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晚上,蓝田在家里打包行李,他父母两系都是大家族,回一次老家工程浩大,光是叔伯姨舅的礼物就装了满满两大箱。徐知着在旁边打下手,一边听蓝田闲聊这些零碎都是怎么从世界各地搜罗回来的。蓝田买东西求个新奇趣味,什么瓷的铁的都往家里搬,顾不上挑轻的买,36寸的大箱装好后自己根本提不动。
徐知着试着拎了拎,说道:“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
“别介,别害我!”蓝田失笑:“你也知道我是出了柜的,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大过年的带个男人回去,我还活不活了?那帮家伙保准儿连年都不过了,三堂会审,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徐知着倒是没料想在蓝家反歧视工作做得这么好,全性向统一待遇,到了年纪都得逼婚。
“我送你到家门口,我再回来?”徐知着踌躇道。
“没事儿,我到地方叫人来接我。”蓝田伸手按住徐知着的肩:“倒是你,一个人在家里,冷清了。”
“这有什么。”徐知着笑了。
蓝田在父系是长房长孙,母亲是家里老三,上面就有一哥一姐,下面全是弟妹。这些年比他年纪大的早就生儿育女,比他年纪小的也多半有了归宿。蓝田又好得瑟,给了小的还要给老的,红包压力颇大,收拾好行装,便从抽屉里翻出一叠信封来写红包。
徐知着从没见识过这种大家族过年的趣事,搬了凳子坐在旁边看。蓝田扳着指头算,口中念念有词,从年纪最大的开始写,浅瓷碟里倒了一点墨,用细笔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爷爷。
“你爷爷高寿了?”徐知着记起之前蓝田说过,他从小是爷爷调教出来的。
“今年整九十。”蓝田有些得意:“所以大家都得回去。”
徐知着忍不住惊讶:“老人家挺开放的啊……”
蓝田心下了然,不必等他说完说接上去“我也不知道我爸怎么说的,好像慢慢就接受了。不过还是不放心,每次回去都要念叨,不能乱来,不能找洋鬼子,要找好人家的男孩子。”蓝田像是想起了什么,偏头微笑:“他还说我三叔家的小子是做生意的,不怕超生,将来生两个过继一个给我。人老了就容易犯糊涂,这种话当着大家的面直说,我弟妹听着脸都白了,私下里追着我问,生怕我抢她儿子。我跟她说我连家都没成呢,养什么孩子,把心放肚子里。”
“他也是为你好。”徐知着低声说道。
“是,老人家就这种想法,总觉得一个人不像个样子。”
“你们家人真好。”徐知着很感慨:“完全不介意。”
“我们家不介意是宠我,再加上我老爹够强硬,我做人没篓子,当面也没人敢说我什么。”蓝田眼神温润,嘴角微微带笑,正是他风度最好,最悦人眼目的样子。
徐知着看他的眼睛,惶恐又心疼:“可你一直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如果最后我都……”
蓝田抬手截住徐知着的话,沉吟了片刻,拿过一个空信封向徐知着示意:“看,人的心就像这个信封一样,其实不值几毛钱。”他低头书写,行书的笔意流转,婉若游龙:“但如果写上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有了意义。”蓝田从桌上那叠绿油油的美金中抽出一张放进去:“再往里装上东西,那就有了价值。”
“我现在心里有你,总比空着好。”蓝田把红包放入徐知着掌心:“更何况,男人四十才一枝花呢,我还年轻,为你浪费几天算什么?”
徐知着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把红包捏得皱起,又蓦然松开。
蓝田不自觉地凝视他的脸,五官精致完美,无可挑剔,深琥珀色的眼眸温润得像是浸在水里,睫毛浓长而卷曲,微微颤动着,便显出一丝慌乱。然而……英俊从来不是他最动人的地方,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也有,却没有这般近乎纯真的眼神。
这份纯真让他连拒绝都显得那么温柔,他让你相信他是善良的,相信为他做什么都值得,相信假如遭遇风雨,他会比一个爱人还要靠得住,相信如果是这个人的话,纵然无情,也会有义。
蓝田的手指落到徐知着脸上,微微倾身过去……徐知着心中一寂,千头万绪的纠结瞬间粉碎,仿佛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这是必然的结果,而他终于走到了终点。
就这样吧!这很好!徐知着对自己说。温热的呼吸落到他脸上,干干净净地,没有任何让人不愉快的气味。
许久,徐知着听见蓝田问:“你爱我吗?”
徐知着蓦然睁眼,这是他预料之中的问题,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柔情。蓝田的语调发硬,透着严厉。
“你有多爱我?做好准备了吗?”蓝田微微挑眉,眼神肃然:“你还是这样。以为别人要什么你就做什么,却从不考虑那对于你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蓝田三十不到就站在阶梯教室里对着几百个学生上课,训起人来自然有范儿,说话一针见血,直戳要害。徐知着本就心中有愧,被蓝田如此直接地一刀劈在胸口,立马脸色就变了。
蓝田终究是对他狠不下心的,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也软下来:“你这样对我也不公平,要额外去面对那么多不必要的诱惑。自欺欺人是人性的通病,我能摆平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就别再帮着骗我了。饶了我吧!”
“对不起。”徐知着把红包合在掌心里,他恍然发现蓝田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所有犹豫与忐忑,也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也终于明白了蓝田为什么止步不前。因为他不要,他不要那种勉为其难有如施舍的爱情。
“别说对不起。”蓝田叹息:“我刚刚有点生气,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不,你说得对。”徐知着脸色发白,声音微颤,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问道:“为什么喜欢我?”
“你错了。”蓝田轻笑,声音低如耳语:“我不是喜欢你,我爱你。”
徐知着的眼神迷惑。
“喜欢一个人会有很多明确的理由,长得好、脾气好,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堆……但我爱你,只因为你坚韧而又善良。”
“有谁不善良?”徐知着费解。
“不,真正善良的人是很少的。那得足够聪明,有自己的原则,看得清是非,分得出好坏。善良的人从不抱怨,他们乐观向上,有一颗容易满足而且懂得感恩的心。”蓝田伸手摸了摸徐知着的脸:“我知道你很看重我,希望我高兴。但你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来满足我,我不会因此感到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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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知着发现每次与蓝田深谈到最后都会晕眩,好像跌进某个温而暖的深渊里,身边是大团的云絮。他抬头凝视他,就像在黑暗中凝视一束光,那是一种单纯的渴望,对美好的渴望,就像渴极了看到水,困极了看到床。蓝田的眼神温和润泽,带着一抹无奈的宠溺,手指还停留在他的脸颊上。
徐知着恍然觉得够了,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一个威严的父亲,一个可靠的兄长,一个温柔的情人,一个稳定的家和一份不用努力争取就会得到的爱……
蓝田收回手,轻轻敲了敲桌子:“回房去,你不用担心我,也不必着急做决定,要想清楚。”
徐知着合上门,然后背靠着房门坐到了地上。
爱他吗?
徐知着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对蓝田的感觉是与曾经对梁一冰完全不一样的那种。他到现在都记得梁一冰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时那种心跳的感觉,受宠若惊、忐忑不安,还记得那些慌乱与迷茫,那些自我否定与期待,那些惊讶与欣喜……仿佛在说:呀,你真的喜欢我吗?怎么会?
可对蓝田完全没有,没有过期待,也没有过忐忑,他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搅入了自己的生活,就这么搅着搅着变得再也摘不出去,甚至只要稍微一想到要分开,都会痛彻心扉。
蓝田在客厅里写红包,悄然无声,徐知着偶尔听到一连串的轻响,那是他起身喝水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响起,徐知着听到自远而近的脚步声,脑海中勾勒出立体的画面:蓝田走到玄关处拿包,翻找,然后接起……
“喂?蓝田。”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而温和。
他不断的应声,叹气,最后沉声道:“老吴,我从来没有怀疑你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我也不可能帮你做决定。”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做人,必须有所取舍,不可能什么都是你的,心太贪就会一无所得。你将来想过怎样的生活?你是想继续偷偷摸摸地跟张增山在一起,把自己爱人放到钢丝上走,并且时刻提心吊胆,唯恐哪天有个女人会跑过来揍你。还是光明正大的,问心无愧的活着。俊生,你要想一想,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出柜,为了什么要去承认世人的眼光。你当年跪在你爸面前,不是为了要过今天这样的生活吧?如果你觉得为了他毁掉这一切都值得,那将来也别后悔。”
“唔……唔,你省省吧,管好自己就成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你放心,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
“俊生,别这样。你要记住,别轻易许诺,这样才不会受人于柄;也别轻易讨要承诺,就不会被人辜负。”
“嗯,春节快乐。你也是,过年就开心一点。”
……
徐知着听到蓝田拿着手机在玄关处站了很久,然后脚步远去,走到餐桌前。四下里又安静下来,听得到均匀的心跳声。
第二天上午,徐知着开车送蓝田去机场,年三十,机场高速堵得车山车海。时间紧迫,蓝田的飞机偏偏在三号航站楼,徐知着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拽着蓝田飞奔。换票和安检分开两边同时排队,心急火燎,临别时连句话都没说上,唯恐赶不上飞机。
回程时虽然也堵,然而没了目标,等待变得毫无焦虑感,仿佛等到天荒地老也无所谓。徐知着从储物柜里翻出烟来抽,漠然地望着远方天际上缓缓掠过的银鸟。蓝田抽一种瑞士产的细杆机制雪茄,徐知着抽过几次,烟草的浓香中带着一丝甜,据说是香草味,但似乎又不像,然而温和柔淡,是属于蓝田的气味。
除夕,北京城陷入节日的疯狂,大白天四处亮灯,人潮汹涌,车如游龙。人们涌上街头采买年货,小朋友牵着爹妈的手,一个个喜气洋洋。
徐知着被堵在车河里,两岸是滚滚红尘的烟火与浮华,他看着烟灰从指尖飘落,被风吹散在窗外,感觉到由衷地空寂。这种空寂仿佛与身俱来,自他的骨髓里生出,盘桓在他的每一滴血液和每一个细胞里,如影随影。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已经解脱了,他在麒麟找到了另一个家;然而变故横生,他从这个家里跌出去,再次打回原型。
原来什么都没有变,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然孤身一人。
他是最多情的人,孤独感让他无法抑制地渴望得到关注;而他又是最无情的人,只要有一个人爱他,别人都可以不要。
徐知着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不愿意去见他的队长夏明朗,甚至不惜因此疏远了他最好的朋友。原来除了那些特别上得了台面的:怕尴尬,怕引起夏明朗的负疚感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真正拦住他的,是他心底的渴望。
那个男人拥有着他想要得到的一切:所有人的信任,与一个永不离弃的爱人!
他就像一个穷光蛋不愿面对亿万富豪那样害怕见到夏明朗,他可以做到不嫉妒,却无法不羡慕。
春节让所有与节日无关的商业通通停滞,语言学校、健身房大门紧闭,不给寂寞者留一点生路。徐知着已经好多年没有一个人过春节,一时间手足无措。
夕阳西下,窗外炮火连天,性子急的已经放起了烟花,空气里浮动着徐知着最为敏感的硝烟味儿,让他血脉贲张,却又无处发泄。徐知着强行告诉自己一切都与平时没什么不一样,眼不见心为静,关牢所有的门窗,连窗帘都拉上。
背完几轮单词,徐知着给自己下了两盘饺子。蓝田会把包好的饺子分小包装冻到冰箱里,徐知着闭上眼睛随手摸了两包,一包是牛肉黑木耳馅的,一包是韭菜猪肉鸡蛋馅的。蓝田会在吃上花很多心思与时间,在他看来,伺候自己的口腹是件头等重要的大事。徐知着却没有这么多要求,如果单纯是为了自己,咸菜炒肉丝拌饭都能吃三天,最多也就是为了平衡营养白灼两斤蔬菜咽下。
徐知着懒得再多洗一个碗,把锅里的水倒干,拿着醋碟站在灶台边飞快地吃完了这一顿。他默默打量厨房,窗明案净,所有的餐盘都精致整洁,刀具干净锋利,据说都产自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