那个做冰的大毒枭白进原的儿子。他老爸他哥都因为你,现在在云南的大牢里等着被枪毙,他想把蓝先生绑回来,救他的父兄。”
“他可……”徐知着哭笑不得:“真看得起我。”
“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真要让他们得手了,就真不枪毙了?”徐知着似笑非笑地盯着顾玄。
“真要让他们得手了,我们当然会想各种办法去救。”顾玄挑眉,毫不示弱。
徐知着移开视线,把玩着手里的烟盒,不多做争辩。
“白显你想怎么处理。”顾玄追问。
“帮我把他找出来,我自己收拾。”徐知着漠然道。
“中国警方会把人移交过来,这事就交给官方处理算了,你就别插手了。”顾玄苦口婆心。
“你不找,我找。”徐知着微微笑着,像个耍无赖的孩子。
顾玄一时泄气,他现在越来越拿这小子没办法,主意比鬼多,胆子比天大,也不跟你硬来,当面乖巧得不得了,但是说一做五,先斩后奏,阳奉阴违。
“你就不能消停点吗?”顾玄无奈。
“大哥,你不懂。”徐知着慢慢吐出一口烟雾:“我现在是江湖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缅北和缅北的规矩,咬牙切齿等着看我怎么死的人太多了,我不能让他们觉出味道来,真的都上来咬一口,那样我扛不住。”
顾玄默然,这个道理其实他也明白,缓缓抽完一整支烟,方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帮你。”
徐知着灿然一笑,伸手拍了拍顾玄的肩膀。
顾玄被这笑容所迷惑,一时失神问道:“后悔吗?”
徐知着微一愣,笑着摇了头:“不后悔。”
“真的。”顾玄倒是后悔问上这一茬,却信不过这个答案。
徐知着把配枪按到桌上,手指拨动着一转,一把枪被拆成零件又转眼间组装完成。他单臂平举,从枪口到上臂绷出一条完美的线,以肩为轴,准心缓缓下落,稳定而又平滑。
“我从第一次拿到枪,就知道我喜欢这个,我喜欢把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徐知着说道。
“权力!”顾玄笃定道。
“大概吧。一个人手里握着枪,别人就不敢轻视你。”
“那当然。”顾玄把手枪从徐知着手里拿下来:“热兵器的发明彻底终结了野蛮战胜文明的历史,那么精巧的结构,举手间即可断人生死,莫大的权力体验。你喜欢杀人?”
徐知着想了想,摇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血淋淋的样子。但我喜欢手里有枪,我喜欢被人重视,喜欢大家听话,我不喜欢束手束脚,做什么都要听命于人,我受够了。”
顾玄盯着徐知着的眼睛,默然看了许久:“那,蓝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