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香----汤臣

楔子
"旧曲唱罢，奴家为相公在唱新曲如何？"红船曲声又起，我拎着竹筐撩帘而入
每天周而复始都是这几个故事，你走我留，你停我走，而后......人死心死直至终老，你听懂了吗？庚儿
记下了，云姐，这是你要的香囊我帮你装好了香料，兰芷香，特意多加了几滴甘露，清香更甚......
藏香楼藏的不是香，是比香更诱人的女人，秦淮两岸，尽是无限风骚，被世俗称之为的淫词艳曲只不过是每个人吃饭的工具而已，他仅仅是这个阁子里制香的小童，一个没什么面目见人的下等人而已，就连声音也成了不必要的东西
所以老天抽走他的容貌和声音，他只是一个等待着生存的躯壳，他不想死，就像当年从火海里逃出来时一样，因为他要亲眼看到恶人下地狱，他知道时日不远，只等改朝换代，只等这天下又换一家做
现在的他周身都缠着白布，只留下一双眼睛，他在长大，只是白布的尺寸在增加，却没有谁见过他的真面目，又有谁敢？一个重度烧伤的患病者岂敢光天化日之下吓坏众多良民？还好他不太灵光的人生因为张妈妈的出现多出些转机
就是这家藏香楼的老鸨，将他从水中托起，将他从死亡线上楞生生拽回来的恩人，虽说亦不是什么正经买卖的主儿，明面儿卖香实则卖......香，这家阁子的镇阁之宝有两件，一是文舞兼能的花魁柳云，一是出自他之手的香
人都说会品香的人必是品味不凡，气度怡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品得香之韵，好多人都慕名而来一为红颜笑二为红颜体上香，他研之香却只有异于常人者才能感受它真正的东西，也只有配上绝妙之人才能唤醒这香的感觉
于是藏香楼的姐妹都叫他香庚，他笑，他说这个名字他可接受不起，就叫他庚吧，亲切些，还有就是不要告诉任何人这香是他所研，因为他不想见那些幕香寻制香的所谓同道中人......所以在别人看来他真的就只是着藏香阁的一介小童，一个全身灼伤的......哑巴
我对他笑，香庚，现在你自己讲你的故事，怎么样？
他低头不语，滕开纸笔缓缓道来......

犹记得
"庚我求你，帮我研一种香，让那个男人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我抬头，看着那个哭的泪眼朦胧的小鱼儿，拿出自己手帕帮她擦干眼角的泪滴，一点一点的抚平她的心情，不哭啊，鱼儿，为什么要为了他伤害自己的身体，她拉着我缠满绷带的手，可能是因为我刚刚的手语让她感动吧
"庚，你刚刚着急的样子真可爱，真想把你带在我的身上，永远的"
我回了他一个了然的微笑，诚然我只有一双眸子可以示人，这帮姐妹却从来不认为我是个怪物，因为她们善良，一群用水做的，却非要深陷沼泽，让黑色的泥浆浊了这一汪清水，我是男人却对自己的同类深表不屑，可能与我的身世有关，在我的身边从未见过什么正人君子，大多都仅仅是披着羊皮的色狼
"庚啊，为什么你身上总有着那么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沁人心脾，让我本来挺忧伤的心一下子明朗了许多，很久都这样，为什么有这么好的香也不说拿出来，你啊就是有那一点小私心"她轻起兰花袖，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紧皱着眉头嗅了嗅自己的身体
实在没有什么香，不过是我每天泡药澡的味道而已，若是有也仅仅是那点痛苦的回忆，曾经的通体香，但随着那场大火，这些早已成为了我痛苦的东西，我不愿想起，只想在我回归尘土之际，随着岁月让它淡了吧，去了吧
"我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和他一起回乡，我爱他，他也爱我，即使他嘴上不说我也知道，我们会幸福的，即使没有庚的香，我依旧有把握继续迷住他"刚刚突然悲戚的眸子霎时变亮，让我眼前一旋
真的可以这样吗，那个江上一确实是仪表堂堂，但眼中的光却有那么点让人捉么不透，如果小鱼儿真的能幸福那自然是好事，但若像当年的兰姐姐那样最后落得个人去才空一切都不会这般的让人高兴
这是欢场，比不得外面云淡风轻的你侬我侬，爱在浓时万事皆可一旦涉及到家庭，事业，前程，......一切又都变得那么让人很难捉么，我翻出积压已久的沉香放在小鱼儿的手里，将手轻轻的放在她的云鬓处，用手语说着---幸福自然好，万事莫强求，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她笑了，笑得明媚依旧，笑得让我想起初生的太阳......，美好如她，希望老天能对她有更多的眷顾，我......一个小小的研香童，在这里为她祈祷，希望这一次没有让我说准
那日，我与云姐在品香居下棋品茗，却见一向万事不了于心的云姐神采异常，她说，文渊阁大学士已经送来拜帖已久，她都没见，可她真的很想见啊，我抬头不经意对上她紧锁的眉头，看来那必定是一个不凡的男子，不然脱俗如她不会将自己的倾心写在脸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继续下我的棋子，原来深陷情欲中的女子都是如此，即使她曾经对你说过现在的情势动情无异于自挖坟墓，她落下来的棋子越来越将她自己逼进死胡同，直到最后我非常容易的全盘取胜，她在想着她的事情，早已忘了其他，我无法理解她现在心情，只知道女人有时候真傻，而男人真是聪明，聪明到知道如何让女人自己跳进深渊
"柳姑娘，文渊阁的郑公子在楼下恭候多时，他想问......"小厮打破了小楼的沉寂，我只是微微一笑，因为第一次看到云姐的慌乱，不停的摆弄着云鬓，在铜镜旁匆匆的梳理，这个郑公子是何许人也啊......只希望别又是一个负心薄性之人
我撩起衣襟走出云姐的绣楼，看着红尘中的男男女女竟有些出世的超然，我其实很简单，只希望世间烦扰随风逝去，每个人泰然自若的活着
云姐朝我尴尬一笑，用手语对我说着她的紧张，她说她真怕爱上，她该怎么办，我回了他一个了然的微笑，保护好自己，我说，用我缠满绑带的手，很自然的比弄着，只是希望这些水一样的人儿明白
世界上没有谁更重要，保护好自己，才好
"前面的朋友，请等一等"我确定在这个后院除了藏香阁的恩客没人能踏进这里一步，而我确定，这个人必不是其中之人，因为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对这个地方有那么多的不屑，所以在他打量我将近两分钟以后，我想都么想继续走我的路
"我本不想叫你，如你所见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可我的好兄弟却迷上了这里的姑娘，我不得不来打探打探......你是这的？"他挑着眉，那神情是那么的高高在上，我仅仅用一个点头的姿势打发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既然你不屑，我也没必要跟你纠缠，更何况我根本就无法与你沟通，还是早早走开你自去寻能开口说话之人吧
"你能不能说个话？本来还挺同情你的，现在我对你很不满"
我依旧走我的路，纨绔子弟......让人心生厌恶
这一次他是真的怒了，拿起手中的宝剑就直劈我而来，我能感觉到剑气逼人，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我想活不代表我怕死，如果这点东西都害怕，也许我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他的剑停滞在空中，看着我远去，我知道一般人见到这样的自己会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但我习惯这样的自己，如果什么都在意，我就不是我了
"我叫朴有天......你......"
声音远去，他是谁与我何干？我是谁又与谁有关
我是藏香楼的研香童，至于名字，只有我自己知道
第一章（下）
小鱼儿死了，手中笔瞬时抖落，和我的心一起颤抖，那个笑得明朗的孩子，那个笑着说已经找到托付终身依靠的孩子终究没有拜托命运的玩弄，香消玉殒，魂断......张妈妈帮我捡起笔，将手放在我的发上，这个被称为世俗老鸨的女子有时却又是最了解自己的，她知道我会因何而开心，因何而难过，因何而如此没落
"当年救下你就知道你是个情深意长的孩子，即使妈妈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为何有着不同寻常的本事，我仍旧没有让你就这么沉入水中，看着你的眼睛，妈妈就看到希望，小鱼儿死了，我么都很难过，但来来走走，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来来走走的人生？若没有男子，也许我们还会在一起抚琴弹奏，一起对这枝头的喜鹊逗笑，一起聊着没有声音的话题，善良的孩子，为了和自己交流辛苦的和自己一起学着手语，一起因为某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开心，难过
还记得是小鱼儿第一个将自己带上前街，一群顽童向自己扔着石子，小鱼儿帮自己挡着，用她娇小的身体为我挡住了所有的屈辱与难过，她朝我微笑，当我还是神情凄然的时候，她向我比划着可爱的姿势，让我明白，相貌只是一个符号，重要的是我们是心与心的沟通，她喜欢我清澈的眸子，她说要好好的微笑
我微笑，可她却看不见，而她死的理由更是让我难以接受，她被那个男人的族群进了猪笼，那么清澈的一个眸子，即使沦落风尘也不曾懦弱的面对，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早早的离我们而去，我的心......
"你一定想要宰了那个男人对吧，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张妈妈拍着庚的后背，让他抚平心中的气，不知为什么当初救了这么个娃激起了他所有的母爱，虽然她是个老鸨，虽然老天爷不会给她这么个老鸨一儿半女，但庚的出现真的令她有了当妈的感觉
虽然这个儿子没有什么面目示人，虽然他的身世也依旧是个迷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是小鱼儿的挽联，楼里的姐妹非要我为小鱼儿送上着最后一程，我提笔，在藏香楼的大厅，白纸黑字洋洋洒洒，多么熟悉的场景，想当初也曾发生过的情节，只不过原来是掌声，现在是所有人的错愕
没想到大火烧走的许多东西，却没有带走我写字的感觉--依旧那么的俊秀飘逸，只不过这并不能让人有多高兴，毕竟这是留给那个已经香消玉殒的小鱼儿，在美的字她也看不见了，我很随意的将笔扔进火盆里，想当初......
我匆忙的换过思绪，哪有那么多的想当初，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只是一个研香小童，所有的过去都已经成为往事，我不觉得它能有太多的
"好字！！！"几声拍巴掌的声音让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这是我曾经喜爱的东西，但现在已经毫无意义，它只是让我痛恨自己的理由，抬眼望去，竟有些熟悉，腰上的绶带让我似乎看到些......，哎，朝廷已经改朝换代，血都换了，又有谁会知道我这个面目全非的研香小童呢
我会他一丝的笑意，转而回到我的内堂，我从来就不是见人，一见到太多的东西，我就会难以抑制全身紧绷，他拉着我的后衣襟，却不肯放开他的手
"兄台气度不凡，能否......"我对他的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若是当年有人如此我定会赏他裘皮三千，可现在，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如果可以我真的想给这个人一巴掌，让他知道我不是那么容易让别人冷嘲热讽的对象
我生气的时候全楼的姑娘都知道是怎样的，即使我温柔的面对着每一个人，仍旧有我的小脾气，即使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我仍有我的坚持，我甩开他拉着的我的手，奔内堂而去，只听得见云姐对男子的规劝
"郑公子，庚只是讨厌人群而已，请不必在意"
不，我不讨厌人群，只是我会因此而想到我的过去，韩庚的过去

记忆......
亭台楼阁，舞榭歌台，云姐在她的云珑小阁接待等候多时的郑公子，我拾梯而上，今天是百合花盛开的最后一季，我的新香出炉了，云姐说，那时无论怎样必要告诉她，还未入得厅堂，看着里面的莺歌燕舞，我犹豫了许久
放下篮子，刚要抬步离去
"庚，是你吗？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柔和的声音一如往常，我，其实最拗不过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柔柔的女人如水的声音，一如当年，我呆楞当场，门被打开了，那个曾经拉着我的衣襟不放的男子，呆滞的看着我全身的白色的绷带，我低头沿着他的身边走过，这个人总觉得在哪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是害怕的，因为我已经选择改变，所以我要忘记我的过去
"今天你和郑公子都在，都别把上次的事放在心上，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都放下心结算了吧"她柔柔的看着我俩微笑，那个郑公子来找过我很多次都被我拒绝了，云姐以为与当初那点小小的不愉快引起的，其实我只是害怕别人看见我的过去，如果没错......
她走上顶隔，抚琴对着身后的流水，又是一曲，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到屋子的角落，下那盘上次留下来的棋局，现在的我学会了自娱自乐，所有的东西我可以自己完成，包括生活
屋子里变得那样的静谧，没有声音，这就是那些所谓的贤人雅士乐于来这青楼的原因，不一定来买笑，有时也为了这种有美人陪伴的安静
"云儿，这次我是来与你告别的......"云姐的琴声未散但却听出那点说不出的惆怅
"公子为何匆匆来又匆匆而去"我抬眼，看了看这屋子里瞬间变得尴尬，屋子里静极了，只有我将棋子放落棋盘的声音，我不希望自己总能猜对事情的结局
"实不相瞒，我虽为文渊阁学士，但早已无实权，其实权不权利对我来讲本没有什么意义，记得我曾经和你提过的《韩王宅凭吊》吧"
"云儿记得，很美的长词，记得上次郑公子来我还为你添了曲，公子的文采真的举世......"
"哎，我的随性之作却成了殃及我整个族人的......东西，皇上龙颜大怒......把我贬斥到南下的乡野小地"我手中的棋子颤落，韩王......竟然还有人记得他，苦笑的捡起棋子抬眼竟发现那个刚刚还感怀不已的人正盯着自己，像是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起身......
"公子......"云姐似乎也感同身受想要从隔上的幔帐走出却突然呆滞在那，看着那个男子徐徐的向我走来，我佯装不见，这个人必是我曾经见过的......我暗忖
"我真的不怕什么生死......不贪图什么荣华，只记得当年我在金殿上洋洋飒飒我的春秋大作的时候，那个站在我旁边为我执灯的......韩王殿下"他突然迷茫看着我，站在我的旁边"我以为......我只是仰慕韩王求贤若渴的阔达胸襟，我以为......我紧紧是沉迷于他俊秀飘逸的激昂文字，......我是真的沉迷了......沉迷了"他仍旧是摇着头，紧皱的双眉，锁住饿是他的回忆，我尊重他的回忆，但这一刻我更尊重我的选择，本能的抬步想走出这个是非之地
他依旧是拉着我的后衣襟，我是真不想伤害这么一个记得住韩王的，而且也是韩王欣赏的人
"韩王已经死了，现在是当今万岁的天下，郑公子，我希望你能清醒"云姐终于走出幔帐，我们三人就这样对峙着，让原本就紧张的空气霎时紧绷
"不！！他不会死！！他也不能死，我......"他猛然的拉着我的肩膀不停的摇晃，晃的我神智都无法清醒，云姐惊慌的拉开那个有些疯狂男子......不停的含着，这不是韩王，你为什么这样，你疯了吗
他没有疯，其实我真的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记得那个失败者，那个只做了十八天皇帝的韩王，然后他，也就是我走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是韩王，确切的说曾经的太子殿下，贤人谈不上，但至少我不会乱杀人，我的母后说过，如果我不杀人最后死的人将是我，我笑着说，上天不会让一个善者走投无路，她说皇帝不是善者做的起的，事后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我依旧随性的做着我的太子，善待我的朋友兄弟，一时间......英姿焕发，谁都不会想到就在一夜之间......
我失去我所有的东西，我的父皇在兄弟倒戈中死去，我的母亲成了前朝遗妃，而我心爱的妃子，成了新的后宫佳丽
杀父夺妻之恨，我只算到一个人头上，那个率领千军万马冲进我皇城，抓住我的肩膀按下玉玺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