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舟一皱眉,「可是让火烧化了?」
那推司是个老于此道的,想一想,摇了摇头,「火势并不甚大,王爷尚且有遗骸留下,王妃又岂能烧得一根骨头不剩。且便是比这还大的火势下官也是见过的,被烧的人纵是其他骨头都没了,唯独牙齿最是坚固烧不化的,断不致一丝不剩。」
「这么说,王妃尸身是叫人盗走了?」
「这个……这个,下官不敢妄言,但确是有此可能。」
怀舟垂首沉思片刻,眼中忽地闪过一抹精光,缓缓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有劳李推司。」
那推司退到一旁,内务府太监便带着几个从人下到墓中,将尸骨重新盛殓了出来。
这墓已被盗,便不能再葬于此处,需命堪舆师另择吉穴,礼部侍郎龚长谦将两处新选的吉穴请怀舟择捡,末了又禀道:「王爷,皇后娘娘有旨,此次重葬之时需将慕妃棺椁请出,却不能再与老王爷合葬了。」
怀风既是外姓人血脉,慕紫菀这王妃自然便名不正言不顺,这许多年仍与雍祁钧合葬并未迁出,乃是皇帝不忍搅了兄弟身后安眠,此次重葬,自然是趁机将其迁出才是。
怀舟于此无可无不可,道:「那慕妃尸身已是被盗了,正好也省了迁葬,你遵娘娘懿旨去办就是。」
忙活了一日,礼部与刑部官员皆回去复命,怀舟自行回转王府。
一路上,众侍从皆静悄悄的,人人均知主子不悦,谁也不敢放声说笑。
怀舟若有所思,一路无言,到快进城时,忽地将武城叫到跟前,「叫刑部给我细查贼人踪迹,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只许抓活的,不得伤了那人一根汗毛。」
待武城领命去了,怀舟看一眼墓穴方向,喃喃自语,「你可是找到生父了,这才来带了你娘去?」
他寻找怀风多年,并无一丝消息,今日终于见着了蛛丝马迹,虽是万般疑惑,一丝喜悦却也油然而生。
阴七弦得了妻子遗骸,当即回返总坛,他急于安葬,不免加紧赶路,只是他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又才经历一番悲喜交集,走不出三四日已然病倒,阴寒生哪儿敢再让他上路,立时命马车调转方向,一行人到附近的分坛落脚休养。
这分坛在冀州府城郊,与京城仅三日路程,乍一看便似座寻常庄院,内里却别有天地。
怀风不知厉冤阁生意竟遍布九州,暗暗乍舌不已。
阴七弦休养数日略见好转,便执意上路,怀风与阴寒生拗他不过,只得遵命,只是一路晚行早歇,每日不过走上三五十里,不敢过分劳累,恐阴七弦禁受不住。
长路漫漫闲来无事,父子叔侄三人便不免讲起些江湖典故,阴寒生趁机将厉冤阁里里外外新新旧旧一干事务说与怀风知道,其中不乏江湖杀戮,四派纠葛,甚至熙朝立国以来几位有名的文臣武将之死亦脱不了干系,只惊得怀风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如此走了月余,方到湖北境内,此处离总坛已是不远,一行人便弃马乘船,于清溪镇渡口沿江而上,回返总坛。
因是逆水行舟,船行甚缓,还需三四日才得抵达,这一日日头方见偏西,寒生已命手下将船靠岸,在片苇塘旁歇宿。
傍晚时分,怀风煎了药服侍父亲喝下,不多时,下人将饭菜端进舱房,却只备了两副碗筷,怀风微觉奇怪,正欲叫人请堂兄过来吃饭,阴七弦阻道:「你大哥有生意要做,恐晚些回来,咱爷儿俩先吃,不必等他。」
两人用罢饭,怀风辞了父亲回到自己屋中。
此际天寒地冻,江岸上并无风景可看,旅程中百无聊赖,怀风看了一会子书,颇觉无趣,想出去甲板上走走,又听见舱外北风吹得呜呜作响,正踌躇间,忽听门板响了两声,一人在门外叫道:「兄弟睡了吗?」
「还未睡下,大哥请进。」
阴寒生推门而入,见怀风头发已散,外袍也去了腰带,笑道:「幸好我快马加鞭赶回来,若迟了些,只怕你便睡了,白费我一番功夫。」
怀风见他披着的一袭多罗呢大氅已然半湿,浑身上下一团寒气,吃了一惊,「大哥这是打哪里回来,怎么衣裳都湿了?外面可是下雪了?爹说你做生意要晚些回来,没成想是这么晚的,晚饭可吃了没?」
他一连气问出这一长串,寒生便笑,「你堂堂男子汉,怎的同女子一般罗嗦。」
解下外氅坐到床前烤火。
这舱房中点着火盆,怀风见他冻得厉害,忙将火盆拨旺,又倒一杯热茶与他捂手。
寒生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放下,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裹成一团的物事,「你尝尝这个味道如何。」
怀风接过一看,竟是一包拿枣泥、桂花蒸制的宫廷细点,做成梅花形状,极是精致。
这东西他在平京是常吃的,原是宫中御厨拿手的点心,方子流传到宫外,民间也有铺子做这个,然用料和模样儿便及不上宫里的精细,味道也差了一截。
怀风拈起一块放入口中,一咬下去,只觉唇齿甜香,糕饼中的枣泥入口绵软甘甜,又带着股桂花香气,正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又见这糕点还带着些微热气,想是才出锅便让阴寒生揣在怀中带了回来,是以这一路竟未变凉,不由大是惊讶。
「大哥,这点心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做这点心的人想是跟宫中呆过,才制得出这样的味道。」
阴寒生见他喜欢,也自高兴。
「随侍太子身侧的御厨,手艺自然是不一般的,可惜只做了这一笼,明儿个便吃不上啦。」
怀风不解,疑惑望他,「这荒郊野外哪儿来的御厨?既是随侍太子身侧的,又怎会在这里?」
阴寒生暖和过来,歪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当今太子便停宿在这江畔,据此不过十里之遥,那厨子既是专门伺候他的,自然也是在这里了。」
怀风吃了一惊,「太子哥哥……」
才说了这几个字又猛地住口,顿一顿,道:「当今太子在这江上,大哥莫不是唬我?这等时节,他不在京里,跑来这里作甚?」
阴寒生似笑非笑,「你当真不知?」
第五十七章
见怀风满面疑问,知他却是毫不知情,这才收起了玩笑之色。
「当今皇帝封了他第二个儿子雍怀熙到这两湖之地做广阳王,才做了一年便因私藏兵刃让当地府尹参了一本,皇帝老儿派了太子来查,这位太子想是与这兄弟不大和睦,立意要寻个短处出来,自出京城便微服乔装暗中查访,一路行来已搜罗了不少人证物证。这私藏兵刃乃是抄家灭门的大罪,饶是皇帝亲儿也难逃问罪,广阳王狗急跳墙,便想趁太子未回京时杀人灭口,偏他手底下没有得力之人,做不了这等事,便将这买卖交与了咱们厉冤阁,十万两白银换太子一颗人头。」
听到这里,怀风脸色煞白。
「此次随行太子出巡的不过十来个侍卫,一行人租了条船,便停在往北十里的桃花渡,明日一早便要返京,我方才便是在那儿查看周遭情形,安排弟子刺杀。上船看时正遇上那厨子做宵夜,我见这一锅枣泥桂花糕蒸的甚好,便顺手牵羊了一包与你尝尝。」
怀风只觉身子冰凉,嗓子发紧,「阁中弟子可是已经动手了?」
「这倒没有,这太子每晚必要过了亥时才睡,睡前均有侍卫近身伺候,此时下手恐惊动他人,颇为麻烦,且那广阳王只许我十万两银子,又不曾多给,我便多杀几人也换不来银钱,又何必多伤人命。」
阴寒生撇一撇嘴,「那船明早才开,我叫人丑寅交际之时再去船上行刺,此际人人熟睡正酣,只需手脚轻些便可让太子死的神不知鬼不觉,只怕明早开船之时,那群侍卫才晓得主子已一命归阴了。」
怀风听完,怔怔出神。
阴寒生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暗忖他长于王府,只怕与太子交情不浅,骤闻太子将死于非命,怕他心中不好受,便劝道:「雍氏一族自开国太祖雍无涯起便均是些凉薄无情之人辈,如今他几个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更无甚兄弟之情,幸而你已离了皇家,不必卷进这等纷争,凭他们杀个血流成河,也与你我无干,咱们只管安心收钱就是。你便与太子相熟,这些昔日交情亦可抛于脑后了。」
怀风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又过一会儿,强挤出一抹笑来,「大哥说的是,只是我毕竟同太子兄弟相称十数年,如今纵然再无干系,听见他有此下场,亦不免觉得有些难受。」
阴寒生见他这样,忽地有些后悔将这事告诉了他,只是既已说了,那也无法可想,只得劝了几句。
不大会儿功夫,怀风缓过神气,眉目间阴郁稍减,冲阴寒生笑了笑,「大哥莫要担心,我晓得自己同雍氏一族再无瓜葛,不过一时转不过弯,待会儿也就好了。」
阴寒生便不再多说,嘱他早睡,自回房去了。
阴寒生走后,怀风静坐移时,待听船上已无声息,艄公掌舵等一众仆从均已睡下,寻出一身暗色衣裳换上,也不走门,推开窗子纵身一跃,从舱中直落到岸上,身形一闪,没入丛丛枯苇之中。
桃花渡紧依清溪镇,因此处河道宽阔,水流平缓,人人均选在此处渡河来往两岸,久而久之便成了方圆十里一处最大的渡口,往来江上的商船多选在此地过夜,平日里甚是热闹,只是眼下已是腊月,江上行商的船本就少了许多,因此渡口也就甚是冷清,码头上只得七八只船停靠,且多是打渔渡人的蓬船,只一艘三桅船大些,舱房齐整,停在一众小舟之间,犹如鹤立鸡群。
此刻将近寅时,船上静悄悄的,一丝灯火也无,只听得艄公隆隆鼾声,让江风一吹,瞬即消散。
舱房之中,太子怀乾正元龙高卧,此际正值常人熟睡之时,偏他这些时日昼夜费神查案,今夜又是子时才睡,因走了困,睡得便不怎么安稳,只是浅浅眠着闭目养神。
便在这半梦半醒之间,忽觉似有人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他鱼龙白服出行,查的又是素来不睦的兄弟,明知此行险恶,时刻都加着十二分小心,便在睡中亦是警惕万分,一有所觉立时清醒过来,张开眼睛。
这一看之下登时一惊,只见床前站着一人,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正一言不发看着自己。
这舱房门口便是两名大内侍卫把守,临窗乃是滔滔江水,不说防范得如铁桶一般,但也等闲难以靠近,此刻却让人悄无声息钻到了太子床边,一众侍卫竟没一个发觉,怀乾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扬声叫人,岂知才一张口,那黑衣人已是迅疾如电,出手连点他身上几处穴道,这一声叫便憋在了喉咙里发不出来。
怀乾素来沉稳,可当此之时也不禁面如土色,暗道此命休矣,正自心下一片冰凉之际,那黑衣人已掀开被子抱他起来,一把塞入了床底。
那床下也不知多久没有扫过,满是蛛网尘埃,怀乾一身雪白亵衣登时滚做煤团。他躺在床底,只能见黑衣人一双脚在床前走来走去,听动静似是在整理被褥,不多时,那人身子一矮,竟也钻进了床底,同怀乾躺在一处不动弹了。
这一番动静只将怀乾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着实想不明白此人是何来意,欲厉声质问又发不出声音,便在这万籁俱寂中,忽听窗棂轻轻响了一声。
这一声响极是低微,怀乾只当江风吹动窗纸,不以为意,犹自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脱身之法,不过片刻,却忽然觉出异样来。从床下看去,只见舱房中凭空多出一双脚,正向床榻所在缓缓走来。
怀乾悚然一惊,知是又有人闯了进来,不由屏息静观,只见来人脚步甚轻,便如猫儿般几近无声,手中一柄雪亮钢刀,刀身下垂,透过窗纸的一点月光映射其上,那刀尖儿便反射出一点刺目光芒。
须臾之间,来人已到近前,钢刀上举,怀乾已看不见来人动作如何,但听床板上传来闷闷的一声钝响,虽明知自己并未躺在床上,也不禁一瞬间冷汗湿透衣襟。
床上无非是些枕头被褥之物,这一刀剁在上面,与刺入人体的手感迥然有异,来人一刀下去察觉不对,抖开被子一看,除了一只枕头已是叫刀尖儿戳了个窟窿,竟没半丝人影。
这刺杀太子是何等大事,此次被遣来行刺的自然是厉冤阁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击之下发觉无人,立时便知中计,猜知当有更凶险的在后头,当下再无犹疑,转身便逃,几步便到窗前,只听得轻轻一响,窗子开了又复合上,人却已是消失无踪。
自这人进来刺杀不成到全身而退,前后不过数息功夫,开窗、落刀竟全没惊动外头守卫,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其行事之稳准狠辣,机变之迅捷灵动,令人胆颤心寒。
怀乾躺在床下,回思方才这一番动静,越想越是心惊。如此在震惊中尚未回神,那黑衣人已是爬出床下,将他也拖了出来,重又放回床上。
刺客已去,可眼前来客是善是恶犹未可知,怀乾一颗心兀自高悬,正惴惴不安间,忽听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因有人意图刺杀太子殿下,事急从权,为救殿下姓名,不得已有得罪之处,殿下莫怪。」
这嗓音清凉柔和,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熟悉,只是危急之中却偏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但听来人一番说话,已知并无加害之意,怀乾不由松一口气,听他继续道:「此次殿下微服出行搜罗罪证,广阳王狗急跳墙,重金买通杀手前来行刺殿下,今日虽逃过一劫,难保回京途中另有风波,为安全计,请殿下即刻起航顺江而下,到天明时当可抵达荆州府,届时请殿下弃舟登岸,前往荆州府衙言明身份,叫荆州府尹调集人马护送殿下回京。彼时人多势众,众目睽睽之下,殿下一旦出事,广阳王当知自己亦脱不了干系,或可有所避忌。」