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昏过去一整天。」
怀舟见他醒了,抚着他头发轻轻道:「胡太医说你郁结于心,思虑过度,以至失寐多梦,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顿一顿,苦笑,「我夜夜抱着你,知道你睡不安稳,却不知竟是整宿不眠的,怪不得整日见你没精打采。」
怀风精神不济,脑中仍是昏昏沉沉,懒得理他,仍旧闭了眼睛。只是他才醒,又哪里睡得着,眼珠子便在眼皮下滚动,怀舟看了心中一痛。
「胡太医开了个安神宁心的方子,吃上段日子许就好了。」
缓一缓,又道:「我倒不想你这般在意伦常义理,自己生生憋闷到如此地步,你既不喜欢做这事,那就……先不做了吧,将养身子要紧。」
怀风闭眼听着耳边一声轻叹,好一会儿,眼角沁出两点泪珠。
炎炎夏日,街上让日头晒得冒了烟,屋子里亦不凉爽,闷得似个蒸笼,九城巡防司门防大敞,院子里不见半个人影,全都不知躲哪儿纳凉去了,连怀风捡回来的那只黄狗也趴在廊下阴凉处吐着舌头,一副要死不活的衰样儿。
这样热天,怀舟依旧衣着齐整,端坐司中处置公务。几个前来禀事的校尉站在屋中一角轮候,大气也不敢喘,更别提扇扇纳凉,本来热得要死,可一看上司满面阴霾,眉梢一抬眼角一扫便是一道道刀光,便生生打个寒噤,三伏天也似入了冬般。
怀舟沉着一张脸,一面翻阅往来公文一面听下属回事,或训或骂或赞许或讥讽,总算将人都打发光了,才稍稍歇一口气,端了茶盏润喉,一时间心思便转到家中那人身上。
眼下距怀风发作那日已有月余,这段时日两人虽仍同床共枕却未再行房,怀舟心疼他,实在耐不住了,也只是趁怀风睡着之后亲上一亲,便是如此也加着万分小心,生恐动静大了惊醒弟弟。
这般小心翼翼照应着,怀风那失寐的症候总算有了起色,一日两顿药下去,虽入睡慢些,睡着了倒也安稳,这几日更是睡足了三个时辰,脸色显见的好起来。
怀舟看了欢喜,昨日便将他抱在怀中盘弄,伺候得弟弟身子躁动起来,搂着云雨了一回,谁知到了晚上,怀风便又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了一夜,怀舟便也陪了一宿,今早叫过胡太医又调了方子中几味药量,眼见怀风服下后睡着,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正是年轻欲盛的年纪,日日守着意中人自然渴求,偏怀风得的又是这样一个症候,生生要他只能看不能碰,究其因果却是自己造的孽,其中酸苦无奈也只得自行吞咽下肚,因此这脸色便说不上好看,连带苦了一干下属,摊上这样一位主子,日子自然不大好过。
怀舟这样一时咬牙一时蹙眉的恍惚出神,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傍晚时分,几个亲卫见他兀自端坐不走,不知这位主子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敢进来惊扰,便只在门前小声嘀咕,叫怀舟听见,收回神思,吩咐道:「备马,回府。」
此际日头尚半挂天边,暑气稍减却仍是燥热难耐,不见一丝凉风,怀舟出得巡防司大门,见坐骑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因酷暑颇显萎靡,也没了骑它的心思,叫过武城道:「你们先行回府,我走着散散心。」
武城答应了,带其余几人先行告退,怀舟便牵了马往回溜达。
巡防司门前是一条宽阔街道,因是傍晚时分,许多白日里嫌热不肯做生意的买卖人便在此刻开了张,卖馄饨的捏糖人的扎风筝的,呼啦一下将一条街挤得满满当当,叫卖声此起彼伏。怀舟嫌吵,走上几步便拐向右手边一条小巷,打算绕道而行。
这巷子不宽,倒有几分幽长,巷子里仅有的几家门户俱是这条街上人家的后院角门,紧锁着不见出入。怀舟才拐进来,便见一名中年仆妇打扮的女子立在巷口,正伸着头向巡防司张望。
见了怀舟进来,女子一愣,定住不动了,一双眼只目不转睛盯着怀舟不住打量。
她这样毫不避忌直视一名陌生男子,实是无礼之极,怀舟不悦,却也不愿同一名民妇计较,只冷哼一声便自顾前行,谁知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身后女子喊道:「小王爷!」
怀舟一怔,站住了。
他承袭王爵已逾两年,此刻人人尊称安王,未袭爵时乃是安王世子的称呼,「小王爷」这三字却是只有幼时家中亲近仆从唤的,许久不曾听闻,如今乍然听到,讶异之外另有一股亲切熟悉,不由回头看去。
那女子四十许年纪,面容颇见霜华,倒是一双眼睛极是慈爱可亲,看向怀舟的眼神中满是疼爱欣喜,瞧来说不出的熟悉。
「小王爷,我是柳嬷嬷啊,你不记得了?」
怀舟直觉识得这人,却一时想不起来,听她这样一说,脑海中登时现出一人的影子,惊喜叫道:「奶娘!」
这女子正是怀舟出生时便即进府哺乳的柳氏乳娘,待怀舟视若亲儿,褚妃因娇纵惯了不谙育儿之道,怀舟便由这乳娘一手带大,直至褚妃事发圈禁,怀舟远走神兵谷,柳氏方被遣出王府去。
怀舟记忆中这位乳娘待自己极是亲厚,幼年远离家门时还曾日夜思念,后来日子久了才渐渐淡忘了去,今日重逢,自是说不出的意外之喜,当下迈前几步,握住了柳氏一双手。
他两人分别至今已有十余年,怀舟已由小小孩童长成英硕青年,柳氏本当认不出来,只是她听闻小主人在巡防司当差,眼见怀舟从司衙大门里出来,服饰华贵,且腰间分左右各系着一只明黄荷包并白玉龙佩,便大着胆子冒昧一喊。她原不指望小主子还记得自己,此时见怀舟毫不认生亲近过来,也是说不出的欢喜,攥住了怀舟一双手,眼角便要滴下泪来。
「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小王爷了。」
「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奶娘。」
怀舟见她一双手上尽是老茧,衣服虽干净齐整,但不显眼处也打了补丁,同先前在王府当差时的安逸富贵自是相差天地,知道必是出府后过得清苦,轻声问道:「你这些年都在哪儿过活?我回京后府里老人儿都走的七七八八,竟没人知道你下落。」
柳氏抹抹眼泪,强笑道:「我本是褚家的家生奴才,王妃生了您后才被荐过来服侍的,您和王妃一走,我哪儿还待得下去,也就回了褚家做仆役,后来褚家两位少爷先后坏了事罢了官,境况大不如前,便将许多奴才发卖了,老爷念我是哺育过小王爷的,特别厚待,给了些银子叫我自去过活,我便跟我家那死鬼在城东麻石巷里开了个茶汤铺子,糊口外也能剩两个铜子,如今我儿子也大了,在宗人府里谋了个差事,一家人尽过得。」
褚家先祖乃开国大将,褚妃之父褚遂远领兵之能更胜父辈,先帝在世时甚为倚重,致使褚氏手握重兵,到了今上继位便因权重招来猜忌。为稳固江山,太后做主命两个儿子先后娶了褚遂远两个女儿,之后今上皇位渐稳,便愈发容不得外戚权势滔天,联合兄弟削了褚家兵权,如今的镇北军便有一半乃是先前褚家军的底子,由安王成亲后接收过去。
褚遂远心知自己招了皇帝忌讳,索性韬光养晦回家颐养天年。他乃一代名将,见事明白,只是生下来的几个儿女却跟老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女儿尽得父传城府颇深,上孝太后下抚太子,稳当当做了皇后,小女儿却娇蛮不知收敛,最终触怒丈夫以至圈禁,两个儿子也不甚佳,仗着老子威名做些贪渎勾当,皇帝正怕外戚擅权祸乱朝纲,他两个便犯了事迎头撞上,褚皇后深知皇帝性情,枕头风也不敢吹,先颁道懿旨下去骂得两个兄弟狗血淋头,自己又于后宫之中跪请皇帝发落,这才保住两个兄弟性命,只是罢官了事。褚家从此权势尽去,只剩了个簪缨之族的虚名,如今这一代褚氏子孙中又尽是平庸之辈,褚皇后心灰意冷,也就不大费心思在娘家子侄上,只尽心护着两个亲生儿子并怀舟三人。这其中纠葛怀舟自是清楚,同太子一样不大与褚家来往,外公褚遂远过世后更是不通问询,自然也就不知柳氏下落了。
「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得知乳娘日子尚算安稳,怀舟略感安慰,笑道:「日后有甚难处,只管来府里找我。」
柳氏见小主子顾念旧情,甚是感动,含泪点点头。
日头落下,天色渐暗,怀舟估摸下时辰,道:「这时分你在这儿做甚?这里离着麻石巷可是不近,我叫人送你回去。」
柳氏一见他,欢喜得忘了来意,听他这一问方才省起,登时面色一凛,拉着怀舟往巷子里又走了几步,四下张望一番,见确是无人在左近,方靠近怀舟低低道:「小王爷,王妃叫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想办法去见她一面。」
第二十三章
酉时一过,天色渐黑下来,郊外荒野之中因无甚灯火,便更显昏暗,天上只一弯新月相随,影影绰绰照出林间小道上一前一后策马前行的两人。
前面那人二十五六年纪,面容平淡,只是一双眼睛显出几分油滑,不时回头道:「就在前面,快到了。」
后面那人一身青布素袍,斜背一只药箱,面容英俊,黯淡夜色亦遮不住一双厉眸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正是乔装过的安王雍怀舟。
那日柳氏乳娘突然找上门来转告褚妃口讯,怀舟不知母亲出了何事,吃了一惊。他虽也时常惦念生母,但因心疼怀风,对其当年所为便很是不以为然,多少还存了些怨念,只是毕竟母子连心,且时过境迁,父亲既已去世,圈禁之令早不若当年苛严,偷溜进清莲观见上一面亦不致掀起多大波澜,便是叫宗人府知道了参上一本,皇上那里想来也不会深究,怀舟思虑一番便点头应了下来。
柳氏的儿子李元旺便是宗人府的禁卫,常听柳氏说起当年在褚家及安王府中当差时的风光,晓得了其中渊源,也是机缘巧合,过年前他被派来看管清莲观,这李元旺是个心眼儿活泛的,没多久便借机同褚妃身边的侍女搭上话,原是想借这废妃同褚家搭上关系捞些好处,不想头一次帮忙传出话来便引得安王亲至,想起怀舟来前赏的五十两雪花银,李元旺喜在心头,这趟差使办得格外殷勤卖力。
清莲观位于平京东郊,出城后先是三十余里官道,随后拐进小路,再骑上小半个时辰方能抵达观外。
因是皇家禁地,虽名为道观,却既无人上香也无人求道,甚为冷清,平日里只一队宗人府禁卫看守门户,统共不过三十来人,因观里圈禁的均是女眷,时日一久看守也便松懈下来,到了晚上,除当值的五六个外,余人便皆回到观外的营房里吃酒猜枚。
李元旺领着怀舟在观外下了马,来到门前跟当值的几个同袍打个哈哈,「这是保济堂的大夫,给里头贵主儿看诊的。」
领头的陈云封面色黢黑,暗夜里只见张口露出的两排白牙,扯着粗嗓道:「怎的这时分才来?」
看了看怀舟,又问:「不是太医院里的大夫吗?」
「陈哥,这您还不知道,里头圈着的人什么身份,哪儿还请得动太医,我在太医院呆了半日也不见人搭理,只好去保济堂请了个大夫过来,这才误了时辰。」
李元旺谎话说得顺溜之极,也没人疑他,陈云封一摆手便让两人进了门。
怀舟听着他俩对话,隐约清楚了母亲境况艰难,顿时一阵心酸。
这道观里头关着的人不多,除褚妃外便只有当年随侍伺候的两个陪嫁丫头,因此虽只两进院落,也显得冷清空旷。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前院却不见点灯,怀舟跟着李元旺直入后院,方见正房里荧荧一点烛火。
李元旺上前敲了敲门,压低了声儿道:「娘娘,王爷我给您带来了。」
他话音才落,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许女官立在门口,明明年纪不高,一双眼睛却似潭死水,直至见了李元旺身后的怀舟,方渐渐露出一点光芒,回身惊喜低叫:「娘娘,小王爷来看您了。」
怀舟依稀记得这侍女名叫芳蕊,儿时常陪自己玩耍,长得极是俏丽,不想十余年过去变成这副枯槁之态,骤然便生出一股恐惧,不敢去想母亲是何形容。
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里面传出一个女子低哑颤抖的嗓音,「真是怀舟来了吗?」
方蕊连连点头,「真是小王爷来了,样子同王爷一个模子刻出来,再错不了的。」
说着侧身让两人进去。
屋里只一床一桌一椅,简陋至极,一名中年女子端坐床上,正抻长了脖子向门口望,容长脸儿上一双丹凤眼,纵容色凋零,亦可知年轻时必然艳冠群芳。
女子一见怀舟进来便要站起,怎奈激动之下双腿发软,竟是移动不了分毫,只好用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怀舟,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
这女子正是被废已久的褚妃,她十六岁嫁与雍祁钧,今年不过四十有二,原该雍容华贵如盛放牡丹,奈何十六年被困幽地,早已风华不再,怀舟乍然重逢,心下一阵刺痛,疾行几步握住了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噗通跪倒在母亲膝前,「母亲!」
褚妃许久不见亲儿,日夜思念,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见怀舟长成如此英挺模样,欣喜得紧紧握住了儿子一双手不松开,眼泪成串滑落,哽咽不能成言。
怀舟亦是鼻子发酸,望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他两人这样无语凝咽好一阵儿,可急坏了一旁的李元旺。私见圈禁之人罪名不小,这牵线搭桥的亦脱不了干系,李元旺不过一名小卒,借机发些小财,却不欲惹出祸事,见褚妃只是一径哭不说话,眼看时辰就此耽搁下来,不免急起来,催促道:「娘娘唉,您别尽哭,有甚要紧话倒是跟王爷说啊,再拖下去外头看守的可要起疑啦,事情一败露,小的不过丢了差事挨几板子,王爷却要大触霉头,您还是赶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